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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云泽之忆(六)

    漕帮势力日益扩大,一个小小的河阳镇却已不能满足漕帮帮主和帮众的野心,他们索性目光远投向镇南方的一处大城,商洛城。商洛城中早有多个势力盘踞,明面互不相犯,暗里却是摩擦不断,而漕帮将目标定为此处,图谋一举夺得其中霸权,增长声势。

    不过,其余几个派阀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利益被他人侵蚀,皆是虎视眈眈,互相提防,隐约有一股风雨欲来的安静假象笼罩在城镇上空。

    这一日,尉迟乐将云明泽叫入了房中,云明泽见尉迟乐愁眉紧锁,便问道:“大叔,有事么?”

    尉迟乐瞥了云明泽一眼,没好气道:“叫你称我堂主,你这般称呼,让我在手下面前如何自处?”

    云明泽反驳道:“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普通大叔。”

    尉迟乐瞪了一眼云明泽,又无奈叹了口气:“罢了,你爱怎样便怎样……此次帮派混战,各路势力暗中窥视,伺机而动,争斗更是空前激烈,不少帮众弟子受伤不轻,由于比拼旷日持久,我帮消耗极大,亟需银两稳住帮内众人情绪,我派你去征收附近我们管辖区内的资费。”

    云明泽微微一愣,没有说话,但脸色却也沉了下去。

    欺行霸市,争夺漕运权,开设赌场,贩卖私盐,其余帮派所行之事,漕帮也私下做过,此刻要向百姓征讨银两,也实属正常,但云明泽心中仍存有芥蒂。

    云明泽的表情尉迟乐也看在眼里,他不露声色,又道:“往日你四处与别帮帮众争斗,也未参与过征讨钱粮事务,此次也算是一次了解帮派运作的机会,若是熟悉了,往后我的位置由你继任也可。”

    尉迟乐话说得平淡,但其中认真庄重之意却显露无疑,此时在尉迟乐心中,云明泽便是继承自己堂主之位的不二人选。

    虽然尉迟乐表露了自己心中意图,但云明泽却对这许多帮众觊觎的位置不感兴趣,他听后面色仍旧阴沉似水,找不出丝毫惊喜神色。片刻,他缓缓抬头,沉声道:“既然是帮派任务,我自会完成。”

    尉迟乐望着云明泽走远的背影,似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仰望悬梁,久久不语。

    云明泽走在热闹非凡的主街上,浑然融入了来往的行人之中,若是没有他肩头的那只狸猫。

    狸猫直直坐着,四处张望,眼中满是喜悦惊诧之色,明亮的眼眸中波光闪动,对四下的新奇玩意儿入了迷。云明泽任由它站在自己肩上,只是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却是让他浑身不适,他狠狠回瞪投来的目光,这才吓得旁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云明泽向着肩上的狸猫瞥了一眼,不满道:“招摇过市,引来这些怪异目光,你就不能稍稍收敛一下?”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云明泽也发觉肩上狸猫并非凡物,深通人性,能懂人语,只是不能说人言,不然当真是狸猫成精了。平日里他也会和狸猫唠叨两句,每次狸猫都是“呜呜”直叫,也不知话中意思,云明泽总是想着,若是狸猫能言人语,那该多好。

    听见云明泽的话,狸猫又呜呜叫唤两声,似也有所不满,猛地一跃,借着肩头,窜上了他的头顶,站在制高点上,耀武扬威,很是得意。

    云明泽堂堂男儿,竟是被一只狸猫踩在头上,不由得怒气横生,当即大吼道:“死猫,还不给老子下来!”说着,便要伸手抓它。

    狸猫又是借云明泽脑袋一跃而起,躲了过去,随即钻进了人群之中,消失无影了。

    “这死猫,看我回去怎么修理你!”云明泽狠狠跺了一脚,怒气冲冲地向着眼前人群盯了一阵,想到要事在身,也懒得与这狸猫计较,继续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一路之上,他也向不少商贩收过银两,似乎小贩都已经收到了消息,提前备好了钱财,不等云明泽多说,便纷纷拱手奉上了自己的血汗钱。这些商贩皆是将苦水咽了下去,强颜欢笑,硬着头皮,将积攒的钱币交了出来。云明泽见他们如此模样,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怜悯之心,但又想到若是同情他人,自己就会被帮派逐出门去,最终铁了心,面无表情地收下了银两。

    当他走向下一家小摊时,却如受重击,整颗心被拧紧了。操持小摊的是一个妇人,年纪不大,但脸庞却如经历过一甲子的风霜吹打,满是沧桑,鬓边似乎已有几根若隐若现的白发,在她身旁,一个八岁大小的孩童正帮衬着她做些小事,幼嫩的脸庞上也含着几分与同龄孩子不同的坚毅。

