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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

    提起隔壁老张,回忆便慢慢铺开,一直延伸到了内心深处。

    最先浮现在眼前的便是他一张皱皱的脸——年轻时便有的显著特点,父亲有时候调侃他:这脸,长得像块抹布。小时候的我在这件事上一直非常开心:街坊邻居见了我父亲就称呼“小陈”;而见了他,都叫他“老张”。这种明显的区隔对待感受最明显的时候,就是两人一同回家、与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的时候。

    老张似乎没有经历过年轻带给他的朝气蓬勃。仿佛从他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他就从“不爱说话”的张家小孩,直接过渡到了“深思熟虑,做事稳妥”的老张。

    我们的老宅,最初都只是政府的公有土地。小城发展缓慢,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父亲所在的工厂从政府那里以级低的价格买了土地,用来给自己的工人们盖房居住。所以三十年来,一直在老宅所在居住区居住的中年人或者老年人,基本都是当时工厂的员工。

    那时候的人们,在一家工厂,一待就是一辈子,没人想过会离开——除了我父母。父母的情况,按照正常的合同规定,除了需要补交之前居住房子的费用,还要进行折损赔付。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老宅竟然奇迹般留存了下来。

    后来辞职下海的几个家庭,可都是交了赔付金的。

    母亲说,那时候工厂分地,简单粗暴:按各家各户的人头数量计算。比如,某个员工家庭,有两个孩子,一个老母亲,而且这两个孩子均未成年,老母亲也超过60岁(孩子已经成年或者老母亲没到60岁则不包含在内),且这一家五口全部生活在一起,那么工厂就会直接分五个房间的土地面积给他们——每个房间大概二十平多一点点的样子,还会额外加上厨房、院子等面积。所以,如果有了“此厂工人”这张入场券,几乎可确定此生不必为了租房换房而奔波。

    住房问题,从来都是人生大事。这句断言,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适用。

    成为此厂工人,虽说一辈子可能不会大富大贵,但是真安稳。大家都住在工厂旁边,上下班非常方便,而且工厂有免费午饭,逢年过节又会发放米油盐醋,甚至卫生纸、煤炭等日用品。那个年代的人,欲望小小的:有基本的保障,有一家几口人的相守,有生活的平淡,无病无灾,应该就算幸福的一生。

    那时候的工厂就是大树,渴求平平淡淡生活的那一代人,被大树投射到地面的树荫庇佑着,为他们遮挡着风雨和雪露。

    和我父母一样,当时的老张也是刚刚结婚不久,户籍上只有他和妻子两人。紧紧凑凑的70多平米的面积,除去厨房,客厅,院子,还能盖出一大一小两个卧室。

    和我父亲被工厂“逼迫”离职以及背井离乡的曲折经历相比,老张有一个平淡而安稳的一生。当然,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不求事业上的大富大贵,也不争取功名利禄。一辈子都生活在老宅,开开心心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土地。

    老张的身世是可怜的。

    据说他父母只有老张这么一个儿子,本来应该很幸福,他父母也均是工厂的普通工人,其父在一次加班制作播种机的时候,生产机器发生故障,他刚弯腰低头想去看个究竟,就被突然恢复工作的机器切掉了半个头,直接送命。老张的母亲由于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没多久就喝了农药自杀。那时的老张还是小小张,才4岁。

    原本幸福的家庭,突然就成了孤儿,老张被乡下的舅舅接回去抚养。因此,老张在乡下长大。当时工厂为了补偿老张,承诺会一直支付他的抚养费到18岁,然后来工厂接他父亲的班。就这样,18岁的老张,按照当初的约定,背着一袋土豆,从舅舅家的乡村辗转几天几夜的车,来到了小城,开始他的工作生涯。

    老张比我父亲年长两岁,也比我父亲早两年进入工厂。对于机灵又爱惹事的父亲,老张很是包容——在农村成长的缘故,他有一种特别的少年老成。性格也平缓温和,待人接物时总是笑嘻嘻的,让人觉得很有亲近感,典型的老好人形象。但这也成了他的不足:遇事喜欢躲,不争强好胜,发生问题绝不担任何责任。记得我父亲曾经聊起过,老张对拥有的一切很满足:他怕了农村的日子,不想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干农活。能够回厂里接任父亲的工作,对他来讲,很幸运了,他也很知足。因此,他毕生信条:守住现有的一切,不可出现一点闪失。

    父亲与老张是铁哥们。母亲说,两人年轻时住在同一宿舍里,可是没少评论工厂里的女工:哪个好看,哪个太丑;哪个是母夜叉,哪个又是温柔贤惠的。他俩一致认为:我母亲是整个工厂里最温柔漂亮的女工。因此,父亲用足了一切力气追求母亲,动用身边的工友们,联合帮父亲制造现在看来已经是老掉牙的“英雄救美”桥段——北方的冬天,很早就黑了。他们充当小混混,选择母亲单独下班的时间,将母亲围住。这时父亲假装碰到,呵退了几个人。当然,这几个人其实都是工友。母亲当时刚来工厂上班,年纪轻轻的哪懂这些。她除了同一宿舍的几个姐妹,几乎谁都不认识,突然被围堵,着实被吓破了胆。于是,父亲就变成了她每日上下班的护花使者。

