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闲暇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张茁和丁远都没有再出城接任务。沈俊对丁远那声势浩大的突袭行动非常满意，满意到了在还没有确认小席尔瓦死讯的情况下，就痛痛快快的给两人结了剩下的酬金，并许诺一旦确认了小席尔瓦的死讯，还有一笔额外的酬劳。

    丁远得了报酬，自然不需要再住在饭庄里。沈俊给他安排的宅院是在城南一带，那里大多是冒险者们置办下来的房产。丁远的院子尤其规整，屋里屋外的地面都夯的很平实，青砖灰瓦的房屋也扫洒的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个殷实人家。他有心邀请当初一起在林海中闯过一遭的伙伴们一起来庆祝一番，但小医官南宫望这时已经随着师父去了宛城；陈群前天从西门出了城还没有回来；他和张茁这一路来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次酒，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于是约定等陈群回城后三人再好好聚会。

    丁远搬了条长凳，懒洋洋的躺在长凳上吹着风，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惬意。他们这批人，是在星舰上出生的，需要接受许多超前的技术——比如说知识灌顶。普通的人类需要使用自己的听觉、视觉来接受知识信息，不知要耗多少精神才能掌握一条前人已经总结出来不知多少年的公式。而他们则在襁褓阶段就被灌注了这些信息，等大脑发育成熟时，这些知识也就逐步浮现出来。

    这项技术并不成熟，但是已经失去了母星的舰队没有时间再让孩子们坐在学堂里攻读个十几年了——并不是因为工作量的庞大，而是星际航行是一项危险、拮据的事业。在这种情况下，每个成员都可能成为最后一颗种子，往日保护人类社会的伦理观已经成为了枷锁，各项人体改造技术在星际舰队里齐头并进，人类以难以想象的高速进化着。

    可以说，如果这个时候丁远有意，他能够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将这个仍旧处于手工作坊时代的王朝带入工业时代初期。而倘若丁远能够一直活下去，他能够带领这个王朝提前几千年步入太空时代。然而在降临到这个世界前，星火曾经非常严肃的警告过丁远，过去的种种历史经验表明，人类无法承受过于猛烈的科技进步，这会给整个人类文明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

    丁远仰望着头顶这片陌生的星空，他不明白星火为什么给了自己一个“好好生活”的任务，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去好好生活就能促进文明的延续与融合。什么叫做生活？就是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么？自从降临到这个世界，他就在欺骗、压迫、奴役和厮杀中挣扎和战斗着，不曾停歇。这样很符合他对自身艰巨使命的难度想象。不过他还是第一次不需要操心明天该做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有些心慌，又有些舒服。

    他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太阳西斜，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这才起身推门出去寻找吃食。

    穷人乍富，难免挥霍一些，丁远这一次并没有去八方饭庄，而是迈步走上了九鼎居的二楼雅间。落座点了几样招牌菜肴时，那小二却不忙着上菜，而是笑着低声道：“客官真是好眼福，今天是佾（音：翼）姬姑娘头一次登台献舞，日后说不得也要去阳城争魁呢。”

    九鼎居的老板是南宁府的富商，最开始是为了招待自家四处奔波的商队，这才在各处县城都开了酒楼，统一名叫九鼎居。九鼎居的厨师大多是从当地聘募来的，所以水平其实高低不一，金石的这家九鼎居请到的厨师本来没什么名气，谁知道在接触到九鼎居所送来的各色食材后，就如顿悟一样在厨艺一道上突飞猛进，九鼎居就此跃居金石第一酒楼。

    如果说秦彦演在金石搅得各行各业都鸡犬不宁，未免偏颇。这位县令在阳城时是位有名的风流才子，到了金石之后，发现这里尽是些庸脂俗粉，食之无味，于是在命人寻访了各处有姿容的良家女子后，想方设法的将其从家中请到县衙中，跟随自己的舞娘学习歌舞乐器，以娱人耳目，一年下来很是调教出了十几位舞女，这位佾姬就是个中翘楚。

    其时大夏民风彪悍，舞女还是一种正经职业，每逢祭祀、节日，官府还要在闹市区搭起高台，派舞女在台上起舞，以敬天地，娱万民。在大夏的国都阳城，每逢国庆，五湖四海的舞女们都会坐着熏香花车进城献舞，倘若有谁能在这样的群芳斗艳中大显身手，还有被选入皇家的机会，从此居庙堂之高。

