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小雪以后 » 我

    璟儿去世了。

    就这么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离开了母亲,和这对他如此残忍的人世间。

    就在我去年写这本书,用来悼念父亲的时候。

    去年清明节,我刚从老宅折返回来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在一个周六的早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听到电话那头歇斯底里的哭声:“思思,璟儿快不行了!”

    ……

    怎么可能?在我一个月前返程之际,璟儿还拉着我的手,比划着示意我,让我买个iPad给他,因为他对戏曲实在是痴迷。我答应他,下次回老宅看他的时候,就会带一个新的iPad给他。

    他笑盈盈送我出门。

    我启动车,开始前行。我从后视镜看到,他一直站在大门前没动,保持着笑盈盈的姿态,就这么看着我离他越来越远。当时的我,心里一酸,很舍不得离开他和母亲了。

    也很期待下一次尽快再见面。

    说好了璟儿会等着我的iPad,他怎么会病到如此严重呢?可是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又分明是真真切切的悲痛欲绝。

    放下电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我蹲下来,又坐到地板上冷静了片刻。阿孟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笑着说,我妈刚才告诉我,璟儿快不行了。

    阿孟听后惊恐万分。他可能担心是我听错,便拿起我的手机,又回拨给我母亲。电话那头依旧是母亲的哭声,阿孟想要打听璟儿的消息,已无可能,母亲在电话那头已经无法平静说出更多的话。于是他提醒母亲,赶快联系离得近的亲戚长辈们,最好再找上几个邻居来帮忙。

    “阿姨,辛苦您先坚持一下,我们立刻回家。”

    此时的我,瘫坐在地上,依旧不相信璟儿就快去世的消息。阿孟已经简单帮我收拾好了随身用品,到楼下打了车,直奔火车站。一路上,我像个失去灵魂的人,对外界仿佛没有了感知。大脑几乎空白,坚信这件事一定不是真的。然而,还没弄清事情真相的阿孟,已经开始在我身边抹眼泪了。

    他同我一样在内心爱着璟儿。

    发现阿孟帮我擦眼泪时才发现,原来我也流泪了。我坚信璟儿不会这么快离开,也坚信一定是母亲弄错了。可是意识里却似乎已经开始害怕,而且是非常害怕了。

    买了时间最近、速度最快的火车。

    上帝似乎可怜我,为我一路开了绿灯。从打车到买票,再到踏上火车的整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任何短暂的停顿,一切都顺利得可怕。而阿孟不巧刚好在路上接到工作电话,因为公司赶上紧急项目,约定忙完公司的事之后,周三到小城找我。我就这样匆匆忙忙,一个人再次踏上返回小城的火车。

    仅仅一个月,却带着不同的心情。

    刚刚驱散掉大片的乌云,却不想又起了风。这天气,何时才能放晴哟。

    不过,虽说这趟火车像及时雨一般出现,但就算以它的速度,也要整整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到达小城。

    此前,我充满仪式感地租车,开车回家,祭奠父亲的离世,纪念曾经短暂的相处时光,也用来体会他大半生在外省的辛劳与奔波。然后,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生命,从来都不给任何人等待的机会。当一个人的生命时间余额为零时,就算另一个人已经奔跑在回来的路上,只需要他等待很短的时间,也不行。

    我努力回想与璟儿有关的一切,从记忆里拼凑出他成长的样子。可是我又很快败下阵来:因为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很缺席他的人生。我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比如父母终于接受璟儿是病孩事实的那个瞬间,他们似乎都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们都觉得很难在熟人面前抬得起头来。尤其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他那么倔强,反抗爷爷为他指明的道路,反抗国企压制他的思想,反抗安逸稳定的生活,却最终没能反抗得了自己儿子是个唐氏宝宝的事实。

    他低头了。

    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他跟母亲说,街上遇到熟人,他开始不敢主动打招呼了,怕对方问起家里的情况。实在躲不开的就寒暄几句,然后赶快离开,不给对方留任何问璟儿情况的时间和机会。他也不会再邀请亲人朋友来家里作客,不会再在闲暇时期去棋牌室玩上一局麻将。

