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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母亲生活两个多月了。

    这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母亲紧密生活在一起的两个月。对我来说,比之前一起生活的几年相处时间都要多。

    日子一天天过,让我觉得时间似乎逐渐有了厚度。

    我改变了和她的相处模式:之前父亲和璟儿都在世的时候,对我来说,母亲更像是个符号。因为除了节假日在一起吃饭,我不是在学校上课,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几乎从没有过跟他们单独相处。

    坦白讲,单独相处那感觉,令我不太自在。所以即便父亲或母亲竭力创造于我单独相处得机会,我也往往会做话题的终结者。

    阿孟基本每天都会打电话咨询母亲的情况。

    在我看来,她的心情似乎有了些缓解,此刻的她既坚强又冷静。每天我们吃着普通的饭菜,她也比从前勤奋了许多。就好像璟儿的离世,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一样。母亲的悲伤这么快就抚平?养育20年的儿子就这么不见了,她能在两个月内走出伤痛,我其实不大相信。可她呈现给我的,确实就是这样的感觉:她会很早起床,准备早饭;会在上午整理老宅里的杂物,修剪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下午边听音乐边看看书,睡睡觉;有时候,她竟然还会跟邻里寒暄两句。

    或许母亲在为接下来一个人的生活,培养习惯。

    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闻到了一股辣椒的味道,随后听到母亲咳嗽着端出一盘菜。我定睛一看,随即愣住:青椒炒干豆腐。

    北方人叫干豆腐,可能南方人叫豆腐皮。

    其实这只是一道很普通的家常菜,它做起来非常方便,吃起来还会很下饭。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青椒炒干豆腐这个菜,是大家常常搬到饭桌上来的。

    然而,我愣住的原因是:母亲辣物过敏。这个“辣”,包括其实并不辣的青椒,还包括气味重的洋葱和韭菜,以及大蒜。所以稍微有一点点辣感的东西,她更是碰都不碰的。

    但与之相悖的是,这道菜恰恰是父亲最喜欢的一道菜。提起“最喜欢”,这里还有一段渊源:早年爷爷外出当兵,无法给家里补给,家里全靠奶奶一人支撑。可是她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吃药。所以很难去精心种植一些农作物,索性她就种些生命力强的青椒,应季时候,每天摘一两个,就可以炒一盘。按理说,青椒炒蛋是经典之作,但是那个年代,奶奶全靠把鸡蛋拿到集市去卖,换些钱,才能买回来一些日常所需。所以一年到头,父亲也几乎吃不到鸡蛋。

    那么,青椒用什么搭配?奶奶就选择了便宜的干豆腐。当时,奶奶的妹妹嫁给了豆腐坊的老板。豆腐坊每天磨豆腐,都会剩很多豆腐皮。厚厚的豆腐皮,其实就是干豆腐。卖相好的干豆腐,豆腐坊老板就留着卖钱,剩下的边边角角,奶奶的妹妹就都偷偷塞给了奶奶——她知道姐姐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

    于是,奶奶家的餐桌上,几乎春夏秋三个季节,都会出现这道菜——青椒炒干豆腐。按理说,小时候常年吃的菜,长大有机会摆脱后,一定再也不想碰了。但是,父亲偏偏觉得奶奶做的青椒炒干豆腐最是美味。他一直觉得,这是把他养大的菜。

    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最在意和在乎的童年。因此,青椒炒干豆腐承载了父亲的整个童年,也成功占据到父亲心中不可撼动的位置。

    可惜,这么一道父亲喜欢的菜,父亲在母亲面前吃的次数,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原因很简单:母亲过敏。

    期初,他以为母亲只是不喜欢,人的口味是可以慢慢改变的。所以在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父亲有一次提出想吃这道菜,母亲答应了一声,就去准备食材。(为了给父母留出足够的独处空间,姥姥常常带着我在其他邻居家做客)

