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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儿的后事,处理完了。

    但是又似乎没有处理完。因为他的离开,带走了很多东西。

    老宅空荡得可怕,似乎小声说话,都带着回音。

    大姨二姨陪着母亲待了几日,也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经历一次次的生理折腾和心理折磨,母亲的身体轻薄得像一片叶子,似乎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走一样。

    除了各自都有家庭的两个姨,她就只剩下我了。

    人生最悲惨,恐怕便是发现生活过着过着,身边人却越来越少,少到让人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了滋味。

    对我来说,除了悲伤和对璟儿没有尽到做姐姐责任的愧疚之外,我更想知道,此刻母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是否愿意给我补偿曾经因不懂事而犯下过错的机会?是否还对人生充满希望,愿意用积极的态度去对待接下来的生活?

    我想要的很少,希望她能给我留些时间去好好做一个女儿;我想要的很多,希望她能重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跟我一起出发。

    虽然我知道对她来说,这很难。

    人生恐怕是一个充斥着讽刺的转盘。你提前得到了,得到的,却并不意味着一直会持续拥有下去。

    转盘怎么转,谁都无法知道。

    母亲作为家里的小女儿,从小获得宠爱无限。一辈子没儿子的姥姥姥爷,把母亲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在母亲出生的那个物质匮乏的上世纪60年代,大部分家庭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姥姥却省下自己的粮***心喂养了一只母鸡——就只为了让它每天下蛋。而这珍贵的鸡蛋,就只给母亲一个人吃,没有其他人的份;母亲出嫁后,照顾她的责任便由父亲扛起。他实现了最初与母亲结婚时的承诺:虽然给不了母亲荣华富贵,但却做到了让她衣食无忧,也不为琐碎小事操心。这么多年,母亲的金钱意识很薄弱。大抵因为她这一生从没为生活发愁过,即便是她与父亲离开小城,去外省谋生的最初也最艰难的那几年。父亲哪怕一个人啃着干瘪的馒头,也要把仅有的一口肉留给母亲。

    父母是很相爱的。可是世事难料,在她人生的中点,爱她疼她的亲人们相继离世。面对逐渐清晰的孤单与这冷酷的世界,她像是个极度恐慌、极度胆怯然而却又极度倔强的孩子。

    在这个脆弱到一碰即碎的日子里,我想与母亲多待一段时间。

    原因很简单:我除了想抚慰她受伤的心,更重要的是想在这段时间里,与她商量一下未来如何生活的问题。毕竟她现在无依无靠,我很难放下心来再让她一个人继续生活在老宅里。另外,其实经历这么多年的变化与发展,小城也不再是从前的人和事了。母亲又折回小城生活,她想拼命留住的,可能也仅仅是当年那些化成了空气的幸福感。

    其实,与其说是与母亲商量,倒不如坦白讲是想要说服她跟我一起离开小城,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但更坦白讲,说服母亲,我真的心里没底。

    这里想穿插一件事。

    在璟儿出殡那天,母亲出乎意料地把蔷薇送给了一个朋友。蔷薇这只纯种的金毛,很通人性。母亲带着璟儿回小城生活的时候买来它,那个时候它刚刚出生不久。现在它快三岁了,长得高高大大,很是让人喜欢。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璟儿走了,也带走了她对生活的勇气,她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照顾蔷薇了,她怕蔷薇继续跟着她会受罪;或许,她担心蔷薇最终也会和璟儿一样,她虽多年精心照顾,但他们最终还是会离开。

    不管是哪种解释,似乎都可见她内心对生活的绝望。

    母亲在最近几年里,身份一直在变化。从失去母亲的中年女人,变成了失去丈夫的寡妇,再变成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空巢老人。这种巨大的打击可能换任何人,都很难在短短几年之内去接受。

    所以,母亲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果然,我内心的隐隐不安很快被证实。

    璟儿的离世,除了在为他找墓地那天我能明显看到母亲的脆弱之外,接下来的时日,母亲没有在我面前体现出任何的悲伤和难过。她像往日父亲和璟儿都在一样去准备饭菜,打扫房间,只是时常发呆,而且话很少——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担心。

