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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

    这次回家,我特意租了一辆车,准备亲自开回去。

    而且很早之前,我就选好了车——银色,车型和颜色刚好都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

    在预约选择租车的时候,我一眼便看中了它。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要找一个人,然后突然发现他就在那里等着你一样。

    之所以这次一定要开车回家,原因之一就是我想告诉父亲:曾经跟他赌气一辈子不会碰车的我,也学会了开车。并选择在他即将去世三周年的日子里,开着车,回去看他。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车就没有分开过。即便他带着母亲去其他城市谋生,也依旧是车,伴随着他们。

    某种程度来讲,家里的那辆车,是除了母亲之外,陪伴父亲最久的。

    父亲从小家境贫寒,当兵回来的爷爷退役后也希望父亲去部队,继续完成自己的军人梦想。但是父亲对此不感兴趣,在爷爷三番五次送他去部队之后又偷偷独自跑回家——没钱坐车,靠自己的双脚走回。年轻气盛的父亲跟同龄男孩一样,对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心想要买一辆车。但这对于一心报效国家的军人爷爷来说,简直侮辱了他的理想和信仰。因此,面对父亲的买车需求,他不但斥责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还严格勒令父亲绝不许买车。军人爷爷脾气异常暴躁,动不动就出手相打,而且他对父亲的惩罚很是残忍——北方冬天里的大雪天,他让刚刚十几岁的父亲上山拾柴,从早上一直到晚上,中间不许吃饭,没到天黑不许回家。他希望父亲可以向他低头,乖乖去从军。可是父亲性格同样很硬,自己认定的事,绝不回头。上山拾柴整整一个月零七天,在北方零下三四十度的寒冬,每天早出晚归,不许吃饭。父亲的脸被冻得生了疮,手肿得像馒头,可他一句抱怨也没有,更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在用这种方式默默抗衡着爷爷,也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

    爷爷终于服输。

    他松了口,不再逼迫父亲从军。但是,从今往后的生计,要父亲自己靠双手去挣,他一分钱都不会给。童年的阴影和消极回忆,导致父亲一直很怕爷爷。但是在对于梦想这件事情上,他依旧没有忘记坚持。

    但爷爷,终究是爱儿子的。刚满18岁的父亲,在爷爷托关系之后的安排下,进入工厂工作——专门生产播种机的一个国有企业,开始了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工作。

    后来听母亲说,刚刚进入工厂的父亲,年纪小,聪明好学,工作上常常帮助其他同事,因此工厂里的长辈们都很喜欢他。当时的工资是每个月28元,除去每个月偷偷给奶奶几元补助家用之外,剩下的钱都被他攒下来。

    一年年工作,每年工资也会上涨一点点。就这样,父亲终于攒够了人生中的第一笔钱:137元。那时,他23岁。

    之所以凑到这个数目,是因为同车间的一个长辈,要卖掉自己那已经破旧不堪的嘉陵摩托车——据说老师傅买来的时候,就是二手的了。要价180元,为急需凑钱供自己的女儿读书。当时父亲只有119元,他对长辈软磨硬泡,长辈终于决定以140元卖给他。于是,在十天后刚拿到工资,父亲凑到了137元,又厚着脸皮砍下3元后,将那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推回了他的宿舍。

    没错,摩托车是坏的,是父亲费足了力气把它推回到宿舍的。

    据母亲讲,那辆摩托车破到无法形容:无法启动,车身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父亲依旧当成宝贝一样。每天一到休息时间,他就跑回宿舍,研究如何改造摩托车。当时,老车间主任对年纪小又聪明的父亲很是喜欢,就常常主动抽空到父亲的宿舍,给他讲些修摩托车的知识。父亲明白不能让老车间主任白白帮忙的道理,于是从工友那里借来钱,隔三差五给老车间主任买熟猪头肉和白酒送到家里,求知识之余还求他帮忙修车。于是,主任一有空,便去帮忙弄一弄。

    父亲就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

    半个月后,摩托车竟然以另一番面貌出现在大家视野中:启动后声音轻巧,排油正常,老化的零件被父亲一点点换成了新的或者半新的,最让人惊讶的是它的外观——父亲从车间偷偷拿了些油漆,把摩托车漆成了和播种机一样的大红色。

    摩托车终于能骑了,父亲等了这么久,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开心之余,父亲开始研究起来:哪个零件负责哪个职能,如何才能启动,怎样耗油更少……老车间主任人很好,父亲的疑问,他都会帮忙答。不仅如此,还亲自演示和指导。很快,聪明的父亲对修车这些事情就全部精通了。

    这件事母亲不止讲了一次给我听。她每次讲到这里,她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据母亲回忆,父亲当时不止一次地骑着那辆被修好的摩托车,载着母亲,在工厂里兜圈,引得大家羡慕连连。

    结果就是,那辆摩托车被厂长的儿子看中。于是父亲以380的元价格,将摩托车卖给了他。

    承诺是:一旦出现问题,零件费用自理,但是终身免修。

    通过这件事,父亲很快摸到了赚钱的门路——他以这笔钱为资金,开启了“倒卖”生涯:买破旧二手车——不论摩托车还是汽车,将出现的问题全部解决好,然后再以相对的高价卖出。小城很小,大家口口相传,一时间父亲的生意异常火爆。很快,他就积攒了一笔小财富。但是,这件事情后来传到厂长的耳朵里,他本来就不支持自己儿子买父亲的二手摩托车。一听说父亲开始倒卖,便给父亲扣了很多帽子,给他施加压力。

