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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善恶(2)

    一阵阵辨不清源头的啸声,自这沉沉暮色之间,平地而起,如同冷水一般,迅速浇洒在聚众寒民那犹如火炉上不断加温的情绪之上,众人看着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妖风怪啸,不禁纷纷觉得心头发毛,原本还得加码的暴动,此刻也偃旗息鼓,众人面面相觑,此次聚众闹事,不少人本就是跟风,意志并不见得多么坚定,天降异象下,许多人内心还在盘算自己是否做错了些什么,惹得天上满佛发怒,竟可引得天降异色。

    民情犹豫之间,高昂的猛烈呼啸破空而至,彻底打破了原本迟疑的宁静,让众人心惊不已,随着一声高喊“看这天色,像是白神降厄,大伙快回家吧!”,陇西民间自古便有“赤神主福降,白神主厄难”的神佛信仰,这一提醒下,聚众立即溃散,纷纷拔腿向各自家中奔去,是名副其实的作鸟兽散。

    司青挽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所谓的白神降厄,现下确实为自己这进退两难的局面解了围,跟前本来不断发难的民众终于散退,始终还是一件好事,但她仰头观察这异常的天色变幻,脸上疑惑渐重。

    此时,院门之外不远处,出现了一只宽厚的身影,来人佛袍袈裟加身,衣摆随风扬起,出家人惯有的大慈悲意下,竟隐隐生出潇洒飘逸之感。

    司青挽看定,便知那人是辛和尚。

    辛和尚出现时,那风中的怪啸,也随之消失。

    和尚立在院门外,孙婆婆赶紧上前,抽去了用以紧锁的门闩,迎着和尚入院。

    司青挽不是那群容易糊弄的寒族百姓,她知道是辛和尚为关家解了围,但能制造如此风啸怪唳,这个和尚除了是个医道高手,手段之神秘高明也是令人诧异。

    辛和尚朝着司青挽合十作了一揖,脸上依然是那副令人宽慰的笑意,道:“女施主,让你受惊啦。”

    司青挽点头会意,向民众逃散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他们,是为了肃乡义军领袖韩立被处决之事而来。想要的也是一个公道说法。”

    辛和尚笑容不改,应道:“老衲知道。”

    司青挽不解,奇道:“你知道?”

    “是的。”

    “既然知道,师傅当知他们的矛头指向,是这为令狐家效力的关萧。”

    “老衲知道。”

    司青挽顿了顿,情绪有些复杂。

    “我受你们救命之恩,本该维护。但是面对为了韩立之事的民情激愤,我也不知该如何做好。”

    辛和尚笑着摇了摇头,徐徐应道。

    “女施主无须为难。救命之恩不假,但你的立场也不应变化。当今陇西三州之地,门阀当道,寒民饱受剥削,义军起义,万民响应,想这秀村为数不多的良田,本就被门阀强占,义军所到,才重新归于百姓。百姓心向义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日之事,韩立虽被押赴刑场,但并没死,已被平世门人安全救出。”

    虽然结局并不意外,但司青挽的表情还是既惊又喜。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辛和尚一脸诚挚,自然让司青挽安心。

    微微沉吟片刻,司青挽再次看了眼那屋门紧闭的主屋,仍有疑惑,然后转头望向和尚,问道:“大师技艺高绝,绝非凡俗,此段时日相处虽然不多,但我能看出您是慈悲心肠,为何与这效力令狐家的关萧交好,以朋友相称?”

    辛和尚注意着司青挽的目光变化,淡淡应道:“世人凡象万千,老衲交友,以心度之。”

    司青挽不解。

    辛和尚伸出一手,指向了屋门,道:“女施主,随老衲来。”

    和尚在前,女子在后,迈步走向了那间略显神秘的屋子。

    和尚用力将屋门推开后,司青挽放眼看去,屋堂中央处确实坐有一人,刹那间与司青挽四目以对,她看得清了,便知此人绝非关萧,身形萎靡,情态令人不忍侧目。

    那是一张木制轮椅,座上之人,他当然听到了屋外动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双眼通红,身形微颤。满头乌丝掺白,形色憔悴苍老,上身粗布棉衣束身,但两只裤管之下,竟是空荡荡的,这是一个双腿已被截去的残疾之人。

