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满目疮痍 大家安息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楚云一字一字念完，潸然泪下。
这是夫子教的，为大楚先人所做。
热爱故土，情真意切！
记得下午吃橘子的时候，还跟平田栾和帮道芒念过。
可是奶奶没了，夫子没了，平田栾和帮道芒也没了。
村人全都没了！
他抱着奶奶的尸体走出门外，村子里一片火海。秦人已经走了，只剩下满目疮痍。
橘子树开花还早，只有碧绿碧绿的叶子，跟松树一样，即便严寒也不能改色。
“奶！”
楚云仰天恸哭。
他很想变成那个能举起几百斤磨盘的模样，这样一定能杀死那些秦军，为奶奶和村人报仇。
可那不是奶奶愿意看到的。
道士也曾说过，自己的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很有可能是每年发狂的根源。
可是那份力量并不属于自己，随意妄动，徒生灾祸。
楚云很早就知道这一点，每当用力过度的时候，自己的力气会跟着暴涨，可是脑海会逐渐变得混沌。
道士推测，这可能是一道桥梁。
“何为桥梁？”楚云不解。
“你的身体里……”他顿了顿，“你的身体里可能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一旦你贯穿桥梁，他就会出现！”
楚云摇头，表示听不太懂。
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人还能变成两个人？
道士叹了口气，说起走南闯北的一些所见所闻。
有人明明瘸了，可是发病的时候反而健步如飞；有人懵然不懂未曾启蒙，可是突然出口成章，宛若大家……
“不论如何，你不要过度使用气力！”道士认真告诫。
楚云捋了捋奶奶染血的银丝，泪如雨下。
他慢慢走过村子，大火在慢慢熄灭。焦糊的气味窜进鼻孔，倒地的残尸死不瞑目！
“平大叔。”
“李大叔。”
“王大婶。”
这些人的模样已经看不清了，被大火灼烧，变成一具又一具焦尸，死状惨烈。
楚云记得，平大叔经常用自制的弓上山打猎，每次都会送来兔腿、獐肉。
李大叔去捕鱼，满载而归，总是会把最肥的几条送给奶奶，一笑离去。
还有王大婶，嘴上老是调笑自己，可是织了厚厚的棉衣，每年从不间断！
他们害怕自己发狂，可是他们更爱自己啊！
“你们，我想你们，你们回来，回来啊！”
“平田栾、帮道芒，你们都死哪里去了！”
楚云抱着奶奶跪在地上，以头捣地。火焰映照着他的脸庞，青涩、绝望，而又刚毅。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他一遍又一遍念着，来年还有那么多橘子呢，你们怎么就、怎么就这样走了？
楚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村口。
奶奶恨这些橘树，不是它们，两个叔伯不会走。
奶奶也爱这些橘树，焚纸烧香，修修剪剪，一样不落。
“怎么回事？”
他抬起眼，成片的橘林全都消失不见了，原地留下一个个深坑，黑漆漆，空荡荡。
“秦人！”
他捏紧了拳头，这些人连几棵树都不肯放过，简直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楚云将奶奶轻轻放下，找来几根树枝点燃充当火把，慢慢走过，昔日的橘林，如今……
他停了下来，眼前坑里曾经生长的那棵橘树是结果最多的，每年至少能长五六十斤。
夫子最喜欢站在它的前面，教大家识字知礼，教大家一遍又一遍诵读《橘颂》。
夫子学了诸子百家的很多东西，可是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只能将话传下去。
但他对《橘颂》了若指掌！
皇天后土，嘉美橘树。
禀受天命，不肯移居。
那是他对大楚这片土地最为深沉的热爱。
楚云将火光移近了些，翻出的土混着少许积雪，正在慢慢融化，什么都没有留下，仅余三片落叶。
他将它们小心翼翼捡到手中，如获至宝。贴在胸口、贴在额头，恨不得贴进血肉！
奶奶、夫子、平田栾、帮道芒……一个又一个村人的容貌浮现在脑海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对自己的好，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楚云一字一顿，抓起一把土，“我楚云在此立誓，誓要将那群人斩灭干净，报此血海深仇！”
“我楚云在此立誓，誓要将那群人斩灭干净，报此血海深仇！”
他的头脑有些混乱，子时到了，各种纷繁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意志渐渐模糊。
