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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簾内清歌

    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闲扯和不耐烦时,众人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连一直反对早退的欧阳修都准备着要走了。

    听得台上一阵珠翠叮铃之声,煞是悦耳,看时原来台前幕簾被人慢慢拉上。众人心想,可能是今天的演唱会要结束了,等主人再说几句话就可散场了。

    宋时习惯,都爱在门窗廊檐等处挂帘,一串串的珠子的为簾,织物轻飘的为帘,厚重者为幕,因此这汴京城内有“帘幕千家”、“风簾翠幕”、“绣幕低垂、簾栊半掩”之说。以簾为例,以各种物质串成,贵重者以珠翠等物缀成,可显出主人身份地位、品味雅俗。当然,挂的最多的是用竹丝编成的竹帘子,结实耐用,美观大方,只是一般百姓人家用它不起。

    普通一处院子里一般会住上三五户人家,院内很狭窄,为了遮挡邻居的视线,有人便用切成一段一段的秫桔杆儿,用线穿成串,一串串地挨排儿挂在大门上,一方面遮挡别人视线,一方面又起到防蚊蝇的效果。

    而富贵人家那些爱美的女孩儿,到深秋季节会去捡拾树上落下来的红的、黄的带硬壳的小果实,用丝线连缀一起,挂在卧室门上,美观新颖,这可是吃功夫的活儿,也是炫耀自己心灵手巧的机会。

    穿街走巷,看着在风中轻轻飘动的五颜六色、多种多样的簾栊,耳畔是清泠、断续的珠簾碰撞的风铃声,人心也会像这周遭环境一样悠闲起来,路人的心都要醉了。

    当然,前提是你不会像路边靠墙站着的那几个愁眉不展的男人那样,他们正在为一家老小的晚饭而犯愁。

    随着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方式的变化,“簾”、“帘”逐渐不分,合为一个字,帘的遮掩的功能越来越强,而簾、帘的透、露的功能和人们的审美情趣则大为减弱。

    厅上众人酒足饭饱,个个望向台上的珠簾翠幕,只等主人发话散席。

    翠幕已慢慢地拉开,却不见拉开珠簾。满厅客人都不知为何还不打开珠簾,朦朦胧胧只见簾后人影晃动,再一会儿安静下来,只见一清瘦女子倩影出现在簾后,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小女子为众位官人献上一曲《望海潮》。”

    一阵拍板击打声似由后台传到前台,又似从四面墙壁传到中间,声音细碎如春雨润物,清脆、细密,似听得清楚又似无声,声音似远忽近。

    柳三变便凝住神,止住桌边众人喧闹。

    他知道这拍板应是玉板,叮叮声脆,绵密清晰,再听这节奏,远非一般歌女、乐工所能为。

    簾内倩影摇曳,一声起调悠扬美妙,立时将听众带到那遙远富庶的江南。起首一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便抓住听众之心,刹时整座厅堂一片静谧,再没了碰杯声、咀嚼声、杯箸声、低语声。

    当歌罢上阕“市列珠矶,户盈罗绮竞豪奢”句后,清音缭绕,余音袅袅,经久不散。仿佛过了很久,乐工才奏起间奏。

    趁这时,欧阳修才探身对柳三变小声耳语道:“这好像是你柳兄所填之词了,词曲皆妙,果然名下无虚。不过这女子的演唱更为这首词增光添色。不知是哪里歌女,日后一定要一亲芳泽,听她当面唱曲。”欧阳修话还未完便闭了嘴,又听女子唱下去……。

    柳三变出神地听着,心想着,能够唱得这样专业,嗓音条件这样好且技巧纯熟的歌女可不多见,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听声音年龄不会太大,可这功力绝不是年少者所能掌握的。

    一阵酒劲涌了上来,柳三变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生很失落,人家宋子京有资格在这里谈笑风生,颐指气使。自己算什么?看刚才看门人的眼色,自己倒像个打秋风混吃混喝的。