    秋冷雨下,甘州城,夜幕初临,甘州城内的烟云楼,华灯初上。

    这是陇西三州最为出名的妓院,云集无数艺美双绝的汉胡两地娼妓,陇西民风强悍,甘州作为陇西首府,民粹尤为突出,烟云楼与江南情调的温柔乡不同,经营风格也更为包容开放,客人里,既有往来中境与西域通商的走马商人,也有不少刀口舔血杀人越货的江湖浪客,至于像是在陇西之地流连的文人墨客,抑或是陇西当地门阀或是官场的达官贵人,这两类人在云烟楼内,同样不乏。

    烟云楼内,天字号上房,楼内的头牌紫云女施主,刚刚与恩客结束云雨一番,脸上浅浅媚笑不断,眉目间蕴着淡淡春意,在铜镜面前,娇媚的紫云仔细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发髻,补着粉妆以保姿容。

    那名恩客,年近中年,一身健壮肌肉凸显的线条感甚是阳刚,肌肤之上刻画着累累伤疤,那是经年日久在腥风血雨中浸泡着的练家子独具的勇武气质,他端坐在紫云身后的罗床之上,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贴身衣衫,神色间虽有些疲惫,但隐含着满足与欣喜的意味。

    紫云端着一根金钗,在浓密的发髻之上揣摩了许久,也没找到一处合适的切入口,正在发愁,恩客却一把抢过了那根钗子,在紫云的髻上某处他认为最是美妙的位置,用着柔劲插入髻内。

    紫云瞧着找到合适位置的金钗,恰好为自己的俏丽面容增添一丝华贵,当即抿嘴一笑,细声道:“还是上官官人了解奴家,这钗子的位置,可是分毫不差。”

    恩客自铜镜内端详着紫云的娇容,也是满意一笑,然后低头束紧腰带,完成了衣服穿戴的最后一步,接着,他的神情中开始透着一丝遗憾,轻轻叹了口气,道:“云儿,日后很长时间内,我能来看你的时日,只怕会越来越少。”

    紫云补着眉色的手顿时停了下来,春色逐渐落寞,她转头看着恩客,略显幽怨道:“是因为令狐家三房的那个聋子?”

    恩客瞄了紫云一眼,眼中透着淡淡不满,但仍尽着耐心解释道:“现下是多事之秋,令狐真莫名其妙就没了,门阀之中,数房为了宗首之位争得是你死我活,按目前局势,三房胜出的机会最大,我得趁着这个机会下一把注,不定他日便能飞黄腾达。”

    紫云将手中眉黛一把摔在了妆台上,故作嗔怒道:“所以,你就要娶了三房令狐闻那个又聋又胖的丑女儿,你要攀着这层关系,当你的乘龙驸马爷?”

    恩客撇了撇嘴,也开始显露怒意道:“那聋子待字闺中多年,无人问津,但对我而言,她就是个机会,我本寒族,能鱼跃龙门的机会本就稀有,趁此乱局,在这个世道,大丈夫还能有一展身手的可能,焉能放过?”

    紫云听着,不言不语,眉角间渗出淡淡泪迹。

    “上官宁风,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静默良久,女子发声。

    上官宁风看懂了紫云的悲戚,凑近了她的身子,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揉着,柔声安慰道:“我知道,那令狐闻膝下无子只有一女,等他日我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和我又何愁没有明天?”

    紫云并未回应,泪水已然顺着美妙的脸部弧线滑落。

    “好了,天色不早,我得撤了。你好生照顾自己,我抽出时间便来看你。”上官宁风见女子似是还想不依不饶,心中觉得一阵腻烦,便抛下一句话后,将那身连着头盖的黑袍披上了身,笼罩着头颅,推开房间的侧门飘然离去。

    紫云看着上官宁风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间,一股狠绝的恨意,渐渐升起。

    蒋勇紧握手中马缰,有节奏地驱使着座下马车,趁着夜色朦胧,在甘州城外的云杉林内快速通行。

    车厢之内,正是从烟云楼中刚刚离开的上官宁风,他屈膝盘坐在车厢之中,双手轻拢横在了膝上,眼睛闭合,看似休憩,但内心依然还在盘算着,当下令狐门阀之中发生的争斗种种,他仍试图在这样的纷繁乱局之内,为自己思索,谋求最适宜的一步落棋之处,

    蒋勇是上官宁风的亲信属下,二人一同供职令狐门阀,是乌甲侍卫中的上下级,每次上官宁风前往烟云楼与紫云幽会,都是秘密潜行,选择的路线是最为幽秘的云杉暗道,选择的马夫也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下属,他迷恋着紫云的姿容与胴体,但并不想这烟尘女子的身份成为自己宏图绸缪的障碍,因此,这是他的秘密,所有行动,也必须得秘密进行。

    如以往无数个秘密行进的黑夜一般,此刻的上官宁风在回程的路上,选择着闭目养神,但今天的他,心绪尤其不宁,可能是因为最近发生的种种意外,也可能是因为今日与紫云之间略显不悦的冲突争执。

    正当上官宁风愁思之中,马车行进向前的步伐突然停止。他只听车厢门帘外,驱车的蒋勇发出一声尖呼,勒令马驱止步。

    “何事停下?”

