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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缘悭一面

    他们一路小心跟着,生怕打草惊蛇。

    只见那人转过街角,过了桥头,进了河边的一间茅厕。

    来往的行人神色匆匆,有的内急硬憋着在门口排队,左右腿相互摩挲着,忽而弯腰忽而昂首忽而跺脚,不时往里探头,看有没有人出来。

    尽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但成人的羞耻心让他必须忍耐再忍耐、等待再等待,突然,只见他弯腰捂着肚子一个猛冲扎进茅厕里面,这时,另一人昂首扬面慢悠悠地从茅厕里面出来,那面上一阵舒畅仿佛镀上了金光,仿佛那是一个精神的洗涤之地,身体轻松了,心也轻松了。

    这茅厕虽然难等大雅之堂,可却是集人世间污秽,有海纳百川的大智慧。

    有人说,这世间原本没有平白无故存在的东西,就算是屎尿之类。

    驼尿可清洁头发,牛粪可以烧火敷墙,夜娥的粪便还可以泡茶,有的兽类可以通过粪便的气味来找到它们的同伴,有的毛毛虫还可以装作鸟的粪便以此来躲避鸟儿的捕食。

    有的粪便甚至可以治病,牛溲能明目祛痰,马粪包可以清肺止血,像麻雀粪便制作的白丁香可以消积明目,蝙蝠粪便制作的夜明砂可以清肝散淤,鸡粪制作的鸡矢白可以祛风解毒,野兔粪便制作的望月砂可治疳积痔瘘。

    人的粪便好似用处不大,世人会觉得污秽恶心,其实是因为我们太有分别心,试想那粪便也是食物消化后形成的,如果我们不曾进食,也不会有粪便。对于自己创造的东西,怎么可以厚此薄彼呢?

    《庄子·知北游》中曾有一段与东郭子的对话。

    东郭子问庄子,‘所谓的道,存在什么地方?’

    庄子说,‘道无所不在。’

    东郭子说,‘道至少也有存在的具体地方吧。’

    庄子说,‘道在蝼蚁之中。’

    ‘怎么会在这么卑微低下的地方呢?’

    庄子又说,‘道在稊稗尐草之中。’

    东郭子更不解了,‘怎么道存在的地方越发低下了呢?’

    庄子道,‘道在屎溺之中。’

    ……

    是啊,世间万物在道的眼中本无大小贵贱善恶之分,上到苍穹下至泥泞,上至琼浆下至屎尿,无一不都蕴含着道。

    因为茅厕味道有些大,关关和惟胥都躲在六七丈外,远远的观察着来往的人群。惟胥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沦落到等一个陌生人蹲坑。

    “他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

    “兴许是拉肚子了吧!”

    只见茅厕门口临时堆着各色货物,有被绳子五花大绑的酒坛,有手脚被枯草绑着禽类,有卷得严严实实的草席。这些都是那些没有同伴而又内急的商人临时放在那里的,他们把置办的货物放在门口,来往的人倒没有顺手牵羊的,大家都遵守着如厕礼仪。

    这时,关关见有人抱了一只黑鸭过去,只见它浑身黝黑发亮,瘦瘦的,唯有嘴喙上有一丝淡黄色。不多时,那人又抱了一只大白鹅过来,他们虽然看在眼里,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随后,一人慢吞吞提着裤子从茅厕出来,有些懵懂地看着地上那只黑鸭,犹犹豫豫地抱了起来,口中嘟囔着。

    “咦,才一泡尿的功夫,怎生变得如此黑瘦?”

    关关这才想起原来是刚才那抱黑鸭的人换走了大白鹅,可她现在没有闲心打抱不平,正在这时他们等的那人终于出来了,只见他东张西望了半晌,最后挑道沿河走了,关关连忙拉上惟胥跟了上去。

    走了没多远,那人好像也觉察到身后的异样,他忽地扭头,转身往巷子里隐去。

    惟胥连忙指挥不远处跟着他们的两个部下跟了上去。

    街上熙熙攘攘、鳞鳞切切、车马纷纷、行人摩肩擦踵,要跟上一个人还真不容易。几人围追堵截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五花大绑地绑到郊外的一个茅屋。

    惟胥倒也不拐弯抹角,“说,干什么的?”

    “没、没干什么!”

    “还说没干什么呢,没干什么为什么双手发抖?”

    惟胥故意吓他,“快说,不然我把你的手剁掉。”

    那人一听说要把他的手砍掉,顿时趴倒在地,连连求饶,“英、英雄饶命啊,我、我的手不能废啊!”

    “别废话,只要你老实说,我便不砍你的手。”

    “说,我都说。”

    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双腿筛糠,反问道,“你让我说什么啊?”

    “你还不老实!”

    惟胥说着一把抢过他怀中的画轴,展开一看,果然是元昊的画像。

    惟胥用画轴敲打着那人的头,“你可认识这人?”

    “不、不认识!”

    “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画他?”

    “我、我见那位公子器宇轩昂,一时兴起!”

    他边说边看惟胥的反应,突然哎哟大叫一声。

    惟胥搓搓手,捏得拳头咯吱作响,“我也是一时兴起!”

    他抹了抹鼻血,哭咽着,“前几天,一个官爷来我家和姐夫闲聊,他看了我刻的木版画,问我会不会画画。我说会,他就拿出一大锭银子,让我去画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这画中人?”

    那人捣蒜似的点头,“小的见钱眼开,可是心想画个画儿也没什么,灵州西平府的昊王风流倜傥,仰慕的人多也不是什么奇事。”

    “让你画画的人是谁?说!”

