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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田

    早晨。

    这三个多月,我和母亲的早饭都格外简单:一锅小米粥,一份炒青菜,两只煎鸡蛋。

    那天也不例外。

    我给母亲盛好粥后,左手拿碗,右手拿勺,正打算给自己也盛一碗。母亲突然说:你田大爷没了。

    “咣当”一声,我手中的碗滑落到水泥地上。

    当然,没有任何意外的,碗碎了。

    据说是早上五点钟没的。母亲说完,夹起来一撮青菜,放进嘴里。

    田大爷,也走了……

    三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他顶着寒雪,帮着我和母亲,送了父亲最后一程;三个月前,璟儿去世的时候,他也来家里一边抹泪,一边跟着我们忙东忙西。

    在我印象里,田大爷是颗常青树。

    我不知道他多少岁,他好像活了很多很多年,跟这老宅一样,成了附近居民们来来回回和生老病死的见证。每次我看到他,我都觉得自己忘记了时间。他看起来年纪很大了,很多皱纹。瘦得青筋暴露,腰也弯了,但是身子骨却非常硬朗。年轻时那种打不败和搓不掉的麻利劲儿,反而更加清晰了。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就有他的存在了。那时候他还年轻,也是高高瘦瘦的。时至今日,我脑中仍然难以抹掉的一个画面:他蹲下来,笑嘻嘻将一只大手摊在我面前——一把酸枣。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被酸得龇牙咧嘴的。

    而他,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知道他的故事。姥姥去世后,父亲去世前的这段长长的时间,原来是他一直帮着我们照看老宅的。

    田大爷是贵州人,喜欢吃酸酸的东西。他高高瘦瘦,性格直爽,年轻时候被派到北方当兵。部队里有个跟他关系很好的战友,是我们小城人。二人退伍后,田大爷跟着战友一起来到了这小城。那时候,每次大家他:阿田,你一个贵州人,老家离我们这么远,怎么不回去啊?他听后总会挠挠头,用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回答说:不回去了,家里没的人了。

    战友对田大爷很好。日常的生活安排,凡是能帮得上的,就毫不吝啬。他帮着田大爷找到了我们这片老宅附近的一间屋子,屋子孤零零杵在庄家边上,地势倒是挺高的。有点小,也有点旧,没有院墙,是工厂工人马文卓的父亲,为了看庄家盖起来的小屋。但自从马文卓父亲患了半身不遂无法帮家里分担后,这小屋就开始闲置了。

    战友帮着田大爷付了一年的租金——不到一百块钱。又从自己家里拿来被褥和破旧的锅碗瓢盆,给田大爷摆到屋子里。再拉上一车煤,码在小屋的墙根下。

    田大爷的基本生活已经解决,他开开心心地住了下来。

    有了小屋,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附近居民们扔掉不要的碎砖堆里捡了些半截的砖,又买了半袋水泥。两三个小时的功夫,就给自己垒好了院墙。

    有了家,从此便有了生活的动力。

    田大爷是个非常踏实肯吃苦的人。几年的军人生活,让他养成了格外自律的好习惯。作为南方人的他,在北方当过兵后,砍柴,生炉子,样样不在话下。战友对他的照顾,让他很感恩。他发誓要凭借自己努力,把钱都还给战友。

    他为自己找到的第一个营生,就是帮人拉煤。

    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家家户户都需要买上几吨大块煤烧炕过冬。那时候的小城仅有一家煤场,生意自然是火爆得不得了。然而煤场只负责卖煤,不负责帮顾客拉煤。因此,小城的老百姓买煤之前,都要自己先雇一辆带斗的车,用来装煤拉煤。车的体量大小,可以根据买煤量的多少对应选择。当然,价格也都不同。我记得姥姥跟我讲过,那时候的斗车大概分为两种类型:小型车接煤拉煤,一次3块钱;大型车接煤拉煤,一次5块钱。

    盯准了拉煤的营生,田大爷从又战友家里借来了手推小斗车。搬煤拉煤全部完成,不管往返几趟,服务一次,只要1块。

    由于干活麻利,脾气好,也不计较。在80年代末期——田大爷刚刚到小城的第一年的冬季,就迅速成为老宅附近红极一时的“明星”。

    小城发展慢,本地居民们也早已散漫惯了。那时候老宅附近的居民,无一例外地都在工厂上班,每个月至少都几十块钱的收入,双职工家庭的月收入能拿到七八十元。相比几块钱的拉煤生意,附近的居民是看不上的,即便一个冬季,加上初春,有时候一个家庭可能要买两次甚至三次煤。

    只有田大爷,每天要靠着自己的劳动换取钞票。懒惰一天,就没有收入。因此对于拉煤的营生,大家让他多干点少干点,他都笑嘻嘻的没有任何怨言。最重要的是,收费少。因此,这个老实本分的外乡人,很快便受到了附近居民的接纳和喜欢。