    其实,从知道璟儿不是正常孩子的那一刻起,我和父母的生活状态,就被改变了。

    父亲显然是比母亲坚强许多的,即便他内心的痛苦相比母亲更加巨大。自从有了稳定的营生,他每天的日常,就变成带着璟儿到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一些老顾客,都知道璟儿的情况,每次登门都要宽慰父亲几句:我看,这孩子还是比其他的唐宝聪明许多的!他知道把螺丝按照不同型号分类。遇到新顾客登门,父亲总要在说完欢迎光临之后,回头看看璟儿,再加上一句:这是我儿子,他挺乖的,您别被他的长相吓到。

    说完这话,父亲迎接新生意的喜庆脸,就瞬间黯淡了下来。

    是啊,随着璟儿年纪的逐渐增长。他的面孔开始跟唐宝们的特定面孔越来越像,有时候会透出一股呆呆的傻气。这更增添了父母的悲痛——想不承认璟儿的病都不行,因为璟儿的面孔,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璟儿是个不够健全的孩子,除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之外,他的心脏以及咽喉,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而作为他的至亲,父母心理上的煎熬,肯定不亚于璟儿的生理折磨。

    那时的父亲,每天早上载着璟儿去店里,晚上再带着璟儿回家。而短暂的启程和归程之路,就是璟儿最开心的时刻。他感受到了父亲对他的陪伴与爱,他看到了车窗外向后移动的风景,还有被他们超越的行人。璟儿,应该是无忧虑的。

    然而,父母的衰老速度却肉眼可见。记忆中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孱弱的身体,还有已经无法抹掉的愁容;印象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也消失了,璟儿出生没几年,便开始生了白发。

    大学时期,我会固定时间给母亲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问问璟儿。然而每次听到璟儿的消息,好像都会比前一个消息更坏一点。

    “璟儿的食道越来越窄了,他无法正常吃米饭了,只能喝牛奶,吃米糊。”

    “赶快带他去做手术啊。”

    “医生说了,做手术风险很高,他的心脏比同龄孩子大了好几倍,几乎无法承受手术。”

    “那怎么办?”

    “呜呜呜……”

    这种对话,几乎是我与母亲电话交谈的日常性内容。像璟儿这种唐氏宝宝,如果没有心脏病或者类似并发症,就已经是最大的运气了。璟儿的病,是无法根治的,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定期为他治疗。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璟儿身上的唐氏特征不仅越来越明显,并发症也越来越多,让我们的心,一点点向下坠。医生也很早就跟父母说过,一般来讲,有并发症的唐宝,从十几岁开始,每一年都会是难关。能多活一年,就已经是赚的了。

    爱子如命的父母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诊断。

    我劝过母亲,既然上天给我们派来了天使,我们就珍惜这段时间,努力去爱璟儿吧。母亲的回应,只有哭。当然,天下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会随时被死神宣判呢。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于人世,长于人世。

    窗外的风景,无一例外地向后倒退,车厢内响起了音乐。

    我突然想到,这次回家应该给璟儿买个iPad,说不定他看到渴望已久的礼物,心情好了,病就好了。可惜我太匆忙,刚才上车根本无暇顾及。于是,我赶快给阿孟打电话,让他周三去我家的时候,买一个iPad带过去。

    车厢里的音乐,让我想起来璟儿最爱听音乐,尤其戏曲了。

    他智力不够,并不会表达自己身体上的痛苦。每天都是笑嘻嘻骑着木头车在店里玩,让我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胆子很小,怕鞭炮,怕大声恐吓,生命力弱得可怜。在临近某个春节的一天,挂在店里的电视机,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春节,播放到人们放鞭炮的场景。不明就里的璟儿听到鞭炮声,吓得大哭。可是随后,鞭炮停了,电视开始播放京剧。璟儿听到后止住哭声,从木头车下来,走到电视机前怔怔看着画面,那些画着京剧脸谱的艺术家们,引发了璟儿的好奇心。他走到父亲面前,用手比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被鞭炮吓哭了,又被戏曲吸引了,他还看到了长得奇怪的人。

    这一切,被暑期放假在家,中午为父亲送饭的我,看在眼里。

    随后,璟儿拉着我走到电视机前。他开始变得非常兴奋,最后竟跟着电视里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唱了起来。他咽喉的疾病很重,加上不会说话,唱歌时嗓子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可那真的是我们第一次发现璟儿那么开心。

