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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了。

    这期间母亲几次让我回去工作,都被我拒绝了。

    “我早就辞职了啊,干嘛回去那么早?”

    “回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啊,总不能天天在老家这样陪我。”

    “在家有吃有喝的,我干嘛回去那么早?”

    ……

    阿孟依旧坚持每天跟我视频通话,问问母亲的情况,也会跟我聊聊接下来的打算。

    今天一大早,阿孟的微信视频就发过来了。

    我在朦胧中接了。

    “思思,门外有一束花。我想,应该是给你的,”阿孟那边晃了晃手中的大花束,“我可没这么好的人缘。”

    我定神后努力想了下,也想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一个灵光乍现:今天几号?

    在家待得久了,便会记不住日期。

    母亲正好路过房间,顺便回了我句“6号”。

    哦,9月6号,那我知道了。

    我跟阿孟说:我知道是谁送的了。你给我拍张照片,然后就去洗漱上班吧。

    挂断电话刚刚几秒钟,阿孟的照片就发过来了。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这花束楚楚动人,真是美。

    两枝橘红色的月季,一枝绿色的康乃馨,几枝黄色的小雏菊,几枝红豆,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再配上些用来点缀的绿叶。

    这花,这配色,这情调。不用猜,都知道是美七放在门口的。美七不知道璟儿离世,更不知道我放下手里的事情,已经在老宅跟着母亲一起生活四个多月了。

    9月6号,是我和美七相识九周年的日子。

    她性格热情,喜欢浪漫喜欢美好的东西。我性格内向,更偏爱简约和沉稳的东西。我们相识于九年前的9月6号,那时刚刚相识,就立刻觉得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接下来的每一年——各自的生日,再加上相识每年的9月6日,就成了我们彼此心中的大事件——要亲自送上祝福,为我们珍贵的友谊。

    每次特殊日子,美七总会跟我很多意外的惊喜——让我这个不善言辞,又很少懂得浪漫的人很羞愧。她把我的事情看成比自己的还重要。尤其生日,即便她再忙,即便她手上资金不够充裕,她都会是第一个跳出来祝福我,再给我送上一份礼物的那个人。

    我习惯了在特殊日子的0点,她会给我发送一条简单却有力量的祝福信息:思思宝贝,生日/我们的纪念日快乐!

    她说,每次她都是事先编辑好,然后认认真真等着时间走到0点,然后点击发送。

    收到了祝福的我,传达了祝福的她。彼此问候,再安安稳稳,关灯睡觉。

    一晃,九年了哟。次次如此,从没例外。

    长时间的行为,让我和她也都渐渐形成习惯:每年在特别的日子里,我晚一分钟收到祝福便坐立不安;她晚一分钟发出祝福便如临大敌。

    我与阿美缘于同一家小公司,在我们正值青春的年纪。

    那公司小到不能再小。一男一女两个老板,四五个员工。一间租来的办公室,一些简单的桌椅和书柜,就是公司的全部家当。

    我清楚记得毕业第二年的9月5号——没记错应该是个周一。我磨蹭到夕阳西下,才来到这里办理入职手续——除了这家,手里offer对应的其他公司,不是远,就是看我转行而故意压低薪资。我思来想去,纠结又犹豫,最终还是决定来这里入职了。

    签署合同过程中,我仔细观察了即将成为同事的几个人:有人年老有人土气,加上天气尚未回暖,办公室又阴冷,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我捏着兜里不多的人民币,终于咬牙签了合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到了办公室。刚进门,就发现有个瘦瘦的陌生女孩站在女老板的书桌前,看样子也是在办理入职。仅在路过时候朝她轻轻瞥了一眼,就被她的侧颜美惊呆住了:这世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孩。那一刻,她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像发着光一般,把办公室每一个黯淡的角落都映射得熠熠发光。那侧影又像是自带着温度,在这个温度稍低的初秋,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能量。