    只能说,北方的老百姓,对煤太依赖了。那时候没有高楼大厦,都是高高低低的平房,每家每户都需要用煤烧炕。田大爷生意很好,附近的百姓只要买煤,都找他。还有更相信他的街坊邻居,在没时间的时候,干脆直接把买煤这个环节,也让田大爷去帮忙完成了。

    田大爷的名气很快便在工厂周围传开了。以老宅附近的居民向外扩散,小城那么小,出了个拉煤“明星”,谁会不知道?后来竟然发展到整个小城的绝大多数人,只要买煤,几乎都会找他。

    为什么?能省一块是一块啊。

    成名还真是个好东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上门找田大爷拉东西。田大爷愈发忙碌起来了,他仅仅用了一个冬季+初春,就实现了当初自己的诺言:还清了房子的租金,买了新的被褥和厨房用具,还给了战友。

    田大爷在夏天和秋天也不闲着,他把小斗车刷洗干净,帮着小城城郊种了青菜又吃不完的人们拉到集市上去卖,不管往返几趟,一次收费五毛。第二年冬天过完,田大爷更是了不得,他用赚到的钱,又从战友家借了一部分,直接把租住的那间屋子,花600块买了下来!

    一个人赚到钱是会上瘾的,生活也越来越有奔头。田大爷吃穿用度非常节省,他抽最便宜的烟叶,买烟纸自己卷烟;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到小卖部给自己买上二两酒。一天的奔波下来,躺在烧得暖呼呼的自家炕上,抽点烟喝点酒,就扫掉了一天的劳累了。

    很快,田大爷就还了战友买房的钱,还给自己添置了一辆的二手摩托车——这摩托车是从我父亲手里买的。父亲觉得他一个人在外乡打拼不易,不但以成本价给了他,还同样对他做出承诺:终身保修。

    就这样,田大爷与我家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

    那个年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小城里自食其力达到有房有车的水平,他爆发出的工作能力绝对惊人。当然,由于他的拉煤价格太低,导致同行丢了饭碗,这事田大爷也没忘了解决办法:从第二年开始,田大爷承诺每天就只接6单拉煤生意,剩下的都留给同行们。而他更多,是帮着小城人拉一些其他的杂货物品。另外,隔三差五,田大爷就会买点好烟,给守在煤场旁边的同行们发几支,再买点熟食,打点散酒,笑嘻嘻听听这些本地人边吃边喝边吹牛。这办法非常奏效,很快同行们便不再把他视为眼中钉了。但大家心里明白,阿田做的好,收费少。如果当天田大爷已经接满6单生意,大家就会等着,向他预约第二天。

    同行们再次发起进攻。大家觉得阿田的低收费是导致他们没有业务的根本原因,无奈阿田只好名义上把价格也提高到了3元的水平。等到帮着居民们拉完煤,再把当着同行们的面收取的费用,偷偷退还1元给街坊邻居。

    这样,同行们再没活干,就没办法了。

    就这样,三年下来,田大爷脱了贫,实现了自己生活的小康水平:有房有车,一周还可以吃上一顿肉。最重要的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就没有婚后婆媳之间的鸡飞狗跳。

    田大爷的条件虽然不错,人也上进。但毕竟孤苦伶仃,而且担心他说不定哪天就回贵州老家去了。因此,小城里不缺吃穿的有女儿的长辈们,依旧是希望自己的姑娘能够嫁给本地的小伙子。

    大部分都是相对贫困的女孩家长,看上田大爷的条件,才托媒人登门。

    但是,田大爷早就看上了同样在老宅附近租房的老甘之女。老甘是个残疾人,腿脚不便捷,父女二人的营生,就是卖些旧书,帮人写写字。听说老甘有点文化,读过高中,之前在临县的小学里教书。他平时爱写诗作文,当初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但他老婆被村里的小流氓看上并强奸,老婆不堪羞辱,服毒自杀。老甘去找小流氓拼命却被打残了双腿,家也被小流氓们砸得七零八碎。有点文化的他为了讨一个公道,多次带着女儿上访,终于把小流氓送进了监狱。而他为了躲避对方的报复,带着仅有的女儿甘萍,来到了小城讨生活。

    但是,由于老甘父女的营生属于精神层次的。那个年代,大家都想着吃饱穿暖,还无暇顾及精神层次的追求。因此父女二人的生意很是惨淡,在小城生活多年都不见起色。

    田大爷看中了17岁甘萍,老甘也看上了这个上进的年轻人。就这样,田大爷请战友说媒。定下日子,就把甘萍娶了进来。

    婚后的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越过越红火。几年后,老甘在欣慰中离开了人世。

    老甘去世的第二年,甘萍怀孕了,夫妻二人非常开心。

    可是由于甘萍身体原因,分娩时缺了氧,导致刚出生的孩子差点窒息而亡。但是,逃过一劫的孩子终究还是留了后遗症——痴痴傻傻。也就是说,这个叫吉吉的田大爷的独生子,症状和璟儿一样,但是成因不同。