    然后,年轻气盛的父亲无法忍受冷嘲热讽,也无法忍受厂长到爷爷那里告状。其与刚刚新婚的妻子——也就是我母亲商量后,便主动从工厂辞职了,成了小城第一个下海吃螃蟹的人。

    消息传开后,整个工厂都沸腾了。

    在那时候,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几乎是每个人的自然路线。它预示着一个人此生就算不是衣食无忧,也可以说是不必为生计发愁。父亲从工厂辞职,除了母亲,家里人全都极力反对。当时父母刚刚结婚不久,母亲怀着我。用姥姥的话就是:家里马上要增加一个人,大家都要张嘴吃饭,这个时候怎能辞掉工作?同样在工厂工作的姥爷还拉着父亲要去找厂长求情。

    父亲拒绝了。他只跟姥姥姥爷说了一句:看我的。这时候怀着孕的母亲站在父亲申报,加了一句:我信他。

    于是,开明的姥姥姥爷便选择了尊重父母的选择。

    父亲正式开始了倒卖。但是小城毕竟是很小的城,大家的生活水平连温饱都不一定能达到,有钱有热情买车的人也毕竟不多。开发了一些相对有钱或攒到钱的“客户”之后,父亲的倒卖生意便很快暗淡下来。在我出生没多久,生意就完全冷掉了,父亲深深陷入了反省和沉思。

    姥姥说,我刚过百天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商量后决定去其他城市看看。一个月后,他们将手里的几辆车全部以低价卖出,与手里已有的现金归拢到一起。这时候母亲很自然成为第二个主动辞职的人,成为工厂里继父亲之后的第二个“下海明星”。

    然后,他们把我托付给姥姥带。

    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小城。

    由于和父母之间的生疏,我其实一直没有关注过他们到了其他城市之后如何谋生。只记得他们每次回来,父亲都开着一辆桑塔纳,后备箱里就是那只让我唯一有兴趣的百宝箱。

    因为车而跟父亲有嫌隙,是原由一次聊天。

    那时,我刚升入初三,马上要考高中,学习压力本该很大的。但由于鲜少得到父母的关爱,再加上年纪处于叛逆期,我成了“问题”孩子:不听课,在课堂上看课外书。小说,散文,诗歌、故事会……什么书都读,就是不爱读正正经经的考试书。

    那年刚刚12月,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父母提前就回来了——这是我记忆中他们唯一一次在家里待的时间较久的一次。那段时间,每天早上吃完饭,父亲就在他那辆宝贝一样的桑塔纳面前摆弄:擦擦车身,调调刹车……

    是的,他最爱的,依旧是车。

    一个周日(初三时候我们周六要在学校复习,周日在家休息一天),我看到他又在摆弄那辆车,突然很感兴趣,就走上前去,跟他说:你教我吧,我也想学开车。

    他转过头,看到我,站起身,面对我。在若有所思中沉默了大概一分钟。

    “先回去好好复习功课吧,听老师说你上课不太集中精力。等你考完试,我就教你。”他把事情说的风轻云淡。仿佛一阵清风吹过湖面,企图让水只微微波动,就恢复平静。

    可我听出来了。

    原来,他去学校了解过我的学习情况了。

    想到这里,恼羞成怒的那一刻,我爆发了。

    “考完试?你有时间,我还没有呢,那时候谁还稀罕跟你学。”

    “思思听话,现在学习最重要。爸爸如果当时好好学习,就不至于这么奔波了……”

    “我学习的事不要你管!这么多年你们也没管过我,我早就习惯了!”

    “唉,那好,我带你开一圈吧……”

    “不要!我以后都不会再碰车,以后再也不学车了!”说完,我就直接跑回了学校。

    那次以后,我跟父亲之间的关系彻底“决裂”了。人人都说女儿跟父亲的关系更好,可是我却完全无法体会这句话的含义。我对父亲,不但从没有过撒娇和亲昵,就连普通的日常交流都极为困难。多年后跟随他们搬到新家,我连父亲的车都拒绝坐,而是选择了坐帮我们搬家的、父亲朋友林叔叔的车。我很遗憾地感觉到,我跟父亲的关系真的冰冻到极点:如果不是要吃饭,我是一定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的。

    反正他们有新家,有自己的门店,还有璟儿。

    对于他们来说,我始终就是那个多余的陌生人。

    后来我离开家,去另一个城市读了大学,然后再到更远的城市参加工作。

    当时我的想法只有一个:从前是他们抛弃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抛弃他们了。

    我承认除了此事,我在其他方面还是很幸运的。我很早就遇到阿孟,感情一直很好。我一直努力工作,换来现在的不需要为吃穿发愁。虽然身在异乡,可我早已把这座城市当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家。

    对,在父亲去世前,离家十几年的我,从来没想象过要主动回家去看望他们。每次都是母亲主动打电话给我,每次她要把电话给父亲,让我等5秒钟的时候,我都很粗暴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现在想想,电话的那一头,一定有很多父亲的伤心和失望吧。

    母亲说,父亲一辈子,没有买过一辆新车。每次开的都是别人不要的破旧品,自己修理,然后再开。他最喜欢那辆银色的车,喜欢了一辈子。本来他们已经商量好,在我出嫁的时候买来那辆车,亲自开车把我送到婆婆家……

    当她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我麻木很久的心,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然后,我自己破除了那条不学车的禁令。用最快的速度,拿到了驾照。

    2019年11月,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日子。在这个日子来临之前的清明节,我开着他最喜欢的车,打算去墓地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