    那次以后,父亲像是发现了瑰宝一样,他知道了儿子喜欢的东西,又听说音乐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刺激智力发展,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每天下班都要载着璟儿,逛小城里的影像店,给璟儿买VCD,买光盘,买随身听,买磁带。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璟儿去世前,我每次回家,家里的电视都播放着戏曲节目。地上还摆着一堆京剧会用到的道具:塑料刀,盔头,还有衣服行头。我也会给璟儿带些新的磁带或者CD,所以每次回家,璟儿都笑盈盈地,开心极了。

    这便是璟儿在我上次离家时候,求我买iPad给他的原因,他是要用来听剧的。所以,这个心愿,我是一定要帮他达成的。

    此刻,我在想:璟儿的生命,难道真的像这窗外的风景一般,定格于某处,甚至开始向后倒退了么?他撇下了我和母亲,要去追寻父亲的脚步了么?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人世,终究是残忍。既然为人们划分了缘分,成为一家人。却为什么偏偏分给我们一个重病缠身的成员?而且,又不允许他长大,在他小小年纪就夺走他的生命,夺走我们的欢乐。父亲去世,这个家已经没有了欢声笑语。然而不到三年时间,璟儿也走了。这样匆忙,难道是远方有比赛在等着他们?

    我简直不敢想,再次面临失去至亲的母亲,此刻会是什么样子。

    由于之前与父母关系紧张,我一直没有跟他们有过适当的交流和沟通,也不知道当时璟儿出生的情景。直到父亲去世第二年,母亲才跟我提起那段日子。

    之前说过,爷爷是个退伍的军人。他在家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把家当成军营一样。他对身为子女中排行老大的父亲,异常严格和凶狠。姑姑叔叔年纪较小,便幸运许多。尤其叔叔小时候学习好,又听话。相对比不爱学习又固执己见的父亲,很自然地,爷爷对叔叔更加喜爱和宠溺。

    那时候的北方,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非常严重的。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在医院发现是女孩,便头也不回地起身回了老家,留下姥姥姥爷照顾我母亲。从那时候开始。爷爷就跟父亲说:你不要带着你的女儿,来登我的门。

    于是,父亲就真的不敢带我去爷爷家。长这么大,我去爷爷家的次数都是有限的。每次过年,都是父亲一个人,回爷爷家去看看,给一些孝敬的红包。

    然后再一个人回到家。

    母亲因为生了女儿,也成了不受爷爷欢迎的角色。每次春节这个重要的时刻,从外省回来的母亲,都会和姥姥,与我单独生活几天。而这期间的父亲,是需要回爷爷家的。

    我知道父亲心里肯定也难过。他一定不希望看到叔叔一家三口,姑姑一家三口都在爷爷家过春节,而他组建的小家庭,却只有他自己。他的老婆和女儿,是不被认可的。

    他心里的苦从没对母亲说过,每次他都安慰母亲:你可以有单独的时间跟自己的女儿,以及母亲在一起,我们一整年,也就分开两三天。另外,老家的居住条件,你可能也受不了,大冬天的晚上睡凉炕,你知道,我爸习惯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拆父亲的台。他在这件事情上,无法挑战爷爷的权威。他年轻时候不听从爷爷的安排,自己选择了下海经商,他有自己的理想。但是生了女儿,他就好像也真的亏欠了爷爷一样,失掉了反抗的勇气。

    我无数次悲凉地想到,在他的内心深处,应该也是重男轻女的吧。不然也不会在我仅仅四个月大的时候,就狠心把我丢给姥姥,带着母亲南下。

    母亲说,我出生几年后,叔叔就生了个儿子。

    爷爷奶奶开心地大摆宴席,把周围的亲朋好友全部请到家里喝喜酒,还亲自给这个堂弟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再过几年之后,姑姑又生了个儿子。

    虽然是外孙,但并不妨碍爷爷奶奶开心。他们对这个外孙的疼爱,一点都不比孙子少。爷爷在表弟出生的那天对着我父亲、叔叔还有姑姑宣布:你们兄妹三人,凡是生了儿子的,我都要奖励五万块。

    五万块,在那个新摩托车几千块的年代里,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个消息公布后,我父母就崩溃了,他们回到家后抱头痛哭。可怜的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被允许踏进过爷爷奶奶的家门。而堂弟表弟一出生,不但有他的亲自起名,还有奖励可拿。

