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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时代里的父亲

    “吱呀~”

    许如山推开大门,一阵凉意迎面袭来,汗流浃背的身体就像是喝了一罐冰汽水一样,透心凉。

    农村的房子大多如此,一是密度小地方大空气流通快,二是环境好植被覆盖率高会吸收掉大量热量,三是房子低矮土壤会吸收部分热量,四是现在的农村房子大多是土砖青瓦结构室内空间大不密封,所以农村房子夏天更凉快。

    许如山家的房子与大多数人家的还不一样。

    左边是厢房改造出来的厨房,连着祖屋。

    客厅原来是一条巷道,许爸那一代有兄妹六人,三男三女。

    三兄弟里许爸爸排行第二,往上是长子,往下有老幺,他夹在中间最是难受,爷爷不疼姥姥不爱,可谓是人嫌狗弃的。

    所以当年分家时,房子没着落,田地也是两兄弟挑剩的,家里欠的外债倒是大部分落在了他头上。

    分家了,一家四口人总得找个地方吃饭睡觉生活吧,当年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大也就是许如山的大伯出了个主意,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就这样,在许伯父的建议下,把祖屋前面靠右的那间厢房划给了许如山家,改成了厨房。然后由家里出面把祖屋右边的巷道加盖了一间房,中间再用单墙分开,前面作客厅用,后面则用木板隔出了两个房间来。

    一间许爸许妈住,一间再用布帘隔开作为许如山兄妹俩的房间,就是这样,许如山一家才算有了安身之所。

    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小木方桌,加上两张高矮不一的长条凳和一个小马扎,这就是许家当年分家后,许如山家的全部家当。

    这些年许如山兄妹能活下来,并且还能健健康康长那么大,全靠老天爷保佑。

    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他就是许爸爸,这个双水源最大的奇葩。

    许妈妈眼里的许爸爸,是这样的:

    双手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村邻事,少出门不持家不事农,常宅家一心只读圣贤书。

    许如山这会回忆起来,还觉得特别有画面感。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许妈妈披着星光起来,喂完猪做好饭就会来叫家里人起来吃早餐。每当饭后,就催促许爸爸出门下地干活。

    每天都要上演的对话是这样的:

    许妈妈:“孩子他爸,今天地里该除草了(有时则是`今天田里要施肥`),趁太阳还没上山天气凉快赶紧出门干活。”

    许爸爸一般会这么回答:“急什么,哪有那么早天都还没完全亮就催人干活的,你先去吧,我看会书,等一会太阳出来了就来。”

    许妈妈听完这话也不计较,自己先出门干活去了。在地里等啊等,这一等就等到了早饭时间,回来家里一看,哟,自家丈夫还在看书呢,连房门都没踏出半步。

    吃完早饭,又要出门干活了。

    许妈妈就会说:“孩子他爸,快点出门,这天气那么热,地里的菜都晒涝了,快点跟我一起去菜地浇浇水。”

    这时,许爸爸就会贴身掏出爷爷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遗物[怀表]出来看一眼说:“从此刻到下午两点吃午饭前,这个时段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间,太阳那么大,去干活谁受得了啊,你先去,我看会书,等太阳小点了就来。”

    许妈妈又先出门去地里等了。这一等又是好几个钟,一直等到饭点,回家一看,哦豁,当家的还在看书,只是把看书地点从房间挪到了客厅。

    接着是午饭后,许妈妈持之以恒,一如既往的催促道:“他爸,这会太阳没那么大了,抓紧时间下地干活去,不然今天的活要干不完了。”

    许爸爸这时候就会先走出门外看看太阳说:“这会太阳那么大,我先看会书,你先去,等太阳落山就来。”

    就这样,许妈妈又先一步出门了。

    等时间来到三点多四点,许爸爸这才会合上书,老老实实的出门去干活,毕竟是一家之主,活还是要干的,只不过多干和少干还是有区别的。

    可你以为仅仅这样就结束了的话,那就小看许爸爸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按照这会农村的常态,下午干活的时间是最长的,一般天不黑人是不会回来的,但许爸爸除外。

    每天下午6点,许爸爸一定能准点到家,比后世许如山上班打卡还准时。

    据许妈表述许爸爸是这么解释的:“你爸这时候会先抬头看看天色,再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然后他就会说[孩子他妈,太阳落山天马上就要黑了,天一黑蚊子就多,回去也看不见路,趁着天还没黑我得回去看会书,给晚上节约点电费。],说完也不管我,起身就走。你爸这人吧,不坏,就是懒。”

    许妈妈性格很好,温柔善良,大方不爱斤斤计较,偶尔干活累了心烦也会有抱怨,但最后对许爸的评价却是“人不坏,就是懒”。

    这就是许妈妈眼里的许爸爸。

    但在村民眼中的许爸爸,则又是另一个样子。

    在许如山老家一带,一般都是男管田,女主地,分工合作。

    如此一来,因为许爸爸不事农活,所以自家田里的稗子长的比禾苗还高,地里的菜倒还好,因为山上的菜地主要还是许妈妈在负责照看。

    每到收割季节,自家的稻谷收成在村里总排名倒数第一,村里人都看笑话,在背地里称许爸爸为“废人”。

    许爸爸有点像古代的读书人,有点文人风骨的意思。偶尔有时候被听见了,他也只是笑笑,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许如山依稀还记得,小时候还就此问过父亲,许爸爸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他们不懂。

    许如山其实也不懂,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渐大,才对父亲当时的心境有了一些自己的理解。

    与理想和追求,以及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有关。放在当下的这个年代,很难得,可敬而深沉。

