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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

    小城的老宅,送走了姥姥,送走了父亲,如今又送走了璟儿。

    璟儿去世那天,母亲寥寥无几的朋友们也从远处赶来,慰问母亲。在与两个姨商量过后,母亲选择不为璟儿的离世大操大办。或许因为近几年,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至亲,已经害怕了离别,也或许因为璟儿在她心里,就没离开。

    她此前跟我说:璟儿是上天赐给我,会一直陪伴我的礼物。不像你,长大了就离开了家。

    这么说来,璟儿也未能让她如愿。因为我的离开,只是物理上的离开;而璟儿,却是永久的离开。

    母亲一向是个温柔的女子。从前她习惯了不操心任何事,未出嫁时,有我姥姥和两个姨为她打理生活;出嫁后,变成凡事都由父亲一手操办。她此生做过两次最大的选择:第一,嫁给父亲。第二,父亲离世,她带着璟儿搬回老宅。

    父亲撒手不到三年,她和璟儿在老宅住了不到三年,璟儿也走了。办完璟儿的事,这老宅应该又要恢复冷清了。

    璟儿生前虽然患有唐氏病症,但父亲常年开着店铺,一些来来往往的人,他还是认识的。尤其母亲的一个朋友,早年间因为生活拮据,父母经常请她来我家吃饭。此人(后面简称兰姨)后来有一段时间,干脆每日到了吃饭时间就来,吃完跟父母聊一会,跟璟儿玩一会,再离开。

    兰姨比我母亲大一岁,是个热情的人。

    早年父母奔波在外,难免磕磕碰碰。那时璟儿还没出生,父母从小城返程时,车坏在了半路。无奈当时车里的应急修车工具不够,他们便只好站在路边等人来救。可那是父亲为了抄近道,第一次走的盘山路。路上来往的车辆并不多,加上父亲不熟悉路况,不知道还有多久能看见人烟。结果就是,他们等了快三个钟头都没见一个人影。

    就在父亲发现等待无果,决定让母亲留下看着车,他一个人往前走,去附近寻找救援时,迎面来了一男一女两人。

    女人便是兰姨。

    父亲见到人,便赶忙跑过去问路,打探前面还有多远能碰到人烟。兰姨得知父亲的车坏了,便告诉他,大概往前走六七公里,就是个小镇。那里肯定有修车行,肯定可以帮到父亲。父亲听后喜出望外,母亲非常感激地从车里拿出姥姥给她带的蒸焖子,还有很多梨,一股脑都给了兰姨。

    兰姨看到梨和焖子,就窘迫地问母亲,有没有干粮。

    母亲听完,拿出五六个姥姥亲手做的红豆馒头。兰姨自己留了一个,其余的都给了和她同行的男人,两人瞬间就把馒头吃光。

    母亲拿出一瓶水递给兰姨,说,馒头车里还有。

    两人又各自加了两个馒头,不到一分钟吃完,总算饱了。兰姨让男人带着父亲去一趟小镇找个车回来,把我们的坏车拖到小镇修理,她留下陪母亲看车。

    父母很开心,觉得这是遇到了贵人。

    母亲与兰姨聊天中,得知兰姨竟然是小城的老乡。同行男人,是兰姨的男朋友,两人还没结婚。二人在外讨生活,已经三四年了,也三四年没有回家了。母亲还得知,兰姨在几年前与老公离了婚,由于生育早,兰姨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并有了自己的工作,所以没有抚养孩子的困扰。

    母亲很开心,和兰姨也聊了家里的情况。这时间,父亲与兰姨的男友坐车回来了。

    事情很顺利都办妥。

    父亲给了兰姨他们一些钱,表达感激之情。

    通过这次,父母与兰姨二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常常保持联系。但听说由于兰姨二人收入很少,坏车事件发生两个月后,他们干脆去S城投奔了父母,看看能不能也找点营生。

    父母都是善良的人。

    在那个人人都追求铁饭碗的年代,能够在外地碰到同乡,是很不容易的。刚刚投奔父母的兰姨二人,吃饭都成问题。加上父母主要跑运输,一两天不在家住,很常见。于是父母为了帮助二人省房租,干脆让他们住进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腾出一个储物间,兰姨也承诺,一旦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搬出去。

