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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是。”广容小声回道。

    那小厮又将广容从头到尾打量了遍,很是怀疑,“您老这身子骨……受得了吗?”

    “昨儿刚犁两亩地!”广容猛拍胸口回他。

    小厮扫他一眼,微扬起头,“事先说好,卖血之前都是要先签生死状的,一旦买卖做成,有任何意外,都不关俺们的事。”

    “明白。”广容点点头,随后经由小厮引进楼去。

    等广容回到浮云观已是酉时,姐弟二人点着灯蹲坐在观前的石阶上等他。

    在看到广容带着最后一抹天光慢步走来的那一刻,二人面上原本的焦急神色顿时化为欣喜之情,双双朝他跑来,齐声喊道:“师父!”

    广容原本疲累的面色舒展开来,攥紧袖子擦了擦额头湿汗,问道:“怎么都在这儿等?”

    “师父许久未归,我们在观里待不住。”缘诀眼疾手快的将广容肩上的米袋取下,似乎他整个肩膀都为之一轻,她将米袋掂了掂,竟比平常所购要重。

    “师父,您可算回来了!怎么去这么久?害徒儿好担心!”岑粲重着鼻音一把扑进广容怀里,侧脑袋抱着他的身子摇了摇。

    缘诀十分笃定他是在借着师父的衣裳抹鼻涕。

    广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解释道:“今日去李婶家收功德时又替她家多画了几张符,这才耽搁到这个时候。都等饿了吧?”说完牵过岑粲,三人往观里走去。

    岑粲眼眶红红道:“我们不饿,师父下山做法事买米才叫辛苦!”

    你还不饿呢?就差生吃黄三了……

    缘诀心中腹诽,提米袋的手有些勒,又重新换了只手。

    听到小徒弟这么贴心的话,广容顿时什么劳苦都忘了,笑着揉了揉他脑袋,“你这小子,惯会说师父爱听的。”

    岑粲认真道:“因为徒儿只会说是实话!”

    缘诀听得后槽牙直发酸,怕自己未吃先吐,连忙转过话锋,“师父,上月替李婶家做的法事很大吗?怎么这次能买这么多米?”

    “不大,事在繁琐。加上今日新画的符,李婶便给的多些,一次多买点,也省得老往山下跑。”广容余光扫了一眼缘诀手中的米袋,又紧袖抹了抹额头的汗。

    今日买的米比往日的多,缘诀有此一问,并不奇怪,只是再是辛苦,广容也罕有喊累的时候。

    事有古怪。

    缘诀不再多问,翌日起了个大早,留了字条,说去进山采新鲜瓜果回来换供,等她轻手轻脚关好观门却是下山往李婶家找去。

    到李婶家门前,李婶正垒着蒸屉,忽然眼前白雾中站着一道黑影,手上猛地一抖,“哎哟喂,吓死老娘了!俺当是谁呢,阿诀啊,这大清早的,找李婶啥事儿啊?”

    因为姐弟俩从小跟着广容做法事,附近乡邻都是看着他二人长大的,除了称呼广容为道长外,一直叫这姐弟俩的小名。

    缘诀笑着问道:“李婶,近来一切可好,我师父画的符还好好贴着的吧?”

    “好着呢,那符别说还真管用,你李叔快十多天没去赌了,这不,一直就在屋里贴着呢么。”李婶说着扭头往里指了指。

    缘诀听完心下一虚,赌钱变冥纸换谁不害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李叔是下不了地的。自己想出这个办法的时候,广容嘴里说着缺德,换纸倒是比谁都快。

    穿过白雾,缘诀顺着李婶指的方向一探,只见房梁仍贴着上月画的三张旧符,心里顿时明白过来,退回身朝李婶道:“管用就行,那您先忙。”

    “哎,阿诀你等一下。”李婶见缘诀要走,连忙将她叫住,拿过块白布,打开蒸屉最下层迅速地取了六个素面馒头裹好递给她。

    缘诀未伸手去接,一时窘迫道:“李婶,我没银两付你……”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俺们农忙的时候你师徒三人可没少来帮忙,这点馒头还能要你钱,把你李婶看成什么人了?!”李婶佯怒道。