    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下去,低声对欧阳修道:“今日这酒喝得有点儿不对劲,等这女子唱完,愚兄便要先行告退一步。”

    欧阳修有些担心地道:“看你今日状态实非最佳,你刚来时我就感觉到了。不过当此诗坛酒阵、征兵命将之时,正是我等大显身手、艺压侪辈之机,就这样走了实在可惜,下面会更让宋、张之辈出尽风头。似今日这等狂欢华筵,肯定会轰动京城,到时传出与会之人没有柳七,也会失色。柳兄既然执意要走,请先赋首词来再去不迟,就以这女子清唱,梁尘暗落为题,可行?”

    此时女子已经演唱完毕,一阵沉寂后,台下开始热闹起来,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夸赞演唱者。

    欧阳修脑筋灵活,人又诙谐,见酒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便笑着对众人道:“总是这么干喝,一会儿都得醉,这种场合又不适合行酒令,我就临时起意出个字谜吧。听好喽:刘备见了大哭,刘邦见了大笑,打一字。”

    众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情绪却越来越消沉,头脑麻木一时转不过弯来。欧阳修也觉扫兴,便道:“算了算了,我揭谜底了,乃是刚才唱的这首《望海潮》中风簾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句里的‘翠’字,你们看如何?”众人恍然大悟,齐声赞妙,气氛稍有缓和。

    柳三变担心自己的情绪破坏大家的兴致,便起身来到窗边几案,站在那里沉吟一会儿,挥笔写词。虽然与唱曲女子未曾谋面,但在他心目中,此女非鸾凤不能形容,不知何故流落风尘,就以《凤栖梧》为词牌吧,于是写道:

    簾内清歌簾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桐树花

    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

    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新声:曲调新颖的词曲;孤凤:喻簾内

    歌女在作者心中的地位;玉山:身躯的美称,

    这里是作者自喻。)

    他轻轻放下笔,叹息一声,未再和他人打招呼,满腹踌伥地离席而去。

    簾内清歌簾外宴,此词一出,改变了汴京歌舞场所三件事:一是人们突然发现,原来遮掩比暴露更美,朦胧中所见更引人浮想联翩,于是许多酒楼歌厅,甚至家宴纷纷效仿,将这簾栊装扮得花团锦簇,有的歌者直到谢幕,才走到簾外;二是争相打听在簾后唱曲的是谁,竟获得这样一首赞歌,分明是将她比作鸾凤,真真羡煞人,特别让一些有名的歌女更是妒火中烧。此后的汴京城若想办成超级的酒会,必须请得这位歌女出场;三是作者是否柳三变,一直在人们心中是个疑问,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肯定地说非他写不出这等好词,但却无人记得看见他出现在宴席上。

    只是此后汴京城的各种酒楼歌会,每晚都会有人唱几首柳三变的词,甚至柳三变十年前填的词都有歌女拿来翻唱,使这汴京歌舞场所这两年的庸俗之风有所收敛。

    这场锦绣会无疑是办成功了,开场独出心裁的烟霞和歌舞表演调起与宴之人极大的兴趣,但那也只是坛花一现,过后不久就忘却了,但是簾后演唱之人却永久留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自此后,汴京城举办歌舞酒会,更加注重歌女的水平,必有好的歌手和好的词曲才算高档才算成功。

    由于柳三变写完这首词后,未打招呼放下便走,后来宋子京也未告知歌者,此词为何人所作。故此该词虽然流播甚快,却留下一个疑问:到底作者是谁?于是便有许多人张冠李戴甚至冒名。但多数人特别是那位歌者心里,都认定非柳七柳三变谁也不会填出如此美妙动人的乐章。

    自听了那天籁之音后,风流成性的柳三变竟会害起单相思,这几日里这声音总在耳边回响,搅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更遑论考试之事。在痛苦煎熬了数日后,这一日,柳三变终于下决心不再去想,以这种状态是没有把握应付贡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