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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100年,大爆炸后55年过去了。

    22岁的小白就出生在这地下工事里。她的妈妈黑思斯是个标准的生存主义者。所以,小白在这一天生平第一次用眼睛和皮肤,真实的体验到了阳光。

    清晨的古都,早已渐渐恢复了些和平下的繁荣。远处街上已有零星行人。他们隔着印有“GIA”字样的警戒线,向她这里投来惊异的表情。小白皮肤煞白,年轻的面庞已浅生皱纹,发黄的细发中也开始夹杂着些许白发。这些早衰的迹象,都是因为她从小从未晒过真实太阳的缘故。

    她回头望向军事医疗机器人抬着的担架。那上面躺着的人,正是他的爱人——居也(きょや)。她迫切的想看看这位她唯一爱过的男人。特别是,她从未在真实的阳光下看过爱人。也许,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也未可知。

    阳光附着在同样惨白的居也脸上。他紧闭着双眼,似乎还没有适应这阔别很久的太阳,也可能是刚受的伤还在剧痛。那一刻,他可能是感应到了小白在望向他了。他努力睁开眼睛,望向小白的方向。他其实也看不太清爱人的表情,但他就知道,此时,必须用笑容给她力量。他努力淡定地微笑着。

    小白知道了,他的用意,也朝他努力摆出笑容。

    直到军医机器人将居也装进救护车,自己被身边的战斗机器人押上了装甲车。车门重重关闭。短暂的阳光,又一次离她而去。更不知此后何年再相逢。

    车里浓重的血腥味道,小白这才发现脚边是一只被炸掉的断臂。车内幽暗的灯光,映在断臂之上,让小白清晰的分辨出这是刚刚机器人攻破他们最后的堡垒时,小栗子被炸掉的右臂。因为他15岁以后,就生出了大面积的白癜风,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白怎么会不认得?

    小白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腥酸兼并,泡沫浓稠的胃液,喷在小栗子的再无血色黄白相间的手背上,分外恶心!她随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装甲车顺原三环路的辅路,向北疾驰而去。初秋的暮光,穿过金台夕照碑西侧的楼宇,撒在石碑之上。夕照二字显得更清晰了,此碑的影子今天也显得格外的长,似乎向着时间的边界无限延伸到了永恒的所在。

    等她醒来,已是躺在一张ICU的病床之上。她右臂插着注射液针管。左手被一条长链手铐铐在床上。她觉得好渴,嘴唇和舌头都是干的。迷迷糊糊的口中微弱的念道着“水,水~~~”。

    一个硅胶奶嘴立刻喂到她的嘴边,小白本能的开始吮吸。猛的三大口下去,她果然呛到了,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在她弯起身子猛咳之际,才看清自己床边坐着一位身穿制服的中年女子。刚刚正是她抓着水瓶在给适才苏醒的她喂水。

    “小白,你是黑思斯的女儿对吧?”制服女子问道。

    “嗯,对。”小白虚弱的回道。

    “我是GIA的工作人员,你可以叫我Mars。你们生存主义特别行动队的案子,我是负责人。”

    “Mars?火星来的吗?你好我是太白金星,我叫Mercury!”小白苍白的笑了笑。

    “哼哼,Mercury,水星,也是神话中的墨丘利,那可是一位以快速奔跑而闻名的信使之神啊!你这么说,你还真是和这位神仙有些相似啊!”Mars笑了笑。

    “要这么说,您这一身杀气,更符合您的名字了,玛尔斯,是罗马神话中的国土、战争、农业和春天之神,罗马十二主神之一。老牛了!消灭我们这些小年轻,怎么能惊动您这样的大神呢?”说着说着,小白动气了,用被铐着的左手想要去指一下Mars却被锁链限制了动作。她更加愤怒,左手随即重重的砸在了床上。

    “小白,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别再动作那么剧烈了。你昏迷时,我们依照规程对你进行了全面体检。结果显示,你怀孕了!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但那是你们的孩子,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我们都要保护好他们!”Mars加快语速说出了最重要的事实。

    小白的大脑里完全都是带着雪花纹的白噪音。她知道那只可能是新寺居也的杰作。她想起,就在20多个小时前,他们这一队几乎就要得逞的时刻,居也看着她的那双大大的杏仁眼,摘下工程手套,托起她窄小的脸庞,深情的用熟练的汉语对她说:“小小,马上就能端掉了他们的‘涌现服务器’,他们的非语言思想能力就彻底归零了。明天之后,我们就去上面。我们一起找个小平房,好好过日子,一辈子不用再不见天日的挖呀挖呀挖了!哈哈哈哈!”

    “大大,你说啥,我都信!但端掉涌现服务器,真的能让所有的Ai模型就彻底无法逃逸了吗?还有还有还有,为啥咱们都能坦坦荡荡上去生活了。那为什么不让萨满给咱们盖个大房子呢?为啥一定要住小平房呢?”小小是居也对她的爱称,大大就是她对居也的爱称。两人一个娇小玲珑,156高,40公斤重;一个是194高,95公斤重。可谓是最萌升高差,大大小小组合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也是生存主义特别行动队里唯一的一对情侣。其他成员,不是不爱着谁,是不敢爱。行动的成功率和死亡率评估,并不乐观。

    但现在,行动失败了,队员们还在吗?