    在璟儿去世一周的时候,我和阿孟在饭桌上终于提起她今后生活的问题。母亲听后却显得异常风轻云淡:除了这里,我哪都不去。

    看来,她又拿出了当初带着璟儿搬回老宅居住时的倔强。

    我劝她:咱们把老宅锁上,一起走吧。老宅其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不然姥姥去世到我爸去世这么多年,它不是也一直空着的吗。

    有你田大爷偶尔帮忙照看着。母亲继续吃着菜,又来了句:不用劝我了。

    清清淡淡一句话,像青菜叶子一样,但是却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那感觉就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和阿孟相互看了看对方。

    阿孟说,或者我们可以把老宅租出去?把东西都放在小卧室里锁上。租户就当是帮我们看着东西了,租金不用给太多,意思一下就行。

    不了。租给外人,我也不放心的。母亲吃下了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碗筷。

    阿孟有些不甘心:您实在不想离开这儿也行。我们买几只猫狗,让它们陪着您一起生活。这样,屋子里也多几个伴儿,不至于让您太孤单了。

    母亲连话都没说,只摇了摇头,就起身收拾餐桌走掉了。

    果然失败了。

    吃罢饭,阿孟远程处理工作。闲来无事的我,来到了小屋。

    这曾经是我和姥姥的乐园啊。这里有铃铛的响声,有我们的欢笑声。

    还有她给我做的椒盐花生的香味。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没有机会好好沉浸在那曾经熟悉的感觉中了——即便这两年都回来扫墓,可每次都是扫完就急匆匆返回生活和工作的城市。

    可能是我太浮躁了,我没有静下心来去感受母亲的真实感受。她不愿意跟我一起走,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我不该强硬劝她跟我一起生活,而是该用心去找到她想留下来的原因,然后再思考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

    眼前的小屋,跟印象中的已经有很多不同。印象深处的它,房顶高高的,屋子宽宽的,四壁都很结实。每个冬天,姥姥都把炕烧得火热。我们两个躺在炕上,我听她讲她喜欢的戏,她曾经的青春,还有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再看看眼前的它,竟然是小得可怜。难道它也和人一样,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这小屋除了我和姥姥一起睡觉的土炕没有变之外,四周墙壁已经被大房间搬过来的柜子完全遮住了。再加上其他成堆的杂物,小屋被挤得满满当当,就只剩下一人可挪动的空间了。

    看来,除了东西堆得多之外,我也真是长大了。

    我的心,突然就疼了一下。

    我在仅有的一小块空间——炕沿边上坐下,我很想重温一下这些杂物的背后的故事。想知道,这些故事是否还都是我熟悉的故事。

    柜子的第一个抽屉被我打开了。

    首先看到的,是一本影集。

    翻开影集,满满的老照片映入眼帘,大部分都是黑白的,记载了以母亲为主线的岁月。我看到童年时代的母亲:她梳着两个辫子,坐在姥爷怀里,歪着头吃糖葫芦。那天气,看起来很明媚的样子,因为父女二人都眯着眼,也都有藏不住的笑意;我看到青年时代的母亲:她头上的辫子又粗又长,穿着衬衫(颜色看不出),背着帆布单肩包,笑得像花儿一样;还看到跟着两个姐姐开始工作的母亲,在缝纫机前认认真真做白线手套。

    这些照片,我都是见过的。每张照片背后,都有我熟悉的故事——姥姥曾经讲给我听的。

    年轻时的母亲真美,她无忧无虑,她的岁月安好。她的每一张照片里,都青春洋溢,幸福十足。

    往后翻,翻到了父亲与母亲的恋爱及新婚时期。父母的结婚照,同样是黑白的,母亲的头上带着花,脸上的幸福满溢。年轻时期的父亲很帅气,留着跟当年影视明星李小龙一样的中长发,一手掐腰,一手搂着母亲;随后,我看到了自己出生四个月时期的照片,眼睛小小的,笑成了一条缝。

    这照片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每次我苦恼着想要父亲母亲,姥姥都会把照片拿出来,告诉我父母的感情有多好,又有多爱我。她一遍遍给我讲着属于我,但对我来说却已经逝去的遥远故事,一直讲到我满足而睡着为止。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阿黄——一只又肥又大的黄色猫。