    接触久了。父母发现了一些问题:兰姨二人花钱大手大脚,穿戴很入时。而且好吃懒做,害怕吃苦。

    最初,父亲介绍兰姨男友(下文称他Q叔)跟着父亲结交的同行朋友一起跑运输,但是Q叔跑了两次,就坚决不再去了。理由是,运输条件太差,路上蚊虫太多,吃不好,也睡不好。关键是,钱给得也少。兰姨也一样,去餐厅做了3天服务员。称腰酸腿疼,就不再去了。结果,当然是没拿到一分钱。

    Q叔两次跑运输挣的800块钱,跟兰姨一天就花光了。

    父亲发现,二人开始时不时消失,有时候两三天,有时候三五天,有时候半个月。回来后,就在父母租的房子里吃吃喝喝,花钱很大手大脚。

    像是在外面挣了许多钱。

    聪明的父亲从没正面问过二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后来他终于弄清楚了二人的赚钱的来路:找陌生的地方,找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兰姨把自己的手表或者其他值钱物件,往那人面前一丢,就说值钱的东西被其弄坏了,这时候,Q叔出来恐吓对方。对方害怕,就乖乖拿出钱来赔偿。

    这就是:碰瓷啊。

    难怪有时候消失短短几天就回来,有时候消失半个月,更难怪每次父母问兰姨二人之前是做什么的,二人总是嘻嘻哈哈就过去了。父亲弄清楚之后,非常震惊和气愤。想不到他一直感激的同乡恩人,竟然是做这种营生的。他们拿着别人的血汗钱吃吃喝喝,内心不会受到谴责么?

    母亲多次劝兰姨不要做害人的事:你还有儿子,要为自己积福,也要为你的儿子积福啊。兰姨说:没钱,谈积福都是扯淡。我和Q没文化,没本钱,没技能,又吃不了苦,你说我们怎么活?

    相比母亲,父亲更激进一些。坚决要赶走兰姨和Q叔,让他们自己出去找房子住。二人知道父亲的为人,也就搬出去住了——后来还是父亲帮忙找了房租便宜,环境又相对好的房子。

    父亲觉得兰姨二人品行有严重问题。当年的坏车事件,他早就还清了对方的帮助。因此,他不让母亲跟兰姨再来往。但母亲常年跟着父亲在外,基本没有任何朋友。母亲一直劝父亲,兰和Q只是为了糊口,他们没有办法才以此谋生,他们最初不是还帮了我们吗?可见人品也没坏到不可救药。后来母亲说得多了,也就不再阻拦兰姨和Q叔时不时来找父母吃饭了。

    时间过得很快,国家发展很快。国人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聪明。

    兰姨和Q叔,本来就不是每次都能骗到钱。后来,日子愈发艰难了。就在父母生了璟儿之前,先回了小城。

    后来,璟儿出生等一系列事情的发生,父母也稳定下来,新房子离小城并不近,在省内的海滨城市。

    这段时间,兰姨跟母亲也有偶尔的联系。母亲得知她在小城专门从事丧事服务——也算是改了正道,很为她开心。

    姥姥在小城老宅去世的时候,母亲就找了她帮忙。该花钱的地方,兰姨提醒母亲掏钱。而兰姨的报酬,也是分文不少。整个流程下来,母亲只是伤心过度,并没有在处理事情的环节上,操太多的心。

    父亲在小城去世的时候,兰姨和Q叔也来帮忙。

    这次又轮到璟儿去世。

    母亲流着泪给兰姨打电话:我真的不希望又是以这样的方式跟你见面,但是兰姐,璟儿去世了……

    半夜11点,兰姨骑着电动车,很快赶来。

    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母亲为璟儿买寿衣。

    “没结过婚的男宝,寿衣要买全套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件都不能少。还要买纸车,纸船,再来个好看的小花圈,把咱们璟儿风风光光送走。医院楼下对面那家寿衣店的老板,是我朋友,我带你去买。”

