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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伽蓝遗梦(二)

    戒痴打扫完前殿院落里的树叶,拄着扫帚观望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伽蓝寺名垂三百年之久,也接纳过不少高僧,远近来寺里上香供佛的佛家信徒络绎不绝,今日前来拜佛的人更是衣着华贵,不知是什么良辰吉日。

    歇息了一会儿,戒痴抬头看了看天日,正是午时,日上中天,他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皮,低声训诫:“万物皆空,此刻正是全身最空明的时候,你可不要胡闹!”如此说着,他却扭头钻进了香积厨,接着传出一声笑骂:“戒痴,每天就你最早来讨吃的,你的‘吃’只怕不是‘痴呆’的‘痴’罢。”

    “谁说我是来讨吃的,我是来给那位女居士送饭的。”香积厨传来戒痴的声音。

    过了会儿,戒痴端着一盘素餐缓步走出,嘴里还嚼着白面馒头,两边腮帮圆圆鼓起。他穿过几间厢房,径直往庙西的浮屠塔走去。他担任送饭的职务已有半年了,但从来都不知塔里那个女施主的名讳,也不知她从哪里来,自他三年前入寺以来,那位女施主就已在伽蓝寺里了。

    浮屠塔塔尖刺天,一级级塔楼飞檐高挑,六棱形的塔身在日辉之下,散出浅浅光晕,宝相庄严。戒痴来到塔下,仰头望向第六层塔楼,那位女施主每日都在六层塔楼礼佛诵经,常年不断。他从未见过如此虔诚的信徒,这位女施主并不住在寺里,黄昏之后她就会悄然离去,直到第二日清晨又登上塔楼,点亮塔里的灯烛。他曾问过寺里的僧人,无一人知道女施主的来历,只道自己入寺的时候,她就在寺里了。

    正想得出神,有人在戒痴肩头拍了拍,戒痴回头一瞧,吃了一惊,忙将反复咀嚼的馒头咽下肚里,低头施礼:“方丈。”

    伽蓝寺的方丈白眉如霜,双目微垂,见到戒痴仓皇的模样也只是浅浅一笑:“戒痴,你又来给塔里的女施主送饭啦。”

    戒痴点头:“这是方丈亲自交予弟子的重任,弟子不敢有半点马虎。”

    方丈伸手接过戒痴手里的餐盘:“今日就交给我来送吧。”

    戒痴呆呆地盯着方丈,一时不知松手,直到方丈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恍然放手。

    “方丈,弟子心里有些疑惑不明之处,还请方丈解惑。”戒痴合十行礼。

    方丈缓缓道:“你是想问塔里那位女施主的事罢。”

    戒痴不料方丈猜到了自己心里所想,微微一怔:“方丈,不知这位女施主是什么来历?弟子见从未见过她这么虔诚的信徒,好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念想了,但她又不是佛门弟子,实在让弟子疑惑。弟子每次给她送饭时,她都会安静地回礼,声音很平淡,但弟子听来心里却隐约有些凄然,不知是不是弟子灵台染了尘物?”

    方丈慈祥地看着戒痴:“戒痴,你很有慧根,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年纪甘愿剃发出家。的确如你所想,这位女施主心里还有执念,她礼佛诵经,全是为了心里的执念。”

    “啊?”戒痴吃了一惊,“她诵经念佛如此久,却仍是放不下心里执念吗?”

    方丈摇摇头。

    “方丈知道这位女施主的来历吗?”

    方丈又摇摇头:“自我入寺时,她就已在寺里了。如今算了,也有三十余年了……”

    戒痴怔怔地望着方丈没入塔门的身影,久久不能平静。

    浮屠塔六级塔楼里,东西两面各摆放着三排烛台,烛火在吹入塔顶的风里晃动。银发女子静坐在一尊金身佛像前,闭目沉思,右手轻轻敲击着木鱼,嗑嗑的声音在房里回荡。

    突然,木鱼声止歇,女子略略回头,看向梯口,方丈缓慢的脚步声传了上来,接着他的身影也出现再女子身后。他把整盘素餐放在地下,对女子合十行礼。

    女子转过身来,低头致礼:“有劳方丈了。”

    方丈回道:“施主不必道谢,你是前任主持的恩人,主持临终前亲自嘱咐于我,务必照顾施主心意,并且不能惊扰了施主。”

    女子用手分开面前垂下的银发,露出一张净白的脸。女子虽然头发皓然如雪,但脸上肌肤却紧致细腻,不显皱纹,只是浅白的嘴唇透出一缕凄苦憔悴。

    方丈目光从女子身边穿过,落在佛台前一柄通体黝黑的长枪上:“其实老僧此次前来,还要向施主请回那柄‘风炎槊’。”方丈语气平缓,眼角含着笑意,并没丝毫逼迫的意思。

    “这柄‘风炎槊’是英穆侯的兵刃,别有用心之人从他陵墓里盗了出来,另图他谋,后来被朝廷和焚阳宗弟子联手擒获,才重新取回这柄风炎槊,但这柄兵刃上戾气极重,放回墓里只怕惊扰了墓中的英灵,朝廷就托人交给伽蓝寺作法涤尽其中戾气与怨气。这柄兵刃长久带在身边,恐怕对施主不利。”

    原来项空尘出了枫息谷后,托人将风炎槊交给了齐王,但风炎槊之上戾气深重,齐王麾下武士又把它运到了伽蓝寺,请伽蓝寺僧众以正德佛法化解其中戾气,镇压其中怨灵。伽蓝寺僧中将风炎槊供奉在浮屠塔三级灵台上,日夜念经超度,只是昨日被女子见到,携上了六级楼塔。

    女子低头致歉:“还望大师恕罪,恳请大师再宽容半日,我今天黄昏时必将风炎槊奉还。”

    方丈听女子语气平静,淡淡如水,又见她容色如常,并未被风炎槊之中戾气侵蚀,半晌之后,长叹一声:“施主既然如此说了,老僧也不愿再强求。”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下楼。

    “多谢大师。”女子目送方丈下楼,走向窗边,白葱般的手搭在木格上,向东遥望。红墙黛瓦之外,一条蜿蜒小河潺潺流去,隐没在崇山翠林之下。高处吹来的风拂动着她鬓边银丝,丝丝缕缕散开。

    良久良久,女子收回目光,来到佛像前坐下,从淡蓝的葛布长袖中伸出了右手,指间在风炎槊漆黑的长杆上摩挲而过,触到赤铜铸就的槊锋时,有微软的光溢出。

    女子盯着风炎槊出神,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柔情,面前的风炎槊就好似暌违多年的老友,不给一言,心意相通。

    又是一道劲风吹来,却夹着沁人的冷气,房内两边的烛火猛地摇动,被压成一点,将灭未灭。风过之后,这些火烛又活了过来,笔直地燃起火焰。

    此时,悬出的楼台上多出了一个身影。那人身穿青紫长衫,发间插着银质饰物,星星点点折射着阳光,拿起古拙的陶埙放在唇边。

    “这么多年你还把它带在身边。”银发女子头也不转,只是淡淡说道。

    紫衫女子放下唇边的陶埙:“许多年不见,你发间却看见不一丝青色,以你的修为,不该变成这副苍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