    姥姥跟我说过不止一次,阿黄是父母的“媒婆”。当初就是因为它,姥姥才同意把母亲嫁给父亲的。

    早年爷爷在外当兵,奶奶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是艰苦。爷爷退伍后,国家分了工作给他。但由于曾祖母没人照顾,爷爷便选择留在家里种地,把这个珍贵的名额让给了一个战友的弟弟。当然,后来父亲能够进入国企工作,也是爷爷又去求了这个战友,才得以实现的。

    后来,父亲母亲想要结婚。

    当时,父亲的原生家庭并不富裕。而相对于父亲而言,母亲的背后,是有文化的姥爷和精明能干的姥姥——日子自然过得不错。姥姥姥爷把大部分的爱都给了母亲,就连母亲与“穷小子”父亲自由恋爱,姥姥姥爷都没有干预——父母为儿女婚姻做主年代的最大开明。但是,到了结婚这个话题,姥姥姥爷一致投了反对票:他们觉得这个小伙子虽然斗志昂扬,也聪明过人。但是太穷了,他可能很难给从小娇生惯养的母亲一个安逸稳定、又相对富足的生活。

    因此,他们几次拒绝了父亲母亲的结婚请求。

    中间很曲折,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也无济于事。

    转折点是阿黄,那时它应该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野猫。它野惯了,独自在外面乱跑找吃的,被路过的车不小心轧断了腿。父亲路过时碰到了它。发现它伤到痉挛,便把它抱回工厂,找到懂点护理的同事大姐,帮它包了扎。

    然后,父亲就开始了对这只小野猫的细心照料。小野猫全身黄色,于是便有了自己的名字——阿黄。父亲把小猫放在宿舍里——他和老张的宿舍。那时,他每天省下自己餐食里的煮鸡蛋和一两米饭,将蛋黄搅碎。母亲则拿着姥姥为她做的鱼酱,跟父亲蛋黄一同拌在饭里——一日三餐,喂养它。

    阿黄就这样,渐渐恢复了健康。但它的腿,即便康复之后,也依旧是跛的。

    国企严格。

    父亲在宿舍里养猫的事很快被传开了,工厂下令他不许养猫,可父亲怎么会听。这件事最后竟然闹到了焦灼的状态:父亲舍不得阿黄,工厂不许养阿黄。

    很快,姥姥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凭此发现了父亲的优点:有爱心,有耐心,有责任心。加上母亲对他的认定,她相信父亲是个很好的女婿人选。就这样,姥姥主动让母亲把阿黄接到了家里,由她亲自照顾。并又通过一段时间对父亲的观察和相处,姥姥也说服了姥爷,两位老人最后终于同意了父母的婚事。

    父母终于在双方老人的祝福下,结婚了。

    父亲后来多次跟母亲提到阿黄:其实,阿黄才是我们的媒婆啊。

    母亲非常喜欢阿黄慵懒又可爱的样子。据说阿黄也很乖,但它确实有野猫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它不挑食,家里人吃什么,阿黄就吃什么。而且可能因为做野猫的原因,阿黄对饭食特别亲:每次吃饭,无论主人给它多少吃的喝的,它都可以做到光盘。

    于是就一天天变胖,越胖越懒,越懒越可爱。

    阿黄是自然老去的,那时候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父母再不养猫。

    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感情浪潮冲击了我。

    那一刻,我仿佛切身体会到了母亲的感受。她想要的,她想抓住的,其实是已经逝去的东西。

    所以才会痛苦和难过。

    那其实是世界上最难的东西了:无法再追回,更无法第二次拥有。每个人付出的爱,是无法再来一次的。

    换个对象更不行了。

    所以我能做的,应该就是安安静静陪她一段时间。让她内心的情感慢慢退潮,直到完全退却,直到她能够接受跟我一起走。

    第二天早饭,我跟阿孟说:你回去上班吧,我想留在小城一段时间。

    阿孟会意:好。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假期。之前你工作也太累了,该歇歇的。

    母亲没说话,但是破天荒地,去盛了第二碗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