    “我还是不能要。”缘诀虽知她是好心,但欠下的人情自己实在不知拿什么还。

    “是不是看不上?”李婶故作严肃道。

    “不是。”缘诀忙不迭的否认。

    “那就快点拿着,俺还得干活呢!”李婶说着,将馒头往她手里塞。

    婉拒不了,缘诀只好接过,躬身相谢,“多谢李婶。”

    “小事,去吧。”李婶应了声,又转身忙活去了。

    既已证实师父昨日并未到李婶家做法事,那买米的钱从何来?

    缘诀一路边走边想,思及昨日广容脸上虽有湿汗,却是面色发白而非浮红,纵是上了年纪,但常年修心强身,上下山一趟远不致如此,恐是气血有亏。遂特意绕到济世堂药铺门口看了看,清晨排队买药的长队彻底坐实了她心里的猜疑。

    坊间早有传言说济世堂的药材不干净,专拿活人血做药引,且药价比普通药铺贵三倍,却偏偏生意极好,买药之人趋之若鹜,像不花钱一样。

    人心难医。

    缘诀未多久留便转道出镇。

    离镇之时见官府的人在街道上张贴告示,围观的人还挺多,一时好奇便也凑上前去看,逐字将布告览过,随即心生一念。

    旁边有不识字之人,冲着告示问了一句:“这上头写的啥?”

    有人回道:“告示上说,百里外的登州城正在大量招除妖师,若是除妖有成,官府有重金酬谢。”

    “酬金多少可有说?”

    “五百两。”

    “哇!五百两这么多啊!”

    “你把自己的命换成五百两就不嫌多了!”

    “说的也是,这年头,除妖要没点真本事可是要赔上性命的!有钱没命花,还不如没有。”那人说着合手拍了下,又随即放下。

    缘诀听完,默默退出人群。

    上山路上,脑中却一直想着此事,等走到观前,才发觉瓜果未摘,现去已来不及,只得抱着馒头进观。

    广容一见到她手里的馒头就知道昨日之事败露了,但又不晓得缘诀究竟知道多少,只得叫她将馒头放好去做早课,倒是岑粲见状,嘀咕了句:“怎么树果变馒头了?”

    午间用饭时,三人围坐在桌前,缘诀看着碗里的饭,久未动筷。

    岑粲见状,以为她身子有恙,拿手肘戳了戳她,“阿诀,你怎么不吃呀?”

    广容像没注意到一样,径自夹菜扒饭。

    缘诀看了广容一眼,将市集上告示所写的内容斟酌着说了出来。

    广容听完,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事为师不同意!”

    缘诀早料到广容会作此反应,但困局不可不解,只好心怀忐忑继续道:“我明白师父的担忧,但总不能什么都靠师父吧……”

    岑粲一听气氛不对,便埋头吃着碗里的饭,并未多话。

    广容扬声道:“有人靠还不好?非得白白去送命才舒服?“

    缘诀无言。

    见缘诀不说话,广容索性将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放,“你师叔既把你托付于我,我便有照样你的责任,若是你觉得在这浮云观里整日粗茶淡饭的吃不下去,又或嫌弃师父没本事教你就直说。”

    “师父!您明知我并不作此想,又何必东拉西扯说这诛心的话!师叔若当真在意我们的死活,又怎会十多年都不回来看一眼!”缘诀听广容这么一说,脾气也跟着上来了。

    心思被拆穿,广容脸上有些挂不住,口气软和下来,微垂着头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口粮之事你无需担心,为师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靠伤害您自个儿身子吗?!”缘诀一听他还在打卖血的主意,心底的无名火顿时又窜一截,逼视着广容问道。

    “你怎么……”广容双目震惊地望着她,心里暗暗吃惊,这丫头是何时发现的?!