“我不能变成怪物，奶奶在天上看着，我要做她的云儿，一辈子的云儿。”楚云咬紧牙关告诫自己。
他又有些后悔，要是刚才秦人来的时候能够勇敢站出来，哪怕变成怪物也在所不惜！
就算战死，也能跟着奶奶和村人魂归九天。
自己怎么就那么懦弱，那么懦弱？
楚云的意志愈发模糊，慢慢闭上眼睛，而后猛地睁开。
空洞洞，了无生机，漠然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秦人，呵，秦人算个什么东西！”
“奶，夫子，老平、老帮，我想你们，我想你们！”
“啊，啊，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他的脑海彻底混乱，又哭又笑。在村子里狂奔，脚上的草鞋都跑掉了，赤着脚，一头扎进了余火未灭的一间草屋，撞出无数纷飞的火焰。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
楚云继续大喊大叫，毫不顾忌身上的灼烧痛感，冲破早已摇摇欲坠的草墙，一脚摔在地上，沉沉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太阳爬上半空，映照着世间的一切。
无始村被付之一炬，昨夜幸免于难的几间草屋也被火焰引燃，烧得晚了些，仍旧可以看见屡屡黑烟。
楚云望着家的方向，只剩一堆残迹。
那里有自己的童年，自己的过往，自己的一切一切，还有奶奶，可是就这么没了！
不，它们都在自己的心里！
楚云站起身来，浑身疼。看见几处灼烧的伤口，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在意，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村子很小，走得很快。一具又一具尸体躺在烧灭的灰烬当中，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来是谁，只能凭屋子的方位判断。
他很想找到一把锄头，哪怕耒耜也好，可是秦人将一切有用的东西全都拿走了，牲畜、工具、乃至人！
想到这里，楚云稍稍松了口气，刚刚认真看过，平田栾家，帮道芒家，李大婶家……情状惨烈，可是并没有孩子们的尸体，以及部分妇人。
屠村之时掳掠妇女孩童，这是常态。
“平田栾，帮道芒，你们还好吗？”
楚云轻叹，忽然笑了起来。这两个家伙人如其名，一个凭空添乱，一个净帮道芒。
记得有次上山砍柴的时候，平田栾自诩年长半岁多背了一捆，结果一头摔进黄泥沟，差点被柴火压岔气。
还有帮道芒，端午时候大家聚在村头烤兔，让他去添些柴，找来一堆带水的丢了过去，搞得兔子半生不熟。
类似的事情太多太多。
楚云脑海浮光掠影，在笑，眼中却有泪一滴一滴落下。
此去一别，这辈子，还能有再见的机会吗？
他抹了把眼睛，只要还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大家就一定还有重逢的时候！
缓了缓神，他找来几根粗硕的棍子，充当锄头和耒耜，将橘树留下的坑挖大了一些。
不好用，很费劲，可是必须要做！
他抱来一具又一具焦尸，情状可怖，不忍直视，甚至不成人形。心中没有害怕，曾经天天见、日日见。
可是现在……
“平大叔，安息。”
“李大婶，安息。”
“帮大叔、帮大婶，安息。”
“大家，安息、安息、都安息……”
楚云将他们挨个放进橘树坑里，一点一点撒上黄土。曾经一个个鲜活的人啊，如今阴阳两隔。
楚老太被他安葬在了最大的坑中，肩头、胸口的血迹已经凝固了，闭着眼睛，面容安详。
“奶，云儿不孝、是云儿不孝！”
“我还要给您买大房子，接您去镇上享福。”
“我跟平田栾和帮道芒早就说好了，到时候我们三家挨着，我们生了孩子，继续做兄弟，当夫妻！”
“奶，您去了天上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您一定会开开心心的，那里有爷爷，有叔伯。”
“嗯，一定是这样，你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奶，可是我想你，我想你啊……”
楚云垂泪，看着慢慢被黄土掩埋的身躯，心如刀绞。
他在村子里翻了一圈，找到一块没有被烧毁的板柴，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
无始村碑！
而后将它埋进土里，埋在夫子授课最喜欢站的地方。
楚云跪在地上，冲着奶奶磕头、冲着平大叔磕头、冲着李大婶磕头、冲着所有枉死的村人磕头。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楚云一字一字念完，潸然泪下。