    记得唯有一次,许爸爸弯下了他挺直的腰对现实低了头。

    那是小时候的,许如山刚上六年级的时候。

    那一年,寒流来的早,地里庄稼收成不好,家里总共就收了两箩筐稻谷。

    有小半年时间,许爸许妈靠红薯米糠糍粑度日,米饭则留给许如山兄妹,这样艰难过了年,刚熬到下秧苗时节,家里米缸就空了,一粒米都没有,到了老鼠进来都得流着眼泪出门的境地。

    许爸爸第一次放下脸,低声下气的满村子借来米面,才勉强搭上了下一季收割,给全家续上了命。

    而在许如山兄妹眼中,许爸爸则又是另一番模样。

    温文儒雅,知识渊博,眼界开阔,亲近随和,这是许如山兄妹对父亲的印象。

    打记事起,许父就一直在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教导自己的孩子。

    许父对待孩子,是抱着平等尊重的态度。进屋会先敲门,得到孩子们允许后,他人才会进来。

    犯错先究因,不用担心挨揍。许父会带着孩子分析事情发生的原因,避免的方式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许如山记得很清楚,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们两兄妹,一次都没有。

    这在当下的农村,哪怕放到后世的社会环境下,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许爸爸就是做到了。不仅如此,许父还鼓励自己的孩子犯错。美名其曰:无错则不知对。

    他教导许如山说,人这一辈子,最不能失去的就是勇气。

    敢于犯错的勇气,犯错之后敢于承担的勇气,以及最后敢于面对残酷事实及时修正的勇气。

    用许父的话来说,遇事不怕错,怕不敢。脚不跨出去,如何知对错?

    错亦不可怕,只要敢于承担,及时改正,在许父心里就是好的。

    这在当时的农村大环境来说,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另一方面,许父每天一有时间就会给许如山兄妹讲各种故事。从民俗寓言,到历史人物,再讲到外面世界的社会发展,古今中外天南海北的讲,只为开阔孩子的视野和心胸。

    完全没有重男轻女的陋习,在家里反而更宠小妹一些。

    他用自身行为,告诉许如山兄妹“知礼重行轻诽谤”的道理。

    所以,除了种田种菜不好之外,许爸爸在许如山兄妹心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许爸的具体表现,都融在了每天生活的细节里。温暖了许如山的整个童年,也为这个家留下了许多啼笑皆非的欢乐。

    因为许爸爸扮演了慈父的角色,相对的许妈妈对孩子就显得严厉了些。

    在家里,许如山和小妹更亲近父亲,对母亲则是多了些敬畏之感。

    在许如山家里,整个家庭关系也很奇妙,许妈妈听许爸爸的,许爸爸多数时候听许小妹的,许小妹呢又特别粘许如山特别听哥哥的话,而许如山则最怕许妈妈。

    总的来说,就家庭地位而言,许如山是最没发言权的。

    许如山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回忆汹涌,澎湃的心情难以自抑。

    家里一片静悄悄的,许如山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个点老爸都不在家,不应该呀。

    打开侧门穿过厨房,发现奶奶也不在家里,又从侧门出来关上门,踢了踢压实的灰泥地板,许如山决定去村子前面的大坪地看看。

    双水源村子前面有一块大坪地,地面由石灰泥铺就而成,坪地的右边挨着两间平房。开放之初这块坪地和两间库房是一体的,叫做双水源学堂。

    后来集体大跃进时期,学校停办,才拆除了学堂房子,平整出一大片空地用作晒谷场,再后来平日里红白喜事的席面也放在了这块坪地上来。而留下的两间平房则被村里征用,以作库房和议事厅之用。

    许如山回想了老半天,也没记起来1990年6月8日,村里有什么大事发生,或许是记忆错漏了也不一定,反正这会穷搜脑海是啥印象也没有。

    所幸就几步路,走过去看看呗,权当参观故地了,许如山如是想着。

    三两步来到村里最靠前一排房子前,偌大的坪地上也没看见人影,走近库房处,还是不见人。

    遂又来到这一排房屋中间的这一户,这是许如山大伯父家。

    “咚咚咚。”

    敲门,无人应答。

    奇了怪了,现在也不过上午十点多,村子里的人呢,哪去了?

    许如山想了想,往回走。

    准备去自家门前那一户找人去问问,总不可能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出门了吧。

    “马婆婆,马婆婆,您在家吗?”

    许如山家前面住着的是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婆婆。

    人不姓马,具体姓什么叫什么,许如山从来没深究过,也没找人问过,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反正村子里,大人们都叫他“马奶奶”,许如山这些小辈自然降一级就称其为“马婆婆”。

    马婆婆没有亲生的后人,战乱年代不知道怎么的经过这里,见此处风景好村民也和善,干脆就留下来定居村里了。

    家里的亲戚失散多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年年纪也不大,却一直没找人嫁,后来年纪渐大了,才在许如山的大曾祖母主持下在村里认了一门干亲。

    认下的这个儿子叫“七斤”,他们一家也是许如山他们这一脉的,按照辈分许如山得叫一声“七斤爷爷”。

    这家人情况有些特殊。七斤和村里已经去世的七斤父母,其实也不是亲的,而是从外地亲戚家过继来的。

    七斤爷爷家里生了四个儿子,老二和老小是先天性痴傻之人。只有老大和老三是正常人,而且这正常的两兄弟比其他人都要聪明。

    老大再过几年就会考上南湘大学数学系,后来走上了歧路结果不大好。

    老二呢,从小也比同龄人聪明,但上初中之后学坏被开除了,出去也是一直混社会,直到两千零几年马婆婆去世,才幡然醒悟浪子回头,最后生活过得还不错。

    “咯吱~咯吱。”

    开门声响起,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人拄着拐杖摸着墙走了出来。

    许如山上前赶了两步,连忙扶住,嘴里大喊一声:

    “马婆婆,我是如山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