    眼泪从脸上滑下,缘诀闭目别开头,鼻头一酸,“虽说身子是师父您自个儿的,徒儿无权干涉,但请师父为我们想一想,拿您血换来的米我们当真能吃得心安吗?”

    岑粲一听,默然停筷。

    屋内一时静默下来。

    “要么我去登州,要么我就把身上的黑石变卖了。”缘诀将心里的决定摊明,擦了脸上的泪,起身走出厨门。

    岑粲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脖颈的白玉。

    广容闻言震怒起身,一掌拍桌,在缘诀身后吼道:“你敢!那可是你师叔唯一留下的东西!卖什么都不能卖了它!”

    “人都快没了,还留一块破石头做什么?”缘诀置气道。

    “你!……”

    不等广容多说,缘诀转身离开。

    一种无力感忽然袭上广容心头,他颓然跌坐下来,看见岑粲握玉的手,陡然提高声量,“你也是!最好别打卖玉的主意,吃饭!”说完坐下,一把将筷子重新抓回手中,饭菜塞了满嘴。

    迟早被这两崽子气死!

    岑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重新拿起筷,饭桌上又响起叮叮当当的碗筷声。

    下午,缘诀在怀英殿里打坐时,望着高墙上漫漶不清的画像,墨眉紧蹙。

    这幅画无论过了多久,还是会带给她初见时的震撼。

    倒不是这画画得多好,相反,画中之人的容貌被师父画得实在是惨不忍睹,极难和他口中所说的‘师弟本人有着惊为天人的绝世容貌,万众难寻其一’这样的话联系起来。毕竟除了广容,姐弟俩从没见过这位师叔的庐山真貌。

    缘诀心里实在疑惑,不晓得是自己心有蒙尘,俗眼不识师叔的天人之貌,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慧眼独具?

    岑粲不知缘诀心中所想,只当她因师父反对,心中烦闷以致整日一言不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陪在其身边,晚间又给她送了晚饭。

    缘诀心里琢磨着事,没什么心思吃,入了夜,便早早熄了灯。

    广容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旁,望着缘诀窗外纹丝未动的饭菜,忍不住叹了口气。

    正巧岑粲从怀英殿里添好灯油出来,见到广容未寝,便上前陪他。

    岑粲坐下后,看了眼缘诀的屋子,小声道:“师父您别生气了,阿诀她有口无心的。”

    “为师知道,我并不是为这个生气。再说了,师父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广容摸着下巴三缕胡须斜眼问他。

    岑擦缩了下脖子,回道:“难说,上回黄三在屋里拉了点东西,您可瞪了它整整一天,吓得它第二天连蛋都没敢下。”

    “……换它在你床上拉屎试试?那鸡崽子可惯会看人下碟的,你师姐的屋子它就从来不敢进。”

    “那是,师姐轻易不生气,一旦生起气来,连天都要打雷的。对了师父,说起打雷,师姐怎么会那么怕雷呢?”

    “唉,生来就这样了。只要一打雷闪电,整个人就半死不活的。”广容说起这个,又是满脸愁容。

    小时候还能抱着哄哄,长大了就只能靠她自己硬捱了。

    岑粲知道此时不是谈一些事的恰当时机,但话在心里压了一天,实在不吐不快。

    他覷着广容的脸色道:“师父,其实我觉得阿诀白日里说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你小子怕不是也想跟着去吧?!”广容皱着眉,一语戳破道。

    岑粲怯不吱声。

    广容重重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道:“就算为师真让你们去了,你二人不会法术,一旦碰到妖怪,也只有送命的份儿!”

    “那阿诀不还会画符吗?”岑粲力争道。

    “寻常符箓只能驱驱邪祟,对付精怪没什么用。”广容沉声道。

    “可……”岑粲还欲再说。

    “行了,时辰不早了,回屋早些歇息,明早还要早起作课的。”广容打断后,便撵岑粲进屋,自己又坐回石凳,望月发呆。

    师弟,要是你在就好了,一定比我有办法。

    坐到丑时,广容再撑不住,也回屋睡去了。

    丑时三刻,缘诀听着门外没了声响,蹑手蹑脚地探身出屋,走到广容和岑粲的屋前,听着门后如惊雷般的呼噜声,将写好的书信塞于门缝,轻手轻脚地逃出了观。

    行至半山腰,忽闻身后窸窣声响,缘诀壮着胆子猛一转身,正是还没来得及藏好的岑粲。

    赶情这小子就一直装睡啊!