    大姨颇有微词:让璟儿安安静静走吧,我们哪有心思办这么多……

    母亲还是跟着兰姨,去了楼下的寿衣店。

    二人再上来时,母亲手里拎着很多东西:上文中兰姨提到的,一件不少,都买回来了。

    再给火化场打电话,预约第二天派车来运走璟儿的遗体。

    据说习俗是,不办葬礼,遗体需要放在停尸房3天后,才能火化。

    这三天,便是处理其余后事的时候。

    兰姨这几天陪在母亲身边,买骨灰盒,选墓地,运送骨灰到墓地的车队,事无巨细。

    最重要的就是为璟儿选墓地,母亲想把璟儿葬在父亲的旁边——当初也是兰姨帮忙找的一块地。但是这次联系土地主人,对方不肯售卖。理由很简单,刚过完清明节,他们已经开始种植庄稼了,没有多余的土地出售。

    母亲一下子慌了。

    兰姨说:别着急。我肯定能帮你找到更好的。璟儿生前那么喜欢跟我玩,我肯定要给他找个好地方睡觉。

    于是她就出去打电话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兰姨对母亲说:我带你去看一块地,风水很好,尤其对小孩子更好。祈祷他下辈子做个健全的人,还做你们家的儿子。

    母亲想都没想,穿上外套就跟着兰姨往外走。

    此时,我的两个姨跟着火化场的车队,去护送璟儿,并处理交押金及费用等事宜。我则留在医院,办理璟儿的费用结款及后续的手续。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母亲和兰姨来医院找我汇合。母亲说想去洗手间,然后给我使了个眼色。此刻我还差两笔费用没有结清,就拜托兰姨替我排队,我也想去洗手间。

    母亲快步走出医院,左拐右拐,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听到后,立刻就大哭起来。

    原来,兰姨给璟儿找的墓地,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野地,离Q叔家不远。Q叔当时也在现场,跟母亲说,这片地是他们村子的,由于大家都不想再务农,纷纷出门打工,土地就废弃了。

    “最重要的是,你既然要简单处理璟儿的事,那咱们最好就简单给他找个地方埋了。凡事从简从快,璟儿也好更快地投胎呀。”母亲叙述,兰姨原话。

    母亲哭着说,她跟璟儿母子一场。没能给璟儿一个健全的身体,她和父亲时时刻刻都在内疚。虽然爷爷奶奶不喜欢她的孩子。但把璟儿扔在荒郊野外,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安心?又怎么向已故的父亲交代?另外,这块荒地,Q叔开口要三万五,说是村支书非四万不卖,是他看在与我父母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对村支书软磨硬泡,才拿到了这么优惠的价格。

    “一开始,他们非要我立刻买下来,拉着我去跟村支书签合同,”母亲抽泣着说,“我跟他们说,我手里没钱,要回去跟女儿商量后才能签合同,他们这才让我回来。”

    我听后悲愤交加。

    他们竟然不顾多年友情,在母亲无依无靠痛失爱子之际毫无遮掩地表达了自己的贪念。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送至亲离世。一辈子没有操过心的母亲,到了中年,接二连三地承受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痛苦,她其实早就被打垮了。

    只是璟儿的事还没处理完,她必须撑着。

    另外,我终于发现我有多愚蠢了。因为这竟是父母认识兰姨快30年间,我第一次对兰姨发生质疑。之前父亲一直让母亲远离她,我有隐隐约约听到过,却一直未放在心上。在我看来,成年人的友情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因此大家都会尽量去珍惜的。因此每次兰姨到我家蹭饭,我都会对她非常友好,还会在兰姨离开后时不时怪父亲过于敏感。

    可我万万没想到,曾经有些惧怕父亲的兰姨,在其去世后的三年——儿子又去世的时候,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蹂躏母亲了。

    我真是愚蠢。

    我对我的家不够关心,对父母不够关爱,对璟儿也疏于照顾。

    很显然,母亲被兰姨和Q叔刚刚的举动吓坏了。她在与兰姨结交这件事上,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她一直相信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坏掉本质,何况她对兰姨一直都非常好。我相信,这更是母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一直坚持保持的友情发生了质疑。这么多事情综合在一起,母亲坚持不住了。

    她顺着墙根,蹲了下来。

    幸好我还在。

    我双手扶着母亲的肩膀,安慰她:妈,您先歇会儿,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去跟兰姨说。

    回到缴费处,兰姨还在帮忙排队,马上就轮到我们了。见到我,她笑嘻嘻说:你妈有没有跟你说刚才看的土地?绝对的宝地,风水好得不得了!