    上官宁风隔着那层厢帘,向蒋勇发出了疑问。

    帘外的蒋勇似是思索了片刻后,回应道:“前路有石头挡路,大人稍作等待,我下去先做些清理。”

    上官宁风“嗯”地答应了一声,便示意同意蒋勇的行动。

    上官宁风坐在帘后,沉思间听得蒋勇下车后,身影没入前路夜色,似乎处理着那挡路石块,但过了许久,那丝丝声响也逐渐消失,上官宁风的耳畔四周,只剩下死寂一般的静默。

    上官宁风心中的疑惑渐浓,他渐渐张开了双眼,面对着有些异样的安静,他习惯性地开始警惕起来,左手拿起了一直端放在身旁的佩刀,右手掀起厢帘,想要走出车厢,看看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夜之中,马车顿足在云杉林之内,前行之路确实横亘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但在这云杉野道,莫名出现这样的挡路石,自非天然生长,而是人力所为。

    上官宁风出身江湖草莽,凭武勇进入令狐门阀担任要职,这样的古怪场景自然逃不出他的猜度,此时,亲信蒋勇早已没了身影,上官宁风直立在车厢前的驱马车座之上,沉着地观察着四周环境,左手不由得握紧了佩刀。

    “何方神圣,既然来了,怎么不敢现身?”

    上官宁风看着夜色茫茫,心中已有判断,于是阴声发问道。

    夜深竹林,迎着冷风,林间杉叶繁枝交错,瑟瑟作响。

    片刻后,那块路上巨石竟然微微晃动,石面后,掠出一只身影。

    来人粗衫布衣,身形壮硕,一脸胡髯似乎没有经过精心修剪,显得有些杂乱,也显得神色有些沧桑。

    上官宁风定睛看去,那人面容身形竟是十分眼熟,再细看下,多经风霜的他竟然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双眼瞪大,几乎是失声喊道。

    “关萧!”

    关萧冷眼盯着上官宁风,依然默不作声。

    “你……你竟然没有死在刑场!?”

    上官宁风错愕尽显,右手抬起指向了关萧。

    关萧手中也有一把长刀,藏在鞘中,他将那刀置于双腿前的中央处,一把插入了地面的泥土内,双手叠合,端放在刀柄之上。

    “是的,按照你们的计划,我应该已经死了。”

    关萧终于发声,一脸漠然的同时,音色深沉而冷漠。

    上官宁风收起愕然,他已说服自己接受关萧仍然活着的事实,脸上显出诡谲一笑,冷声道:“很好,如果那天令狐门中还有人能活下去,确实应该就是你。”

    关萧嘴角歪着上扬,道:“但是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而是活了下来。”

    上官宁风并未介意这丝威胁,应道:“你我并无深仇大恨,这不过是令狐门阀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内讧而已,现下乱局已现,你是人才,我也是人才。既然如此,你我不如趁机联手干一番大事?”

    关萧面对邀请,回应竟是不屑一笑,他转动了一下脖颈,问出了一句出乎上官宁风意料的话。

    “我先问问,此次刑场死伤护卫的抚恤工钱,还有我们按例发放的上月工酬,是不是都被你带着你的手下冒领了。”

    上官宁风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然后是有些难为情,最后便是故作镇定,他干咳了几声,道:“是又如何,他们都没了,这钱该留给活着的人。”

    关萧淡淡一笑,淡淡道:“那你得把钱还给我,还给我们。还了以后再谈别的。”

    上官宁风脸显不悦,神情十分凉薄。

    关萧转动完脖颈,又开始扭动着双肩关节,发出了类似“嘎嘎”的筋骨活动的声响。

    “同时,除了钱,你还欠我们别的,也得还。”

    上官宁风轻蔑地看了关萧一眼,不解问道:“还有别的?别的是什么?”

    就在此时,上官宁风猛然听到,巨石的背后传来闷哼连连,那是一个男子已被开喉,背靠在石面上坐着,一脸痛苦地一点点流失着身上的血液。

    那人自然便是蒋勇。

    关萧冷冷一笑,盯着不寒而栗的上官宁风,发出决绝一言。

    “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