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小雪以后 » 13. 涤

13. 涤

    老宅没有空调。

    仅有的,是一台会歪头转动的落地扇。那嗡嗡作响的声音,为我和母亲的生活每日伴奏——我还真有点不愿意。我多次提议买一台空调,都被母亲否决了。

    没办法。

    这么热的天,我只好常备一大盆水。把毛巾打湿,擦擦脸解暑了。

    我一度以为单独跟母亲相处会很尴尬,会无话可聊。没想到和她相处得久了,非但没觉得她烦,反而觉得她跟其他母亲不太一样。比如,她几乎不会去唠叨我:我早上赖床不起,她就把饭做好自己吃完,然后默默给我留一份。几点想吃,就几点吃。我懒得洗衣服,她心情好,顺手就帮我洗了;心情不好,就任凭我堆放着。

    她的原话是:咱们娘俩,怎么舒服,就怎么生活。

    这种轻快的相处模式使我觉得异常轻松和自在,这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平时跟她交流起来也很放松,都是以朋友的方式去聊天——在这方面,我相信母亲和我一样,在了解对方,观察对方,在寻找与对方相处的最佳模式。

    我和母亲两人,各自有一块纯棉的擦脸又擦汗的毛巾。院子里放着清水,毛巾湿度不够了,就用水浸湿一下。

    那天很热,我对一本书很痴迷——《时间的针脚》——这次回来,我带了两个最好的朋友——手机和电子书。随着驻留老宅时间的增长,我越发觉得脱离手机容易,脱离电子书难了——常常看书看到忘记了时间。

    “擦擦脸,再看吧。”母亲递给我一块毛巾,可能看到我流了汗,手里的毛巾也干了。

    我头也没抬就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果然感觉舒服多了。但是,我突然觉得这毛巾的质感不太对劲,便从书中抽神回来。

    仔细看了一下手中的“新人”:大红色的涤纶毛巾。

    “妈,这毛巾哪来的?这不是涤纶的吗?质感不太好。”

    “对,涤纶的。天太热了,家里没有多余的毛巾,我就把这条拿出来了,换着用吧。你忘了?这是你曾经投稿被选中优秀奖的奖品啊。你爸放在小铁盒里好多年了,再不用都要成糟粕了。”

    我获奖?哦。

    母亲一提,我就想起来了。少年时代我跟风过班里的写作“大拿们”:不断投稿。虽然获奖寥寥,却在当时大大鼓舞了我的信心。当时的杂志社以及报社,还是传播内容文化的主要平台。稿件被录取后,除了奖状,奖品也都五花八门的:钢笔,5块钱,8块钱,32块钱,杂志社勋章,一套全年的书刊……还有这个,涤纶毛巾。

    但是,这奖品应该不是一条毛巾,是两条,一同被裱在框里寄给我的啊。表达的寓意大概是龙的传人的意思。

    “妈,我记得当时这毛巾奖品是两条,一条红色,一条黄色的。怎么只剩这一条了,另一条呢?”我拿着手里的红色涤纶毛巾,继续问。

    说到这里,果然勾起我更多记忆深处的回忆。人与人之间,记忆点不同,记住的事就不同。多交流和沟通,果然可以激发出更多有趣的东西。

    这奖品,印象中是我大概13岁的时候获得的。

    北方人读书大多较晚,在我那个年代,上完幼儿班再上学前班。然后,8岁才开始正式进入小学,读一年级。所以13岁的时候,小学六年制,我大概读五年级的样子。我记得那个带了我们六年的班主任——校长夫人,教语文,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快赶上姥姥了,她教书非常好,是我读书时代最喜欢的老师之一。她跟我姥姥一样,特别慈祥。

    所以,就对她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她很善于挖掘孩子们的潜能。在班里组织了“雏鹰”文学社,鼓励大家积极投稿。还将班费省下来,留作印刷费用——把优秀的稿件印刷后,装订成册,在班里流传——用来鼓励班级里的同学们,更多地参与到写作中来。

    那个时候,班里突然出现了很多文学小能手,大家积极参与,就为了自己的文章能被印在“雏鹰”上。除了在班级内部投稿,还向外部投稿。

    我的写作欲望,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激发出来的。写到废寝忘食,灵感泉涌般往上涌,简直停不下来。

    然后就对外投了些稿子。

    大部分的流水性文字,都被淹没掉了。也有幸被一些的机构选中,刊登了出来。刊登就是要给酬劳的——这条红毛巾,就是在这个阶段投稿被发表时,获得的奖品。

    时间很快,在这样浓浓的写作氛围下,我升初中了。

    那时候,对写作有着强烈的优越感的我,一度想要退学专心写作,我觉得自己会成为同龄人中最厉害的作家。可惜此想法刚一说出口,就被姥姥劝住,她让我好好读书,有知识储备了,才能将来做个优秀的作家——姥姥是个仅认识几个字的妇人,再大的道理她不懂。但是她已经竭尽所能,把自己的感悟和认知,以及能传递的美好品质,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与姥姥的观点产生分歧,于是我就去医院找了任老师——那时她已被确诊了癌症,一直在住院。我记得她在病床前告诉我:想要成为一个高声誉的优秀作家,文化课作为学识基础,是必不可少的。

    “有了文凭,这个社会才会更加善待你。否则,除了极少数的天赋之人,作为对文学感兴趣的普通人,你很难写出更加有深度的文字来。”

    听了任老师的一番话后,我乖乖回到学校上课去了。但暗地里依旧没有放弃阅读课外书:诗歌,散文,中外文学名著。由于常常忘记时间,所以上课时候也很不舍得放下它们,因此就被初中的班主任几次都抓个正着,也没收了我的书。

    她几次找我谈话,得知了我的文学作品被发表的事。就劝我:暂时搁置,等到课业不繁忙的时候再写。

    “什么时候才能不繁忙?”