    我让母亲接着排队办手续,然后把兰姨拉了出来。

    “兰姨,璟儿这次离开挺突然的,给了我们一个猝不及防,对我妈打击尤其大。你们是30年的好朋友了,我妈现在没了亲人,跟您最亲。这么多年了,你也了解她这个人:太温柔导致没主见,对身边的人,是百分百的信任。”

    “那是。所以每次你们家有事,我都在她身边陪着啊,老朋友了嘛。”

    “对。璟儿虽说是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但是在每个母亲的眼里,孩子都是唯一的。这么多年,您有事没事到我家吃饭,也算是看着璟儿长大的,他跟您也是一样的亲。”

    提到蹭饭,兰姨顿了一下,没说话。

    “我父母一直都很在乎您,把您当成最好的朋友。不然你们的友情也不可能在我们搬离小城还一直持续着,”我说,“璟儿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正常人的一切。我父母没能给璟儿一个健全的身体,在这件事上他们一直对璟儿是怀有亏欠的。所以璟儿的吃喝拉撒睡,都是我父母精心照顾。现在璟儿走了,我和我妈肯定不希望给璟儿一个草草了事的结果。”

    “那肯定。思思,你父母对璟儿的好,那真是没得说的!可见他们盼儿心切啊,就连这么个儿子也……”

    我很粗暴打断了她的话:“我父母命不好,摊上了这样的孩子,这是命运的安排。但是如何对待这个生命,却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她发现我语气不对,眼神坚定,便开始往墓地的话题上扯。

    “当然咯,你父母也算是对得起这个孩子了。我和你Q叔也希望替你母亲给璟儿善后,所以才帮你们找到一块宝地呦。那宝地,可你Q叔苦苦求了村支书好久,才拿到这么优惠的价格的,如果晚了,人家肯定是要反悔的。刚刚我们就劝你妈赶紧定下来,可她非要回来跟你商量。其实没有必要商量啦,我觉得你肯定会同意的……”

    肯定?

    我肯定会同意把璟儿安葬在一个连条路都没有的荒郊野外?

    我抢压着怒火说:“人去世,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块好的墓地,这样我们活着的人也能安心。”

    “是啊,墓地好不好,你妈都不会看。我和你Q叔这么多年的做白事的经验,连这个还会不知道么?相信我们,没错的。”

    “兰姨,您帮忙选的这块地,是个庄稼地?还是荒地?”

    “思思啊,兰姨怎么可能为你们选荒地呢?那是你Q叔所在的村子,现在大家都觉得务农太辛苦啦。就放着土地没种植,也就没打理,所以看起来就像荒地咯。但是你放心,那块地,风水很好很好。”

    “兰姨,我的意思是,这块地它原本的用途是种庄稼,而不具备墓地资质。当年我不懂事,要不然我爸那块地,肯定也不能这么选,他和一堆陌生人的庄稼睡在一起?这很不合常理。另外这肯定也是违法的,小城都在规划,听说Q叔家不是也要拆迁么?”

    “我说思思啊,听你的意思,你爸的墓地,我选的不好?小城的人,去世不都是这样吗,找个城郊,找个人买块地,埋好骨灰盒,立好碑。你去看看,现在城郊哪块地没往外卖给过死人?不买地,死人骨灰都埋哪儿?”她听出我的话外音了,我竟然敢反驳她的“精心安排”,于是便抬高了声音,估计是企图压住我。

    “兰姨您别误会,人死了,肯定是要埋的。但是首先我们要选的墓地,是合理规划的墓地,是政府和法律允许的。这方面的法律我们都不懂,但是我知道,经过政府批准为墓地的地方,才可以用。”

    “政府批准,你妈也知道,贵啊。”