    曾几何时,自己也与母亲一起,流离失所,靠着摆摊售卖小吃为生,日子虽是艰苦,但勉强也能撑起温饱。但好景不长,母亲由于整日的劳累缺少休息而病倒了,自己到处求人,却是无人愿意伸出援手,在那个战乱凄苦的年代,人人自危,哪里还管得了别人。最终,母亲因病离世,留下了自己独自一人,在母亲临终之时,她憔悴得已然没了力气,只鼓起最后的生气,说了一句:“活下去……”

    往后,云明泽便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坚强地活了下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活给母亲看。

    就在云明泽出神之际,他面前的这个妇人似乎也从他的服饰认出了他来自漕帮,面色大变之下,却仍是怯生生道:“大人,你是来收钱的吧。”

    说罢,她从怀中将取出了不少铜板,一枚一枚,挨个数着,数了一阵,她又从身上其他地方掏了些零碎铜板出来,尽数摆在桌上,哀求道:“大人,我们只有这么多了,你能不能通融几天?”

    云明泽怔怔盯着眼前零星的铜板,默然无语。

    云明泽的沉默让妇人有些急了,她连忙道:“大人,求求你,再通融几天!”

    这时,一旁的男孩叫道:“娘,你把钱都交出去了,我们还吃什么?!”

    妇人一把将孩子拉了过去,将他的嘴捂住,轻声道:“不是还有稗子吗?那个能凑合一段时日了。”

    云明泽一惊,稗子虽是能够食用,但其口感却是粗糙让人难以下咽,其中滋味也只有食者才知。他深深看向有些畏缩的母子两人,将手放在桌上的铜钱之上,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

    ……

    “什么!?”

    安静的堂内蓦地传出一道惊怒之声,尉迟乐拍案而起,满脸怒容,喘着粗气,“这是真的?”

    堂下一个清瘦男子恭禀道:“回堂主,属下所言句句属实,云明泽他不只没有征讨钱物,反将自己身上的银两都施舍了出去。”

    尉迟乐稍稍平复愤怒,又问道:“帮主可知道?”

    男子回道:“属下不敢惊扰帮主,先来此处向堂主汇报,请堂主定夺。”

    尉迟乐再次坐回了木椅之上,淡淡道:“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给众多兄弟一个交代,你先下去吧。”

    男子轻声应诺,随后退了下去,就在他迈出门口之时,云明泽走了进来,他目光在清瘦男子身上扫了一眼,也不做停留,坦然走入了堂中。

    正堂之上,尉迟乐面色阴沉,云明泽见此情景,多少也猜到了些,直言问道:“你知道了?”

    尉迟乐道:“你可知自己所做之事会带来什么影响?今日就算你不去收取钱财,明日其余帮徒也会前去征收,你所做之事不过扬汤止沸。”

    云明泽缄口不语。

    “你所做的事让整个漕帮兄弟怎么想?帮主又会怎么想?你这一番仗义施财岂不是将帮主晾在了不仁不义的旗杆之上?以帮主的性格,他自是不会再度信任于你。若是我将堂主之位移交给你,定是不能服众,帮主又不信任于你,你再无可能接替我的位置了。”

    云明泽面无表情,漠然道:“我对堂主之位不稀罕。”

    尉迟乐虽然早有预料,但脸色却仍旧沉了下来,冷声道:“我当初让你加入漕帮,便是看重你那野兽般的眼神,凶恶无畏,坚韧不拔,我料想你在帮派之中,定是能够为帮派谋得更多利益,所以才向帮主大力举荐。”

    顿了顿,尉迟乐轻叹一声,似有些惋惜,说道:“可是,是我看错了,你不是什么野兽,也成不了野兽……你去吧,从此之后,你再也不是漕帮的人了。”

    尉迟乐语气平淡,但却透着让人难以反驳的威势,他凝视着云明泽,眼神之中全是决绝。

    云明泽抬头对视,他知道此话已是没有一丁点挽回的余地,沉吟片刻,肃然站直,深深鞠了一躬。

    两人最后的道别,只是这无言的深深一鞠,其中饱含着怎样的情绪,又诉说着怎样的故事,无人知晓,也不必深究。

    云明泽从容离去,至始至终,没有回望一眼,他脑海之中,回荡着初时尉迟乐说的话:“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除了利益之外,再无瓜葛。”

    在他身旁,无人送别,就如他来时一般,孑然一身。

    只是在他身边,多了一只狸猫,相伴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