    据母亲讲,那是她这辈子为父亲做过的唯一一次。由于这道菜现炒才好吃,不能提前炒好放置,会失去味道。因此后来有几次,母亲也想为父亲做这道菜,都被下班后的父亲及时发现而制止了。

    那唯一一次做菜,仅仅是用手掰掉青椒里面的籽,她就觉得快窒息了。但想想父亲爱吃,她就跑到院子里吸一大口空气,再一头钻进厨房继续做。

    父亲吃到这道菜很开心,就让母亲也试着尝一口。他特意接了一杯水,让母亲夹一块干豆腐,沾沾水再吃,这样就能减轻辣味了。

    母亲不吃。

    他还说“尝一下嘛,根本不辣”,话说完,他才注意到母亲的眼睛肿得像是刚哭过一样。她的胳膊,脖子起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疹子。见这情形,父亲大惊失色,丢下筷子就带母亲去了卫生所。

    那次后,父亲才知道母亲辣物过敏。不但不能吃青椒,连气味重的食物也不行。那时的医疗技术也有限,医生叮嘱父亲:她是体质问题,没有根治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最好不要碰辣的。

    于是,父亲在母亲面前就再也不提青椒炒干豆腐这道菜了。而这一坚持,就是三十多年。

    那时候,父亲与老张是铁哥们。当老张得知了我母亲因为过敏而无法为父亲做这道菜时,便常常邀请父亲去他家里吃。

    那时候,两人经常一起下了班,手上提点花生米,熟食,一瓶白酒。父亲路过家门不入,直接跟着老张就去了隔壁。三姨每次看到我爸也跟着进门,就知道晚上要加做一道什么菜了。最初时期的某次,三姨用鸡蛋炒了青椒,以为他们会更加喜欢。却不想被老张呵斥了一顿——那是老张唯一一次在父亲面前对他老婆发火,强烈要求三姨用干豆腐重新炒。三姨听后,就端着青椒炒鸡蛋,讪讪离开又去重做。那次之后,他老婆便再没错过了。

    父亲在世时每次提起这个画面,都会解释一下为什么当时没有阻拦老张让三姨重做。因为在父亲看来,那时候虽然青椒炒鸡蛋已经普遍,但是只有青椒炒干豆腐,才是他最想要的那个味道。

    “既然我专门为了吃这个菜而去他们家,就希望老张和老三能原谅我这个任性的小陈。”父亲的这句话,我始终记得。

    跟用干豆腐炒青椒相比,用鸡蛋炒差了些什么?为了验证,我后来自己用鸡蛋炒过,又用鸡蛋和干豆腐作分别炒青椒,作对比,却也没吃出父亲想要的味道。

    究竟是什么味道。

    父亲每次在老张家,都会很快被我母亲知道。因为炒青椒的味道在我母亲心中,也是那么特别,她常常因为此生没能给父亲做成他最喜欢的这道菜而遗憾不已。每次隔壁传来这个味道,母亲就会去隔壁老张家,看看父亲是不是也在——当然,十有八九都是在的。然后她转身回到家里,也会端着一份其他的菜,送到老张家里,尽一份力量,给二人加餐。

    这么多年,老张带着老婆,一直守在小城。可能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可能是在等待养女归来。

    有一天,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碰到从外面回家的我,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我,落了泪。仿佛告诉我,他很愧对于父亲。在这个小城里,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着我爸一起,吃着青椒炒干豆腐,吹吹牛。

    曾经的日子一去不返。对于母亲辣物过敏这件事,我是从没忘记过的。当自己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和工作后,自己偶尔心血来潮做几次,也是没有尝出特殊的味道。

    所以很难懂得它对于父亲和母亲,分别意味着什么。

    今天母亲再次“冒死”做这道菜,一定是因为她又想念父亲了吧。

    我看着她满是红疹子的胳膊,忙接过这盘菜。

    您这是要干什么?

    别担心。

    她不慌不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消炎凝胶涂在胳膊和脖子上,跟我说。

    我只是觉得,今天应该加个菜。

    你替你爸,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