    母亲说,那次之后,她和父亲再一次踏上去外省的路时,就想着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一赚到钱,就回来接我和姥姥(我的姥爷已经去世),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说归说。爷爷的话在父母的心里很快生根发芽,父母觉得,姑姑叔叔可以生儿子,他们为什么不能。而且,他们在外多年,也有了一笔积蓄,养两个孩子应该不成问题。

    看来只要能生儿子,再大的代价,他们都认。

    命运垂怜。

    几年过去了,这个白白净净,似乎有点营养不良的璟儿,在我父母37岁的时候,出生了。他们一家三口,有了新的户口。唯独我,户口依旧留在小城老宅里,孤零零地躺在仅有一页的户口簿上。

    终于得了儿子的父母,欢天喜地地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才逐渐喜笑颜开,并承诺也会给五万奖励。父亲的腰板,总算在他的原生家庭里,挺直了。

    可是刚刚垂怜于我们的命运,似乎跟我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因为随后不久,就知道了璟儿的病。

    全家人顿觉五雷轰顶。

    果然,爷爷奶奶的态度又飞速转变。不但不再提奖励的事,还怪我父母粗心,没有做好产检。母亲抑郁到想要轻生,而父亲,则不肯相信医院的诊断:我和敏敏(我母亲名字)两家人,世世代代都没有这样的亲戚,我们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当母亲抱着璟儿,在父亲去世了两年之后,跟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原来父母一直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作为60年代出生的人,他们能够有勇气走出国有企业,便已经是惊天动地。因为受教育程度一般,都只读到中学。因此他们的思想,很难开化到不畏惧别人的眼光尤其是家里长辈眼光的程度。

    我突然发现,可能并不是父亲重男轻女。而是他太渴望受到爷爷奶奶的认可了,他太渴望自己的父母,能够接受自己的小家庭成员了。

    久久念着,就成了心魔。

    璟儿的出生,刚把他们从难过中拉上来,就又一次无情地把他们推向更加痛苦的深渊。这痛苦,随着璟儿的成长,慢慢放大。

    因为璟儿终有一天,会跟我们告别的,我们就只能默默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时间一秒一秒度过,火车每走一步,都仿佛像是半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离小城越来越近了,我开始万般焦躁。中途给母亲打过几次电话,询问璟儿的情况。母亲的情绪舒缓多了,告诉我,璟儿在ICU重症监护室,大姨和二姨都来了(我只有两个姨,没有舅舅),让我直接到医院找她们。

    出了火车站,再奔上计程车,直达医院门口。为了更快见到母亲,我放弃排队等候电梯,直接一口气爬上了ICU所在的十楼,总算是见到了母亲。

    母亲的情形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她不肯坐下,一直站在监护室的门口。她很瘦很瘦,轻得像一片羽毛,羸弱极了。又比我前一个月离开她的时候,脆弱了几倍。

    看到我,母亲的泪水立刻流了下来。我走上前去,抱住她,她终于放声大哭。当我得知璟儿基本已经离开,只剩一口呼吸,他的心脏已经完全衰竭,纯靠呼吸机维持的时候,巨大的痛苦袭击了我。

    “你妈想让你最后看一眼还没咽气的璟儿。等到下午两点,有个5分钟的探视,你进去,跟璟儿告个别吧。”大姨边哭边告诉我。

    璟儿出生的时候,除了姥姥,大姨和二姨都投了反对票。她们都不希望妹妹这么辛苦,养育两个孩子。而得知璟儿的病情时,她们更是劝母亲把璟儿送到特殊学校,每年交点学费和生活费。可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作为父母哪里舍得随便丢给学校?因此,璟儿从出生到至今的20岁,他的每一餐饭,都是母亲亲手为他做完,再一口口喂给他的。常常是,璟儿的一日三餐下来,一天就已经过去了。

    20年了,璟儿跟我一样是大家庭中的成员。

    两个姨,也都很爱他。经常会来家里看他,给他带来他喜欢的碟片。

    我们坐在ICU门外,一句话不说,等着告别时间的到来。

    我不敢看母亲的脸。

    我很害怕。

    两点整。

    医生终于叫了名字:璟儿家属。

    我们齐刷刷站起身。

    我心跳得厉害,向ICU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