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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树下闲辩

    “碎叶?”

    范旭坐着胡床背靠大槐树,头也没回一下,只是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那老兵倒真是走的还挺远。”

    “不是,这不是说走的远不远……哎,那可是碎叶啊!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它!它!”

    听到范旭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出自己心目中的圣地,孟杰猛地从地上做起,表情十分哭笑不得而又无可奈何。一副着急解释的模样,给人感觉像是要恨不得把他的脑子,先塞到范旭身体里,好让对方也能体会他的感受。

    “好吧,先别激动,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为了避免这种‘惨剧’真的发生,范旭只得微微坐直起身子,好让孟杰看到他的不敷衍:

    “所以你想表达的是,你所在意的其实并不只单单碎叶那座城。

    而是孟兄你希望,自己也能像曾经的那位青莲诗仙一般,用足下脚印丈量万里山河土地,借寸寸微光览尽千帆归来。

    于一片朝霞蒙蒙的晨雾里俯瞰千里江山,乘一叶扁舟在细雨落下时穿梭湘南。

    听深林呦呦鹿鸣,见远方皑皑雪山。

    浮云散时守明月,空山谧谧望星海。

    待推窗侧身回望,面风雪黄山,叹山涧松柏之韧,幻云雾似有仙来。”

    “……”

    几乎是在范旭这一大段话说完,孟杰目光中似有星光闪过,但不等他开始,范旭这边已经因燥热,再次恢复到那种极没耐心的状态,不停地打着蒲扇,萎靡的靠回树身上,贪图那丁点片刻的丝丝凉意。

    孟杰讪讪一笑,随即也跟着躺了回去,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赞叹:“小范你真是厉害,明明我都没说什么,你就已经全部给猜了出来……嘿嘿,说句老实话,如果我要是能有你这般文采,早就不在书院待咯。”

    “所以你的梦想就是做个行吟诗人?”

    “差不多吧。”

    “那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二人即是好友至朋,范旭自不会选择什么委婉含糊的表达。

    老实说,这年头若无一定的经济实力或武艺,出一趟远门的还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

    尤其是像孟杰的志向是做行吟诗人,那代表他要走的路必定会比别人更险——险峰出至景——虽说应当尊重每个人选择,但就事论事,在范旭看来,从自己这位好友的目前表现来看,的确不像是位有过人之处的诗才。

    “我知道,这不也就跟你说说嘛。”

    孟杰挠了挠头,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说我们家里,我爹我娘他们肯定也不同意我放弃入仕去做个闲人……”

    又努力岔开话题:

    “其实小范有一点你倒说错了。我虽清谈,却也并非不通庶务。

    譬如那司农寺下御园苑司,我就曾在山长勾当下去进去待过月余,只是那衙门里活虽清闲,规矩却繁杂的厉害,只十几人竟也存派系林立,更有腌臜恶心之事,令人不齿与其同流。

    故此,为兄而今这至沦落至此。”

    他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但那都淹没在如风的过去里,范旭听着他话里的‘不甚在意’,心中倒也升起几分同情。

    试问又有哪个刚入职的GW员不是走的这般流程。

    特别是在那种万年不见寸功的养老衙门里,‘宁可不做,也要无错。’的行事理念,早已是成为老职员们的人生座右铭。且为了在不犯错的同时,又不至被旁人拉去顶祸背锅,分党立派的抱团行为更是不可避免。

    因此莫说是像孟杰此类被诠选进入的候补,便是那些被上面直接空降下下镀金的猛龙子弟,一旦落入到那样的环境里,也很难翻出几朵像样的水花。

    “总还是要生活的嘛。”

    再世为人,范旭虽不愿再踏入那般‘泥沼’,可不妨将过去的经验向孟杰分享出几分:“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又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其实二者皆看自我本心。

    如朱兄你方才所言,那园苑司的差事即是山长在其中勾当,而你人又是出自咱们同文,那在旁人眼中,你便指代了咱们山长的面皮。我无意责怪你的锋芒毕露,只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自不失为一种较为稳妥的处事态度。

    遇上恶疾缠身的膏肓之人,医者往往最忌猛药重治。

    适时地放低自己的态度,学着融入集体的同时,又要坚守本心不改。只待日久月长、日积月累,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的一次次小小的改变,都必将会成为日后向善的阶石。”

    “真的会是这样吗?”

    孟杰抓了抓脑袋,目露思忖,并向着范旭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小范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可我总觉得未免有些太过偏颇。就如我之前在园苑司做事时,遇到的那位顶头的邱主簿,闲聊时也曾见他意气风发谈起年少时光。

    只是酒醒过后,那位老人家依旧尸位素餐,日日维持我行我素。

    若依我来看,本心一说,实在太过虚无缥缈,而这世间最容易被影响的,又恰恰是此物。故此,若想真正肃清官场,塑郎朗之气,必以重典狠治,否则,官府陈冗腐败之像,只会愈发屡禁不止。”

    “可孟兄莫要忘记,贪婪二字,本就是人类最难舍弃的重要习性之一。”

    范旭打着蒲扇,一字一句,斟酌着语气:“孟兄只想着压制贪婪,却不知人心入渊,只会越压越反。”

    站起身,范旭一边说,一边拿那蒲扇轻轻敲打树干,谩声低吟:“卖却屋边三亩田,添成窗下一床书……天下寒窗苦读之辈,哪个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寂寂无名十余载,等好不容易从白丁熬成了官身,孟兄难道都指望他们那抛却一切的殊死一搏,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走出来,仅为他人谋福祉?

    济得自身,乃济万人。

    我们不能将所有读过书的,都去跟那圣人的品性去一较高低,更不能令他们既苦自身的同时,而又去救济他人。

    我且问你,这些人为什么要读书?又为什么要流离他乡而做官?

    贪婪本就不是原罪,无度索取才是。

    我反倒觉得,孟兄若再遇到此类人,倒不妨开诚布公,划出个明明白白规矩。

    让那些能做事的,愿做事的,获得他们应得的利益,荣誉。

    而不是既要求他们能力卓越,又要求他们品性如圣。

    直到那时,当孟兄身边的所有人都明白善罚分明这四字的重要时,自有人会愿意出来,舍身替你挡下那些无端泼来的腌臜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