    再然后,她就非父亲不嫁了。

    作为哥们讲义气,老张自然也在这群扮演者里面。以致于后来我们两家当了邻居,母亲也直接以“老张”称呼他。老张倒是也不介意,每次见面都笑嘻嘻跟我父母打招呼。两家人隔三差五就在一块吃饭,感情很不错。

    父亲追求母亲,老张是极力认同的。而老张娶妻——这个女人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我一直称她为三姨,我爸却投了反对票。原因很简单:三姨长得又胖又丑,性格也极其乖张。可是一向耳根子软的老张,这次不顾我爸这个唯一朋友的反对,依旧还是娶了她。

    当然,老张娶妻有自己的小九九:三姨是车间副主任的三女儿。副主任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当时除了三姨,其余四个女儿已经出嫁。据说三姨最初很美,而且是副主任五个女儿中最早有了婚约的。未婚夫是小城里有名的干部之子,在BJ读书。副主任夫妻二人最是看中三女儿的婚姻,因为能够高攀上小城政委干部之子,实在是很给自己挣颜面。对此,得意洋洋的副主任在厂里好不吹嘘。岂料就在约定结婚的前一年,她的未婚夫给父母写信,不肯再回小城,请自己父亲退掉婚约,原因是读书期间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在封建的小城,被退婚是奇耻大辱。副主任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三番五次去“未来亲家”府上沟通,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准亲家”是小城干部,更是他这个工厂副主任惹不得的。因此,副主任一家人只好忍气吞声,接受这场单方面的悔婚。

    小城的工厂沸腾了:副主任的女儿被退婚了。

    最受打击的自然是三姨。

    她抑郁了。每天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坏情绪。为了等未婚夫,她已经24岁——在当时,这个年纪还没有出嫁,已经会惹来非议了。她原本以为自己辛苦几年,就可以换回美满的婚姻,结果却收到退婚的消息。

    绝望的三姨,从美人变成了胖子。性格古怪,脾气不好。工厂里的人,都不敢惹她,更不敢娶她。

    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老张就成了替代她未婚夫位置的那个人。父亲在他们刚刚恋爱便知道了这件事,他以好兄弟的身份投了反对票。理由是: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当老婆,这辈子没意思。但是老张一反常态,不但坚持娶三姨,还让她赚回了面子:按照她最初的婚约日期,举行了婚礼。

    现在看来,二人算是绝对的闪婚。为了赶上婚约日期,他们结婚,比我父母还早了几个月。三姨的新郎,就这样由小城的干部之子,换成了老实巴交的从村里来此定居的老张。因此,老张这个“就这样一步跨进了“天堂”,实现了自己梦想:不但离开了的村子,还稳固了自己在小城的地位。

    三姨和老张结婚后,自然也需要独立门户。参与同期需要领土地的队伍中来。最终,老张领到了70多平的土地。而且,为了跟我父亲做邻居,他央求了我家原本的邻居很久,才得以实现愿望。

    做了邻居,父亲狠狠宰了老张夫妇一顿,除了各式菜,还点了大虾和蒸肉,让老张万般心疼。以至于在我几岁的时候,老张还笑嘻嘻问我:你爸当年在我家吃饭宰了我一个月的工资,你是不是该替你爸还钱了?

    三姨虽然是火爆性格,但是自从遇上脾气温和、不慌不忙的老张之后,她每次冲老张吵架发脾气都像是将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完全得不到老张的任何反击。得到的回应,只是惯常的笑嘻嘻。因此,二人婚后,三姨的脾气竟然收敛了许多。父母在生下我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小城,我和姥姥相依为命。她有时候做好吃的东西,都不会忘记给我们祖孙二人盛一碗。遇到姥姥劈不开的硬柴,拎不动的水,或者没能按时接我放学,老张都会乐呵呵地帮忙。

    两家人关系的渐渐疏远,是从父母带回璟儿开始。

    原因是:老张和三姨一直没有孩子。

    而那时,身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我已经13岁了。

    那时候医术还不算发达,老张和三姨攒钱,四处求医问药却依旧无济于事。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隔壁飘来做饭炒菜的香味,而是浓浓的中药味。我只记得当时姥姥常和我说:可怜的三闺女,真希望他们两人也能有个孩子,给冷冰冰的家里添点人气和喜气。

    第一次带着璟儿回到老宅的那一年,刚到家,他们就把璟儿留在家里,拎着工作当地的特产去隔壁看老张夫妇。没多久,三姨就跟着我母亲来到我家看熟睡中的璟儿。璟儿晶莹剔透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和我母亲一样的深深的双眼皮层,连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都看得出三姨当时的羡慕。

    母亲拉着三姨的手,问她们的情况如何。三姨顿时落泪,说了很多我当时无法听懂的话,大意就是:还没效果。

    然后就轮到母亲哭了。

    我猜,母亲应该是把璟儿的病,告诉了三姨吧。

    两人聊了很久,我只记得聊天的最后,三姨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离开了我家。

    春节后,父母和璟儿又回到了工作的城市。

    然后很快,璟儿是个病孩这件事,就在邻居之间传开了。几乎与此同时,三姨和老张放弃了继续求医,选择了领养一个孩子——据说是老张从舅舅老家的小村子里,选择了一个人口多、经济不宽裕的农户刚出生的女儿,带回了家。