    “贵有贵的道理。您说,万一买了地,然后得知墓地要被征用。这钱既白花了,又动了去世者的灵魂,这么算来,更贵吧。”

    “思思,我和你Q叔在小城混了这么久,人脉一抓一大把,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你想买陵园的墓地,咱们小城也有啊,可是你妈能愿意花那么多钱给璟儿买吗?再说,一个小孩子,还不是个健康的孩子,也不值得给他买那么好的地方。”

    “兰姨,璟儿就算是个弱智,那也是人。”

    她听后有些泄气却不甘心:“思思,这事你能做主吗?兰姨就有朋友在陵园负责墓地售卖,我先去帮你联系联系,问问价格,你看怎么样?”

    我没回答她,只说了了句“我去看看我妈那边怎么样了”,便转身走开了。

    我转身回来找母亲。

    此时母亲已经办好了手续,两个姨也回来了。我跟她们大致说了情况,大姨听后气得咬牙切齿:这个人品行大有问题!她看咱们不懂行,在关键时刻抬高价,欺负咱们。思思啊,当初你姥姥和你爸的后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大姨,咱们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吧。“我知道她后面的一句肯定是“那时候,她肯定就没少宰咱们的钱”。

    相较于大姨,二姨的性格更加稳妥一些。

    她并不住在小城,而是在离小城2小时路程的另一个城市里。她家条件不错,姨夫赚钱能力强,认识很多人。

    她给姨夫打了个电话,让姨夫帮忙找朋友,看看是否有人认识墓地这方面的人。

    兰姨在我转身离开后,抱着电话打了许久。不知道是给Q叔通风报信——荒地售卖无望,还是在联系新的墓地。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她过来找我们。说是有墓地售卖的朋友此刻在从外地往回赶,让我们等一天。然后,就跟我们说,忙活了大半天,还真是饿啊。

    兰姨相当于在帮我们处理后事,她吃饭和睡觉,按照习俗,我们都是要提供的。而我们,都忘了忙忙碌碌快一天,我们也一直没有吃东西——实在是没有胃口。

    于是,我跟兰姨说,我带您下楼吃饭。此过程中,兰姨大概还是不死心,又说还是Q叔的地最好,便宜又实惠。这地,如果没有人情关系,没个十几万拿不下来。政府那边也不用管,从没听说过要征地的呀。

    见我没搭话,她便不说话了。我猜,她心里一定惊讶于这个她几乎看着长大的瘦弱女孩,竟然可以接替她去世父亲的气势,跟自己抗衡起来。

    吃完之后,兰姨便去了寿衣店,我自己回家了。

    回到家,我问母亲,璟儿的一整套衣物下来,花了多少钱。

    “三千六。”

    我“呵呵”笑了两声。兰姨她吃饱喝足,是去寿衣店拿提成了吧。

    下午五点半——我不会忘记这个时间,姨夫打来了电话,说是璟儿的墓地有消息了,就在小城的陵园。姨夫的朋友认识陵园的老板,老板听完我家的大致情况,觉得母亲很苦,坚决只留墓地的成本——六千块。姨夫让母亲赶快去墓地签合同,交钱。

    得到消息后,母亲一刻也不肯停歇。拉着我,就直奔陵园。

    我们打车到了陵园——已经快七点了,按说陵园已经下班,但是善良的陵园老板竟然亲自在办公室等着我们,旁边站着他的助手。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手里拿着已经拟好的合同,母亲忍不住都失声痛哭。

    我也抹了泪。

    陵园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在一座开垦的小山上,成排的墓地,成排的墓碑。放眼望去,小城尽收眼底,我们为璟儿挑了一个舒心的地方。

    签完了合同,陵园老板又给已经下班的经理打了个电话。嘱咐他一定要在璟儿入殡那天好好照顾我们。

    可是正当我们要离开墓地,老板助手又远远叫我们回去。我们折回到办公室,发现老板拿着助手的手机在开外音。听了几句对方的话,我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咨询墓地价格的中介。