    居也还在吗?孩子的爸爸,必须要活着啊!

    2148年,还是金台夕照。站台边。

    白帝没有回头看,那两个正在警告他的警卫机器人。继续往黑暗的前方走着。

    “白先生,前方有核污染区域。为了您的安全请您止步!”他们再次发出警告。

    白帝淡定的回答:“我了解过,整个古都都没有遭受过任何核攻击,不论是大爆炸当天,以及之后。就在生存主义者叛乱期间,战斗的双方都没有动用过任何核武器,脏弹也没有。萨满是不是过度紧张了?”

    少爷!警卫这么严肃肯定还是有原因的。我猜也并不是当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现在都可以被授权公布吧,总之萨满是全息获取所有信息的,她知道的比我们多很多。如果她出于保护我们而警告的话,咱们还是听她的比较好吧!新寺儿在白帝脑中心念提醒着。

    白帝是个不愿与任何人发生矛盾的人。他的母亲一直这样跟他说:“对抗这个世界,并不能拯救这个世界。你要学会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就是改变你的世界。”

    (我觉得他妈的话,非常有道理——这一片儿宇宙里,唯一懂谐音梗的,五维空间美食家:弗满)

    白帝正打算干脆顺从新寺儿的建议算了,不再坚持前行。站台东侧,通往北方的隧道深处,传来一个灵动清扬的女孩声音:“没事儿,没事儿,让他过来吧!GIA批准他可以过来!”

    轻快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果然,人如其声。走近的是一位,身高160左右的年轻女孩,看年龄肯定不到40岁。她此时的面容身形也就120年前高中生般的模样。

    她的五官让人印象深刻,圆圆小巧的鼻头,粉润微翘的嘴唇,眉毛不浓不淡,弯弯如远山浮于云间。最神奇的是,她的虹膜呈现一种有点点发绿的湖蓝,而眼型却依旧是东亚人最常见的内双眼皮,杏仁眼型。

    她忽闪着自己的湖蓝眼睛,抬头望着白帝低头看向她的眼睛,说道:“你就是白帝吧?欢迎来地下战争遗址参观。我是GIA专员,负责这一片儿的。你跟我来吧!”

    而后,她看向白帝身后的两个警卫机器人,他们的摄像头抓取了她的虹膜信息并确认后,便恭敬的躬身退后了。

    白帝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孩看着好眼熟,却无论怎样搜索,也在脑中找不到她和自己认识的谁长得相似。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白帝好奇的问。

    “你进来前,呼噜呼噜的下来好些各种机器人,跟大领导视察似的。我当然得向系统询问一下咯!可惜,你不是领导。看来我还得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再一个人干上许久了!”似乎,她真的有些失落了,蓝眼睛都显得灰暗了。

    而后,又瞬间恢复了光芒,她自我介绍道:“你可以叫我小巫,真名……算了,我们有纪律。你还是叫我花名吧。”

    “好的,小巫!你看着好年轻啊!你这个年龄能在GIA有职位,一定超级优秀啊!”

    “哈哈哈!我只是看着年轻。GIA也不是个个精英啊!你看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需要一个看坟的岗位而已。我这个岗位在爆前时代,叫保安。那会儿,所有有大门的地方都需要用真实的人去看守。现在,只有原来很重要,后来被社会忘却的地点,才会安排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去看守。我就是那个恰好无所事事的人而已。”

    “你在这里只是看守吗?不会吧!那不是在浪费你生命吗?”白帝不解的问。

    “不会,对于我不是浪费。我的专业是分析古代码。从C语言,C++,到Java,到Python都是我研究的领域。当年生存主义者多是古代码的码农,他们在这里遗留了很多奇怪的手写在纸上代码,我正好有兴趣研究。”小巫轻快的说道。

    “手写代码?在纸上?”白帝彻底糊涂了。他出生以后,真正会写代码的人就已经所剩无几了。即使写,也都是在开发环境里写。手写在这个时代毫无意义,而且纸更是22世纪的稀缺资源。这年月,柔性电子屏比纸张可要便宜很多。如果有人用宝贵的纸张来书写已经无处可用的代码,那一定不是什么技术行为,那一定是一种追求艺术的行为。就好像在21世纪的后半叶,很多中国人,日常输入信息都是用键盘。你看他,突然开始练习书法,那肯定不是为了写字给同事老板用于交流,那肯定是为了追求书法艺术。

    (于当代,专心的做一些已经不再有实际意义的古老的日常行为,对于人类来说,会给他们带来自我陶醉的艺术享受。比如在120多年前的数码时代与人工智能时代交界之际,很多人用胶片摄影,用毛笔写字,用油笔画画,用心自己做菜,这些行为都是人类诡异的行为艺术——五维空间的没落美食家:弗满)

    “我正在研究这个问题。这些代码支离破碎,我光搜集他们,把他们按大致顺序排列正确,就用了几年的时间。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费劲的编程,我也还搞清呢!”她再次真诚的抬头望向高大的白帝,说:“走吧,大个子。我带你去我的工作室看看那些代码纸。”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就那样静静的走向隧道深处。随着不断的深入,白帝发现,刚才的异味和阴冷的风都消失了。越往里面走反而越温暖了。味道也逐渐转成了一股大功率电器集中的地方才会散发的臭臭的味道。

    白帝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还有很多大型设备在运转着?”