    田大爷和我父母的反应一样,在得知孩子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原本就体弱多病的甘萍更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郁郁中,在吉吉4岁的时候——她才25岁的年纪,就去世了。

    田大爷忙忙碌碌这么多年,就剩了这么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儿子。

    由于璟儿跟着我父母在外省,所以在我小时候,见到更多的,反倒是吉吉。每次我和姥姥有了困难,都去找田大爷帮忙:买了100斤米,请田大爷帮忙扛回来。老宅的墙壁裂了缝,请田大爷帮忙用水泥抹好。雨天无法走路上学,请田大爷帮忙用摩托车送一程。买煤,更是离不开田大爷……

    而我父亲,在最初把摩托车卖给田大爷的时候,就教会了他简单的修车知识,还给了他一些备用的摩托车零件。这样,如果田大爷的摩托车遇到了问题,他自己就可以简单完成修理。

    田大爷就这样载着元宝,到了冬天就给人拉煤,搬煤。其他季节,他开始帮人搬家拉货——搬离老宅的居民,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田大爷还笑嘻嘻的。可是日子久了,看着身边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症状也愈加明显,他把愁苦种在了心里。不知道等自己老了,死了,吉吉怎么办。

    老婆没了,家破碎了,只剩下与儿子相依为命。有人劝他再找个女人,他摇摇头,说吉吉就是他的一切。

    有吉吉,就有家。

    小城发展再慢,也是缓缓向前走的。

    很快,小城里出现了楼房,而且越来越多。大家搬进了楼房,就不需要再烧煤了。昔日里红红火火的煤场,也有大批商户撤离,剩下的零星几户,也几乎是倒闭状态。到后来,只有老宅这片坐落在小城边的平房,还歪歪斜斜地存在着。

    成为了小城里独特的风景。

    田大爷的营生,渐渐凉了。他自己也因为没有奔头而不再努力工作,带着吉吉得过且过。

    田大爷买不起煤了。为了省钱,他在冬天砍了很多树枝和苞米杆子用来烧炕——几个小时就烧尽了,后半夜的炕,就变成冷冰冰了。父子二人吃最便宜的菜,穿别人给他们的衣服和鞋。吉吉的鞋子,常常因为尺码不符而塔拉着,有时候被磨破了脚。但他,总是笑嘻嘻的。

    跟最初渴望生活的田大爷一样,笑嘻嘻的。

    田大爷这辈子的高光时刻,就是从身无分文到亲手打造起来一个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虽然此生也只有这一辆从父亲手里买来的二手摩托车,后期已经破烂到无法启动。他就让吉吉坐在上面,推着元宝慢慢走。

    姥姥在世时,常时不时给田大爷送去些馒头青菜,花生米,也会送去些我父亲不穿的衣服和鞋。后来姥姥去世,田大爷的生活也就彻底陷入了贫困状态。曾经簇拥着他买煤的老宅居民,搬家的搬家,留下来的也基本年事已高,本身都需要子女的赡养,对田大爷更是难以帮衬了。

    就连他最初的战友,也跟着女儿,去了大城市度过晚年。

    一年又一年。

    父亲在世时,有一次听兰姨说,吉吉因为突发病去世了。田大爷反而轻松了些:他觉得这是相比之下最好的结果。因为他一直害怕自己比吉吉先走,那样等到吉吉离世的时候,就没人给儿子收尸了。现在,他可以一个人毫无牵挂地活着,也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

    想怎样,就怎样。

    田大爷有过轰轰烈烈的时刻,但一生中更多的是在静悄悄中度过。我听姥姥讲过居民们围着他预约买煤和拉煤的故事,也听说过他为了帮人拉煤,推着发生故障的摩托车走了3个小时的故事,还亲眼见证过他带着吉吉,进进出出的日子。更多的,是姥姥把蒸好的馒头,挑几个最大的,装进塑料袋里——怕冷掉,让我一路小跑送到田大爷家的日子。

    人生可能就是如此。没有人会永远站在舞台的中央,成为人生这场戏中永远的主角。能做的,就是正视它,接受它,再去享受它。

    每个人都是。

    小城这舞台,等着附近的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戏唱完,就会黯然落幕了吧。

    “吃完饭,你跟我一起去给田大爷选一副棺材吧。再给他买身衣服,请几个人,把他体体面面送走。”母亲说。

    “我们……?”

    “嗯。他早就把房子卖了,去年,他把钱放在我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