这是夫子教的，为大楚先人所做。
热爱故土，情真意切！
记得下午吃橘子的时候，还跟平田栾和帮道芒念过。
可是奶奶没了，夫子没了，平田栾和帮道芒也没了。
村人全都没了！
他抱着奶奶的尸体走出门外，村子里一片火海。秦人已经走了，只剩下满目疮痍。
橘子树开花还早，只有碧绿碧绿的叶子，跟松树一样，即便严寒也不能改色。
“奶！”
楚云仰天恸哭。
他很想变成那个能举起几百斤磨盘的模样，这样一定能杀死那些秦军，为奶奶和村人报仇。
可那不是奶奶愿意看到的。
道士也曾说过，自己的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很有可能是每年发狂的根源。
可是那份力量并不属于自己，随意妄动，徒生灾祸。
楚云很早就知道这一点，每当用力过度的时候，自己的力气会跟着暴涨，可是脑海会逐渐变得混沌。
道士推测，这可能是一道桥梁。
“何为桥梁？”楚云不解。
“你的身体里……”他顿了顿，“你的身体里可能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一旦你贯穿桥梁，他就会出现！”
楚云摇头，表示听不太懂。
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人还能变成两个人？
道士叹了口气，说起走南闯北的一些所见所闻。
有人明明瘸了，可是发病的时候反而健步如飞；有人懵然不懂未曾启蒙，可是突然出口成章，宛若大家……
“不论如何，你不要过度使用气力！”道士认真告诫。
楚云捋了捋奶奶染血的银丝，泪如雨下。
他慢慢走过村子，大火在慢慢熄灭。焦糊的气味窜进鼻孔，倒地的残尸死不瞑目！
“平大叔。”
“李大叔。”
“王大婶。”
这些人的模样已经看不清了，被大火灼烧，变成一具又一具焦尸，死状惨烈。
楚云记得，平大叔经常用自制的弓上山打猎，每次都会送来兔腿、獐肉。
李大叔去捕鱼，满载而归，总是会把最肥的几条送给奶奶，一笑离去。
还有王大婶，嘴上老是调笑自己，可是织了厚厚的棉衣，每年从不间断！
他们害怕自己发狂，可是他们更爱自己啊！
“你们，我想你们，你们回来，回来啊！”
“平田栾、帮道芒，你们都死哪里去了！”
楚云抱着奶奶跪在地上，以头捣地。火焰映照着他的脸庞，青涩、绝望，而又刚毅。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他一遍又一遍念着，来年还有那么多橘子呢，你们怎么就、怎么就这样走了？
楚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村口。
奶奶恨这些橘树，不是它们，两个叔伯不会走。
奶奶也爱这些橘树，焚纸烧香，修修剪剪，一样不落。
“怎么回事？”
他抬起眼，成片的橘林全都消失不见了，原地留下一个个深坑，黑漆漆，空荡荡。
“秦人！”
他捏紧了拳头，这些人连几棵树都不肯放过，简直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楚云将奶奶轻轻放下，找来几根树枝点燃充当火把，慢慢走过，昔日的橘林，如今……
他停了下来，眼前坑里曾经生长的那棵橘树是结果最多的，每年至少能长五六十斤。
夫子最喜欢站在它的前面，教大家识字知礼，教大家一遍又一遍诵读《橘颂》。
夫子学了诸子百家的很多东西，可是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只能将话传下去。
但他对《橘颂》了若指掌！
皇天后土，嘉美橘树。
禀受天命，不肯移居。
那是他对大楚这片土地最为深沉的热爱。
楚云将火光移近了些，翻出的土混着少许积雪，正在慢慢融化，什么都没有留下，仅余三片落叶。
他将它们小心翼翼捡到手中，如获至宝。贴在胸口、贴在额头，恨不得贴进血肉！
奶奶、夫子、平田栾、帮道芒……一个又一个村人的容貌浮现在脑海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对自己的好，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楚云一字一顿，抓起一把土，“我楚云在此立誓，誓要将那群人斩灭干净，报此血海深仇！”
“我楚云在此立誓，誓要将那群人斩灭干净，报此血海深仇！”
他的头脑有些混乱，子时到了，各种纷繁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意志渐渐模糊。
“我不能变成怪物，奶奶在天上看着，我要做她的云儿，一辈子的云儿。”楚云咬紧牙关告诫自己。