    缘诀登时皱着眉朝他走近,怒气冲冲道:“你小子跟来干什么?还不赶紧趁师父没发现之前回去?!”

    岑粲不敢看她,侧着身子嗫嚅道:“我……我就想跟着你去除妖,倘若我现在回去,那阿诀你可就走不了了。”说完,拿脚踢了踢路边石子。

    好小子,还威胁上了。

    缘诀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双手环抱胸前,“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回去。”说罢作势调头往回走。

    “阿诀!我是和你说笑的,你就让我跟着你吧,我也想去历练历练,求你啦!”岑粲急忙拉着缘诀的衣袖,恳求道。

    缘诀叹了口气,双手扶正他肩,严肃道:“小粲,我此行不是去游乐的,一不小心可是会没命的。你还这么小,以后有的是机会历练。乖,回去好不好?”

    其实,她还留有私心,若是自己出了事,至少还有他可以照顾师父。

    “难道你我二人的命有所不同?”岑粲反问道。

    见缘诀一时答不出来,他又扑闪着明亮的眼睛道:“即使我现在回去了,日后也会一定会再跑出来的,与其横生差错,不如就让我与你一道,说不定我还能出点力。”

    “你一个小孩,既无法力也没力气,去了也无济于事。”缘诀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我不小了,你别总把我当孩子看,况且阿诀你也没有法力啊。”

    “……你师姐我有脑子会见机行事的!”缘诀脾气逐渐暴躁起来。

    岑粲贼笑道:“我也有,以此为证。”说着,去下肩头包裹,打开一角,里面的干粮露了出来。

    经他提醒,缘诀这才想起自己的确出门匆忙,光顾着带符箓了。

    看着岑粲肩上的包裹,她不怀好意地接近,“师弟的好意我领受了,就送到这儿吧。”说着,伸手去拿他肩上的包裹。

    只是,当缘诀的手碰到岑粲肩膀的那一刻,岑粲整个人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抖了没多久旋即蹲下身来死死抱住缘诀的腿,声泪俱下道:“我知道阿诀是为了我好,可我离了阿诀就像鱼儿没了水,大地没了光,吃面没了汤……”

    岑粲自小知道,他这个师姐嘴硬心软,见不得他掉眼泪。

    果不其然,经他这么一弄,缘诀连忙蹲下身,手足无措道:“不是,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啊……”

    缘诀如此一说,岑粲哭得更来劲了。

    她只好无奈站起身,生无可恋地摇了摇腿,“再哭我可真就把你送回观了!”

    岑粲闻言立马停下撕心裂肺的哀嚎,将脸上的泪花鼻涕一股脑的往缘诀腿上蹭。

    缘诀一脸嫌弃的俯看着他,恨不得当场解衣弃袍,跳进河里洗上三天三夜。

    岑粲听头顶再没什么动静传来,便怯怯地抬头去看,见缘诀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己,边抽咽边道:“阿诀,就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毕竟谁也无法保证一直会是晴好天气。”

    岑粲此言彻底击中缘诀死穴,缘诀只得妥协道:“出来前,可有留信给师父?”

    岑粲听出事有转机,立马松开她腿,起身回道:“留了,留了,我还特意写明此番出走是与你商量好的,让师父他老人家安心。”

    早知道就先提这茬了,也不必装得那么累。

    “……”

    缘诀彻底无语,只觉一口巨锅从天而降。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抓紧时间赶路。

    “那就走吧。”

    山崖道观门前,广容披了件外衣沿着陡峭的石阶一路望向山下,怅叹了声:“雏鸟总要离巢才知天高地远呐……”说完,弯着身子沉步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