    九鼎居中的这位舞女还没有出师，但托了秦彦演的福，已经在官府备案过，倘若有人喝酒喝大了，以为舞女像娼妇一样，可以上下其手后给两个钱平事儿，那就算是调戏良家妇女，轻则挨一顿板子，重则可能被流放杀头。

    只见她身穿一席青衣长裙，纯白水袖；耳畔有垂珠，鬓边带步摇；眉心一带宝石红，腰束一带烟雨青。立如碧玉凝冰，舞似皓月成双。歌喉婉转洞云霄，剑光纵横奔雷霆。

    一曲舞罢，丁远才发现整座九鼎楼里已经是寂寂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店小二轻手轻脚的开始从外廊上菜，他才听见左右隔壁中先后响起了深深的叹息声，却是佾姬舞罢一曲退下去休息了，杂耍艺人正从另一边上台来。

    刚刚那位佾姬，跳的是将军入阵舞，是夸耀大将军尹白的战功编排的舞曲，跳到模仿尹白突入重围斩将夺旗的激烈旋舞时，长长的水袖随着佾姬旋转的身体舞成了一个圆环，简直仿佛一轮明月似的。

    丁远不是没有看过舞蹈，只是全息投影中的舞娘身姿再如何曼妙，心里毕竟知道这是触不可及的影像；而当佾姬就站在高台上起舞时，那水袖带起的劲风甚至都能吹拂到他脸上！这种感觉实在神奇，他只觉得此刻那个在台上轮流抛接五个火流星的杂耍一点滋味都没有。但是饭菜上齐了，佾姬却终究没有再上台。丁远吃完了这顿厨艺水平很高的饭，却没咂摸出什么滋味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丁远又去了几次九鼎居，终于没再看到佾姬，他心里渐渐放下了那个影子，开始专心干饭。大夏朝的百姓以五谷为主食，佐餐的菜肴以素食和家禽为主；至于鱼虾水产，价格虽然不高，却还没有到寻常人家吃鱼的季节——金石县城离海很是有一段距离，打上来的鱼送进城里往往也就不再鲜美，非得等到天寒地冻的时节，城里才能吃的上鲜鱼。

    九鼎居这样的大酒楼一年四季都有鲜鱼供应，是因为他们直接向渔民预购，渔民一旦上岸，就立刻驱车进城直达酒楼后厨，卸货时还有不少鱼在吐沫，放进水池就又能缓上几天。这样虽然能保证鱼肉的鲜美，但倘若吃鱼的客人少了，卖不出去的鱼就会迅速烂在自己手中。其他小酒楼没这样豪横的财力，自然只能等着渔民将运到市场中再去采买，这时候鱼往往已经死透，凭你厨师的手艺再怎么精妙，食材的差距是难以追及的。

    至于家畜，此时的大夏无论南北都以猪肉为主——牛是战略家畜，严禁私自宰杀，即使意外身死也要罚重金，倘若竟把牛角、牛皮遗失了，更是要坐牢，因此市面上出卖的牛肉大多是农家老死的耕牛，肉质又硬又柴，只有年轻人肯吃一吃；羊肉口感肥美，和猪肉各有千秋，但这畜生性情跳脱，很难圈养，对厨师的手艺要求也高，所以在大夏始终只有一些达官显贵吃得起，价钱往往是猪肉的十几倍。

    金石毕竟是个小地方，即便是有些财力的人想要打打牙祭，百文钱一道的菜肴也已经称得上高档，羊肉这样的珍馐，那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像秦彦演这样的官员也是每个月吃上几次而已。

    这些天让丁远食指大动的，并不是什么九鼎居的名菜，而是红焖肘子。丁远知道猪肉在太阳系文明里的重要地位，可惜的是星舰上并不能储备这东西，餐厅里那些名为猪肉的东西，都是从食物工厂的培养基上堆叠出来的，纵使味道接近，口感也相差很远。而当他第一次大口撕咬起色泽红亮的肘子之后，那软糯弹牙的口感让这个吃尽了苦头的昂藏大汉眼角也不禁渗出星星水光。仿佛是血脉中的记忆被唤醒一般，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感到了如此的亲切。

    美食，是世界给人类的恩赐。丁远第一次诚心诚意的感谢星火将自己派遣到了这个已经有了相似文明诞生的星球。在席尔瓦庄园苦熬的日夜里，他曾经问星火，为什么不能以征服的方式直接获得这颗星球，星火的回答是：“太阳系人类在科技上固然能够碾压眼前这个尚且处于萌芽阶段的文明，但是我们的文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毁灭一个文明并不能缓解我们自身面临的严峻问题，我们需要从他们的文明中汲取养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庆幸，庆幸我们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