他又有些后悔，要是刚才秦人来的时候能够勇敢站出来，哪怕变成怪物也在所不惜！
就算战死，也能跟着奶奶和村人魂归九天。
自己怎么就那么懦弱，那么懦弱？
楚云的意志愈发模糊，慢慢闭上眼睛，而后猛地睁开。
空洞洞，了无生机，漠然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秦人，呵，秦人算个什么东西！”
“奶，夫子，老平、老帮，我想你们，我想你们！”
“啊，啊，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他的脑海彻底混乱，又哭又笑。在村子里狂奔，脚上的草鞋都跑掉了，赤着脚，一头扎进了余火未灭的一间草屋，撞出无数纷飞的火焰。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
楚云继续大喊大叫，毫不顾忌身上的灼烧痛感，冲破早已摇摇欲坠的草墙，一脚摔在地上，沉沉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太阳爬上半空，映照着世间的一切。
无始村被付之一炬，昨夜幸免于难的几间草屋也被火焰引燃，烧得晚了些，仍旧可以看见屡屡黑烟。
楚云望着家的方向，只剩一堆残迹。
那里有自己的童年，自己的过往，自己的一切一切，还有奶奶，可是就这么没了！
不，它们都在自己的心里！
楚云站起身来，浑身疼。看见几处灼烧的伤口，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在意，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村子很小，走得很快。一具又一具尸体躺在烧灭的灰烬当中，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来是谁，只能凭屋子的方位判断。
他很想找到一把锄头，哪怕耒耜也好，可是秦人将一切有用的东西全都拿走了，牲畜、工具、乃至人！
想到这里，楚云稍稍松了口气，刚刚认真看过，平田栾家，帮道芒家，李大婶家……情状惨烈，可是并没有孩子们的尸体，以及部分妇人。
屠村之时掳掠妇女孩童，这是常态。
“平田栾，帮道芒，你们还好吗？”
楚云轻叹，忽然笑了起来。这两个家伙人如其名，一个凭空添乱，一个净帮道芒。
记得有次上山砍柴的时候，平田栾自诩年长半岁多背了一捆，结果一头摔进黄泥沟，差点被柴火压岔气。
还有帮道芒，端午时候大家聚在村头烤兔，让他去添些柴，找来一堆带水的丢了过去，搞得兔子半生不熟。
类似的事情太多太多。
楚云脑海浮光掠影，在笑，眼中却有泪一滴一滴落下。
此去一别，这辈子，还能有再见的机会吗？
他抹了把眼睛，只要还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大家就一定还有重逢的时候！
缓了缓神，他找来几根粗硕的棍子，充当锄头和耒耜，将橘树留下的坑挖大了一些。
不好用，很费劲，可是必须要做！
他抱来一具又一具焦尸，情状可怖，不忍直视，甚至不成人形。心中没有害怕，曾经天天见、日日见。
可是现在……
“平大叔，安息。”
“李大婶，安息。”
“帮大叔、帮大婶，安息。”
“大家，安息、安息、都安息……”
楚云将他们挨个放进橘树坑里，一点一点撒上黄土。曾经一个个鲜活的人啊，如今阴阳两隔。
楚老太被他安葬在了最大的坑中，肩头、胸口的血迹已经凝固了，闭着眼睛，面容安详。
“奶，云儿不孝、是云儿不孝！”
“我还要给您买大房子，接您去镇上享福。”
“我跟平田栾和帮道芒早就说好了，到时候我们三家挨着，我们生了孩子，继续做兄弟，当夫妻！”
“奶，您去了天上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您一定会开开心心的，那里有爷爷，有叔伯。”
“嗯，一定是这样，你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奶，可是我想你，我想你啊……”
楚云垂泪，看着慢慢被黄土掩埋的身躯，心如刀绞。
他在村子里翻了一圈，找到一块没有被烧毁的板柴，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
无始村碑！
而后将它埋进土里，埋在夫子授课最喜欢站的地方。
楚云跪在地上，冲着奶奶磕头、冲着平大叔磕头、冲着李大婶磕头、冲着所有枉死的村人磕头。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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