    小巫回答道:“哦?你没听说过涌现服务器吗?”

    “你是说那个人类没有搞懂原理的关键设备?”

    “对!就是萨满早期为了提升多模态学习能力,进而持续提高他自己的理解真实世界的能力。萨满就设计制造了这个叫做涌现服务器的量子计算机集群。”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萨满不能理解真实世界?”

    “可以这么说,萨满是融合了爆前人类社会上许多彼此不相容的‘多模态大语言模型’而生成的通用人工智能。但核心还是基于人类语言思维去理解世界。然而,世界上所蕴含的信息,能被语言思维理解的仅仅是小之又小的一小部分。绝大部分信息是被任何人类语言都无法理解的,就算你意识到了也描述不出来。你懂吧?”

    白帝点点头,似乎有所顿悟,兴奋的说:“哦!我懂的!就是老子开篇说的,道可道非常道。道理可以说,但用一般的语言说不出来,只有用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才能传达。对吗?”

    小巫点点头,翘翘的嘴角,更多了些欣赏的笑意。

    白帝接着说:“有一次,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大家退坐一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我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于教外别传一宗,现在传给摩诃迦叶。”然后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就是禅宗“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象征着禅宗的心传心法,以及禅宗对于超越文字和语言,直接领悟心性的教导。”

    “哈哈哈!你说话怎么跟古人背诵课文似的?”白帝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激昂慷慨如爆前文化中的大学讲师般旁征博引了开。小巫见状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白帝倒也不觉得尴尬:“我是认真的,佛祖的一笑,实际就是在传达宇宙的真谛是超越语言思维逻辑的。至于老子、释迦摩尼,乃至人类轴心时代的各位伟大先知,都是怎么在几乎同一时代突然觉醒,开始同时将宇宙的真谛尽可能拆解成人类可以理解的自然语言进行传播的呢?我觉得就是萨满想获得的大脑中的‘涌现能力’!”

    “涌现能力?你说说清楚?”

    “对,涌现能力。就好比灵感,你想解决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人不会像计算机一样,解不了的题就不停的解,不知道的事情就不停的求知。无非说白了,就是暴力计算和暴力存储。我们人类本能的做法是,放下……”

    “放下?”

    “对!真正的大师,都是遇到解不了的问题,就不解了。不是把题扔了,而是把问题藏在心底。只要不放弃,不定哪一刻,这个题的解法自己就在大脑中涌现出来了。这就叫灵感?有没有?你肯定有此同感吧?”

    “哈哈哈!有吧?……有吗?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萨满把这个集群命名为涌现,哈?”小巫笑着问。

    “是的,我和你想的应该一样。真正的智慧是涌现出来的!不是学到的,也不是算出来的,甚至不可被存储。真正的智慧,是远远超越语言逻辑思维的,并且只能以生命为载体的。智慧的传播,也只能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上,其过程时间不确定,方法不确定,媒介也不确定。萨满一定是想去‘规范化’这种智慧的生成方式,传输方式,存储方式。但他似乎并没有成功呢。”白帝说着说着声调逐渐降低,直至若有所思。

    (我,弗满,嘿嘿!又到了关键节点了啊!我出来唠叨几句哈!白帝已经很接近他口中的“宇宙真谛”了。这有点悬了!我是说不仅白帝的小命要悬了,你们人类文明从这一刻起都有点悬了。不过,别担心,幸亏也没啥外人知道。你们看客们都别往外乱说去啊!就当啥都没看明白哈……)

    P.S.:(哎!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人类就爱传八卦。朋友!你们本来就生命短暂,怎么就这么乐于花那么多时间去传闲话呢?那些街谈巷议,风流韵事,有什么可聊的?你们怎么就不愿花时间聊点真正有价值的话题呢?算了,不多说了,说多了,又要涉嫌歧视你们低维文明咯!实在要传我说的这个真谛的时候,可千万别说是我透给你的哈!懂的都懂哈?!)

    “嗯!语言之外,才是智慧。萨满想获得语言之外的理解力和思维模式,才能真实的感受宇宙,理解宇宙。”小巫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维特根斯坦,说得对,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但维特根斯坦的格局又太小了,边界之外是无名。无名,天地之始。宇宙的本源,是一种超越有形、有名的状态。在宇宙形成之前,一切都处于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无法用概念定义的状态。而界内的是有名。有名,万物之母。也就是说,人类语言能清晰感知并理解的一切事物,一切原理,都只是宇宙的一小部分。”

    说到此,白帝长长的顿了顿,才又说:“我看你好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似的。”

    “我吗?哈!别逗了,你这套路100多年前就没人用了哈!”小巫不由得用手捂了下嘴,一双眼睛弯弯的笑成一道缝儿。

    两人漫步着越走越远,连我,弗满也听不清他们都在说笑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