    “是、是新来的延州都统!”

    “延州都统?”关关心头一怵,和惟胥面面相觑。

    “糟了,我们得赶紧告诉昊王。”

    原来,自从十多年前澶渊之盟后,宋辽交好,可随着交往越深,双方的探子也是遍布边关各个榷场,元昊的身份特殊,有人偷偷摸摸地画他的像一定有蹊跷。关关怕有人对元昊不利,急匆匆地赶到榷场找到元昊,这时他们已经换了一个摊位,

    “都包好罢!”元昊示意让多多马掏银子,多多马忙问,“多少钱!”

    “不要钱!”

    “什么?你傻了吧?”多多马觉得他出奇地怪,不要钱摆什么摊。

    那摊主突然异常平静,如一个久经风霜的过来人般,“这画只送有缘人,我来自河州,如今河西兵荒马乱,如果这些宝贝能有一个藏身之所,有一个真正能欣赏他之人,也不愧作画人的心血了。”

    元昊笑笑,“我不要你送我画,我要你另外送我一个礼物。”

    那人不解,“什么礼物?”

    “你!”

    “昊王!”

    嬟凤把画交给他,元昊不明所以,稔荣看了一眼,却点头称赞。

    “矫若游龙、器彩韶澈!谁画的?”

    “谁让你看画了,知道这是谁让人画的吗?要杀昊王的人!”

    话语一出,四下皆惊。

    “谁要杀昊王?”

    “曹玮!”

    见他们面色凝重,多多马问道,“就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儿子,如今的延州城督统,后来大破虏师,前两年在三都谷大败李立遵的曹玮?”

    他们之所以如数家珍,是因为那曹玮确实是个厉害的人物。他文武双全,常年驻守边疆,手下败将颇多,据说契丹人都怕他,每每经过曹玮驻地,必将下马慢行,三都谷之战后,至今吐蕃人听人提起此人名讳,都会合手加额。

    曹玮在三都谷大败吐蕃后,可谓在河西敲山震虎,大宋皇帝不失时机,马上改派他驻守延州城,为延州城督统,统领永兴军。

    “哦!”

    元昊就当听了一个说书故事,不痛不痒地说了一个字。

    “哦?”

    惟胥咕噜着眼瞪着元昊,意思是你就不采取什么行动吗?

    “他既然那么想见我,那就让他约个时间,我们见一面好了。”

    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接着提笔在那画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拓跋元昊’,然后递给惟胥。

    “你把画给他送去罢!”

    “我没听错吧,你知不知道他有可能想害你啊?”关关一副焦急的样子。

    “对呀!他们这样偷偷摸摸,一定有所企图。”多多马也担心道。

    元昊浅笑,“不就一幅画吗,不用担心,他们如果想要,我还可以多送他们几幅。”

    稔荣也道,“如果别人要昊王一幅画也要担心,那担心得过来吗?”

    “那如果他们是想要昊王的画像,然后找人根据画像加害昊王怎么办?”多多马还是担心。

    “那难道因为这有可能的危险昊王从此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吗?”

    “好了好了,你们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原来,自从曹玮到延州上任后,就对西平王拓跋德明多有防备,当了解德明除了在神木、府谷开辟榷场外,又在代州和并州开立了榷场之后,他多次上表请官家制止,可官家认为蛮夷贪图蝇头小利不足为虑。可实际上,曹玮知道这对于党项人来说可不是蝇头小利,那可是大有利润可图。于是他一面让人修浚城壕加固防守,一面整缮兵甲,还一面打探西平府的动向。

    听说德明经常巡视榷场,他便派人到神木、府谷、镇戎军以及保安军榷场去了解情况,可听得最多的却不是西平王德明的丰功伟绩,而是他的大儿子元昊,听人说他用绿豆就解决了宋商与胡商之间多年困扰的问题。又听他相貌堂堂,精通党项语、梵文、汉文、回鹘语和吐蕃语,六韬三略、军事浮图无一不晓,可谓是个奇才。

    曹玮便越发好奇,很想一睹庐山真面目。

    于是他纡尊降贵,换了便衣,化装成百姓亲自去了榷场,在街上等那个白衣黑冠的年轻人,从晨光熠熠一直等到浮光蔼蔼,都是缘悭一面。之后他又去了几次,可也总是无缘。无奈,只好派手下去寻人暗中画像。不过,那刻木版画的可不是唯一一个受他手下委托作画之人。

    话说还是有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元昊的画像给了曹玮,只见画中的元昊身着白色,头戴黑冠,佩戴弓矢,冠绝天人,鹰顾狼盼,龙行虎步,颇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曹玮深深震撼,沉吟良久,就像当年温峤见刚出生的恒温时一样叹道,“真英物也!”

    不知怎的,那元昊的画像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不详之感,于是曹玮即刻让属下方靖奇安排起草一封谏文上表官家。

    奏表中写道:

    “他日若德明死后,元昊必为国患。”

    可是朝中大臣都认为曹玮是危言耸听,区区党项,难成气候,况且那拓跋元昊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兴什么风浪?

    “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于森林,不过一枝,党项成不了气候!”

    官家也无意致党项于死地,况且党项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先皇费尽心力仍未曾将其消灭,如今又谈何容易?便不置可否,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

    曹玮心急如焚,不知怎的,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元昊不除,必将后患无穷。

    因为在外做官,不能擅离职守,可此事的重要性非当面呈报陛下不可,就在这时,他的哥哥曹璨在京病逝,悲痛之余曹玮上表请求暂时回京悼缅,可官家还是不准。

    “天不助我,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