    “初中和高中是最重要的打基础阶段,作为学生,当下最重要的目标也应该是先考上一个自己理想的大学。”

    我心里暗暗盘算,这么看来,至少还要六年。我怎么可能等得下去。

    于是,我并没有理会。

    毫不意外地,我的文化课成绩开始下滑了。从最初的前几名,下滑到十几名,再下滑到几十名。有一次寒假期末考试,我记得自己在班级中排名37位——这是我上学依赖,最差的成绩名次了。

    果然,那次临近春节,父母也从外省回来了。就这样,我被叫了家长。

    是我父亲去的。

    也就是我想学车,他不希望我耽误学习,我还因此记恨他的那次。

    母亲说,那次被叫到学校之前,父亲从来不知道我写文章被报社和杂志社选中,还获了奖。他从学校被我的班主任“批评”之后,竟然兴冲冲回来。问姥姥,我的奖状和奖品都放在了哪里——我不让姥姥在墙上挂我获奖的奖状。那些实物奖品,我让姥姥帮我保管着。

    过了这么多年,这些往事都封了尘,我早已忘记了当时引以为荣的这些奖品。如果今天不是母亲拿了涤纶毛巾,我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么疯狂的“退学举动”。

    父亲从没跟我提过一次这件事。

    但我记得他问过我:思思最喜欢哪本书?我下次回家,帮你买回来。

    我态度淡淡,自以为回答很灵巧,又对他有回击:我没有最喜欢的书。每本书都有自己的闪光点,每本书都好看,不用你买。

    父亲听完,“哦”了一句,就讪讪地离开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究竟有意无意多少次伤过父亲的心,恐怕数都数不过来了。果然应了姥姥那句话:不要这样对你的爸妈,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当时还嘴硬着说不会后悔。

    结果父亲离世,我又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一点点挖掘出他对我的良苦用心,也终于明白,天下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造成孩子童年时代父爱母爱的缺失,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身不由己。

    可惜这一切,我都明白得太迟了。

    母亲告诉我,我小时候的所有投稿奖品,都被父亲放在搬家后的书房铁盒里。他在弥留之际执意回了老宅,这铁盒子是他指定要带回来的东西。他说,这辈子亏欠女儿很多,忽略了她的成长,把奖品带在身边,就像女儿对他很亲近一样。

    我听着母亲这席话,狠狠捏着手里的涤纶毛巾,捏出水来。

    水又流下来,打湿了我的短裤。

    我抬头问母亲:我爸那铁盒子在哪里?

    早就生锈了,钢笔都打不开盖子了。就剩了毛巾,再不用,恐怕一碰都会破的。

    不过,母亲还是拿来了那个铁盒。

    这锈迹斑斑的小盒子,打开盖子,竟然还能闻到一阵阵的香皂味。里面有些破旧不堪的纸片,一枚写着“春意文学社”的勋章,一只扎头发的橡皮绳,一张玻璃糖纸。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曾是我用过的。

    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父亲一直在背后默默关注着我,他小心翼翼地在我背后收集着我的零碎东西,一直盼望着被我接纳。可惜直到去世,他都没有等到。第二,我明白了性格温柔的母亲,为什么在搬离老宅这件事上,不肯做出退让。实在因为老宅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一个故事,一段回忆。那回忆真的太深刻了,深刻到了神经,深刻到了骨髓,。

    母亲说过,其实父亲是很爱我的。在别人面前,他提到最多的,就是引以为豪的女儿。女儿写作获奖了,女儿升高中了,女儿上大学了。女儿去另一个城市,能自己赚到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我摸摸被打湿的短裤,才发现,这短裤上,除了水,似乎还有我的泪。

    人生,为什么这么多的背井离乡呢?做儿女的,都远离了父母,父母晚年的天伦之乐,如何实现?时至今日,我才开始思考这个其实非常重大的问题。尤其失去了另一半的父亲或者母亲,突然要一个人面对生活,做子女的,应该如何去做?更尤其,如果有一个像我母亲这样安土重迁的父亲或者母亲,不肯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身在外地工作的儿女,又该怎么办?

    这红色的涤纶毛巾,存不住水。我不过捏了几次,就有点干了。

    而母亲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妈,另一条黄毛巾呢?”我不得不再问了一次。

    “另一条,你爸去世的时候,我烧给他了。”

    “为什么。”

    “因为他生前最珍爱的,就是你的这些获奖奖品了。他说过,这辈子亏欠女儿很多,忽略了她的成长,把奖品带在身边,就像女儿对他很亲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