    邻居之间开始窃窃私语了。他们对璟儿有残疾这件事情的谈论,几乎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范围。他们不但恣意称呼璟儿是个傻子、弱智、低能儿,还断言璟儿一定活不过7岁,今后他会越来越傻等等。最主要的,就是当初对父亲聪明灵巧、自己出去赚钱极为羡慕又极度的那些工友们,听说他生了残疾孩子之后,纷纷说是父亲太聪明,夺走了儿子的智商。

    那感觉,像是父亲先前夺走了他们的光芒而致其愤恨,看到父亲被现实击垮而终于大快人心一般。

    尤其是十几年没孩子的老张夫妇,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孩子啊。

    这个新成员的到来,为老张和三姨增添了许多乐趣。最初的时候,姥姥还感叹说,但愿他们能知道为人父母的辛酸,给别人留条后路。

    起初我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后来,隔壁极其夸张的声音常常冲进我的耳中:有逗宝宝开心的声音,有为宝宝唱歌的声音,还有老张突来兴致的吹竹笛的声音。他们也常常吵架,或许是因为两人对育儿观念的不一致,或许是两人对未来的畅想发生了分歧。每次我因为这些动怒,姥姥都劝我要理解他们,毕竟忍受了十几年没有孩子的痛苦,他们对于这个女孩的到来,实在是太惊喜和开心了。

    由于我父母常年在外,并不知道老宅已经流言四起。邻居们对璟儿的各种猜测和设想很快就在第二年春节父母带着璟儿开车回来时,被验证了。

    父母在还没进家门的路上,就发现了邻居们异样的目光。

    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那急性子的父亲,车都没停稳,就直奔已经开始休年假的老张家里。

    我在家里的小房间听到了父亲大声问老张为什么。也听到老张不慌不忙为自己辩驳的声音:这件事跟我没关系。紧接着听到三姨轻描淡写的声音:别在屋里吵,我的静静在睡觉。

    静静就是他们带回来的养女。

    最后,母亲和姥姥,跑到隔壁哭着拉开了暴躁的父亲。从此,两家人之间的关系,急转而下。父亲再也没有提起老张这个人,就连不经意的碰面,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只有姥姥,在平常买菜的路上碰到三姨,还会轻声打个招呼。

    后来,我就随着父母搬走了。

    姥姥习惯了生活在老宅,即便身体不佳,却始终不肯跟我们一起搬走。好在她还能照顾自己,父母便也没有强迫她一同离开。

    姥姥说,我们搬走后,老宅逐渐恢复了安静。老张和三姨依旧住在老房子里,依旧每天按时上下班,送静静上下学。有时候一家人和和美美出门,倒也像是那么回事。工厂后期已经不景气到直到倒闭,老张拿到了一大笔赔偿金,从此不再工作。他为养女留了一笔嫁妆之后,就用剩下的赔偿金度余生。

    后来我想,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一向不温不火的老张夫妇用这样的方式羞辱父亲,以父亲的急躁性格,怎能忍受得了?他与老张几十年的友谊,恐怕随着我们的搬家,连和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然而,在父亲已知自己的身体恢复无望、执意又搬回老宅居住时,老张急匆匆跑到我家看望他。

    看来,我们搬走的这么多年,老张心里也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情。看来,他还是在乎当初跟他在一个宿舍评论女同事的那个“小陈”。

    此时的父亲虽然头脑清醒,但是除了两只胳膊,身体却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他看到老张急匆匆跑进屋子,便费力地伸出了手。

    是想摸摸他那张更像抹布的脸吧。

    老张蹲下来,把脸凑到父亲的手中,哭着反复说“是我对不起你”。

    三姨没有来。

    她让老张带了一百块过来。不知道这一百块,是对曾经两家人友谊的缅怀,还是对后来两家人关系破裂的修补,还是,只单纯地,想慰问一下父亲。

    父亲的生命,定格在下午五点五十分。母亲昏死过去,我一人应付着一大堆事,应付着一群并不算熟悉的面孔。

    我听到了隔壁的争吵声。

    不久后,老张就出现在我家里。那晚,老宅里灯火通明。他没有走,留下来帮助我处理父亲的后事。他送了父亲最后一程,从老宅到墓地。他和我,最后都在墓地呆呆站了许久,没说一句话,然后再一同回了家。

    一辈子安安稳稳、只想守住自己土地的老张,送走了聪明奋进、遇事不服输的小陈。

    母亲搬回老宅之后,打电话告诉我:老张在我父亲去世不久后的一天,突发脑血栓,差点去世。救治后的他,现在已经无法说话,半身无法动弹。他每天坐在轮椅上,由三姨推着他,看看周围的风景。

    他的养女已经长大,两年前跟一个男孩私奔,至今无音信。

    我妈带着璟儿,把那一百块钱,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