    “死的人是个小孩,家里没什么能掌事的人了。我跟李心兰(兰姨)已经商量好了,就说墓地一万,咱们先把小孩的母亲骗到山上,然后再报价20万。小孩母亲没什么注意,急等着小孩下葬,到时候她就算砍价,我觉得十八万也肯定没问题。钱不够,让她去借呗。咱们除去成本,到时候再商量怎么分吧……”

    这段话听完,我的后背发凉。

    老板挂了电话。他对我和母亲说了一句话: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然后,老人家亲自驱车,把我们送回了家(璟儿已经被送到火葬场)——陵园地处偏远,不好打车。到家后,我和母亲千恩万谢地与陵园老板告了别。不过,虽然璟儿的事有了着落,后面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们。

    很显然,兰姨铁了心要赚我们的钱,所有的流程她都敲定好了。而且,按照她的规划,明天是要带我们上山看陵园的。

    我发现,母亲的状态,更差了。我当然知道原因:母亲相识30年的朋友,要三万五卖给她一块荒郊野地。卖不成,却计划着更大的阴谋:把我们骗到陵园,再开高价,让我们骑虎难下。而素不相识的陵园老板,坚持只留成本价,还让我们随便挑。我不理解兰姨怎样看待朋友二字,又怎样去理解时间的长度——30年。

    果然,第二天一早,兰姨就来了。

    还没进屋,就听到她欢喜地说:璟儿的墓地,我帮忙找好了!据说才一万块,哎呦,我们的璟儿啊,真有福气。啧啧啧……另外,这是璟儿的骨灰盒,我刚才刚好路过商店,就把这个也顺便带过来了。

    我看到母亲面如死灰。

    大姨说:不用麻烦了,墓地我们找好了,就在陵园。

    兰姨笑容瞬间凝固:“找好了?你们都不在小城生活,认识谁?还有敏敏(我母亲名字),她也二十多年不在小城,人又内向,能认识谁呀?大姐,您就别蒙我了。”

    “是真的。”母亲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不信,你有陵园负责人的电话?”说话间,兰姨当着我们的面,拨通了她中介朋友的电话:买主说她们已经买好了墓地,这事你知道么?

    买主。

    我们在她的眼里,原来就只是个买主。

    “兰姐,我正要给你拨电话呢,我也是刚听说,竟然是陵园的老板亲自帮着他们选了墓地啊……”

    “你搞错了吧,她们几个女人,能认识谁啊。”

    “是真的,你问问她们吧。”

    兰姨直接挂断了电话,脸上一股冷气,凶狠劲儿十足:你们联系了老板?哪里来的人脉?

    “我老公认识。”一向没有跟兰姨正面冲突的二姨,也开口了。

    “呦呵,二姐夫人脉挺广啊,胳膊都能伸到这鸟不拉屎的小城来。怎么着,接下来的事也不需要我不参与了?不参与可以,但是你们要给我全套的服务费。另外,把这骨灰盒的钱,也一并给我结了吧。”说完,她晃了晃手中的骨灰盒。

    “多少钱。”

    “两千。”

    大姨睁大了眼睛,正准备拒绝,被我拦住,我掏了两千块递给她,“看看够不够。”

    兰姨一把抓过钱塞进兜里,发着狠问母亲:“敏敏,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确定要把事情做绝?”

    “兰姐,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罢!”母亲伸出手,用力在炕上划了一道。

    兰姨走了。

    大姨有点生气:一个骨灰盒给两千块?

    “大姨,这不仅仅是骨灰盒的钱,是让她息事宁人。”

    “嗯。咱们几个女人都不是主外的性格,她李心兰好歹在这条路上混了这么久,小城她也熟悉,还有那个Q。咱们几个加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就吃点哑巴亏吧。先把璟儿事处理完要紧。”

    “二姨说得对。”

    大姨听后这才不做声。

    我看了一眼母亲,发现她睡着了。这是璟儿去世到现在,她睡的第一觉。

    她累了。

    这座小城,埋葬了姥姥,埋葬了父亲,埋葬了璟儿。

    也终于埋葬了她苦苦坚持与认定的友谊。

    三万五的荒地,二十万的墓地,六千块的墓地。

    钱不是万能的。

    但是它可以检测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