    回头偷看一眼。

    她穿着时尚,青春靓丽。再低头看看自己不成形的胡乱打扮,稚气未脱。一股莫名的自卑感顿时油然而生。

    我迅速低下头,赶紧走到自己的座位。

    办公室空间狭小,我们的工位都不太成行。横七竖八,见缝插针。桌子挪来挪去,我和她的工位很巧成为“丁”字形,距离很近。

    她办完了入职手续,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工位。这时女老板走过来介绍她,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美七。

    来自遥远的南方。

    趁着介绍她,我也抬起头光明正大看了看她:原来正面更美。想来“美七”这名字真是贴切,南方竟然养得出这么美如水的女子。

    似乎未满足的样子,我再次抬头看一眼。

    不想这次竟然刚好与她对视。

    像是想做坏事却被她发现一样。我们就这样都没说话,跟对方对视了大概三五秒钟,就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午休,为了躲避那群不太熟悉的同事们,我特意一个人走很远的路,找了一家快餐店。一边等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孟通电话。

    跟他讲了到美七:我觉得她真美。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可以让我有想主动认识她的冲动。这感觉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

    “是啊,你这么被动的一个人,每次都要别人主动跟你搭讪,”他肯定在电话那头撇了嘴,“我当初不就是死乞白赖要认识你,你深思熟虑后才给我机会的么。”

    正聊着,我竟发现美七进来了。她径直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我跟阿孟解释了一下,便放下电话,冲她微笑。

    她叫来服务员,要了一份跟我一模一样的饭菜。

    “你也跑这么远来吃饭。”我看着她,心中充满惊喜。

    “我是一路跟着你来到这家店的,”她大口吞掉了杯子中的水,“本想早点跟你打招呼,想不到你一路打电话,我只好在你身后走。电话对方是你男朋友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菜几乎是同时端上来。我看了看这套毫无疑问的北方菜:红烧茄子,溜肉段,配米饭。没有一片青菜叶子,我这个纯种的北方女生,口味也真是油腻。

    看到我面露尴尬,她大笑:算上读大学,我来北方快十年啦,口味早就变了。你点的这两个菜,刚好也是我最爱吃的北方菜。

    她的话,让我放下心来。

    于是我们便边吃边聊,再开开心心一起回了办公室。

    美七大我一岁,是从很远的南方来到这里的。每次她跟我提到自己的家乡,我的脑海深处都会浮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她是在风浪中划着船,来到这个北方城市的。

    她喜欢电影,关注新潮,重视个人形象并深谙此道。而对这些几乎完全没关注过的我,每次都津津有味地听她给我讲如何提升自己的外在形象,如何保养。又如何购买适合自己气质的衣物及化妆品。

    她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相见恨晚的感觉,在我心中时时涌现。

    我和美七很自然地成了最好的朋友。职场生活因为有了她的陪伴而变得光彩夺目:周围的同事也都似乎从面目可憎变得可爱了许多。我们一起吃午饭,下班后一起逛街喝东西,公司集体出游时选择同一间房。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有分享不完的故事。也惊奇地发现:原来在内心深处,我们是如此相像,小到对某件事的看法和处理方式,大到三观。

    原来来自天南地北,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也可以成为对方的影子。

    那时我父亲还在世,我向美七吐槽过他。吐槽他在我童年时只给我很少的爱和关怀,让我对外界怀有敌意,很难接受别人。

    “现在他跟我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我记得当时说这句话时的洋洋得意,仿佛我通过这种方式,报复了父亲一样。

    她说了一句话,我记忆犹新:我们要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跟自己和解。

    我当时听后,不以为然。

    现在回想,父亲这个角色,真的很难扮演好。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能成为父亲,每个人都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才能为这个角色加上“合格”二字。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接纳父亲了。更何况,父亲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而去远方奔波,有错吗?

    我常常喜欢在雨天里约美七出来,跟她一起打着伞压马路。任凭雨水溅到裤子,也任凭脚下有泥又有水。害得美七的新衣服被泥水弄得脏兮兮的,鞋子更是灌了水。

    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思思,你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我也不知道……阿孟想回老家。

    那你呢?你怎么想?美七穷追不舍。

    我没有特别多的想法。我觉得我不想回家,不想长久跟父母相处。但是更多的东西我看不清,很模糊的感觉,我看不到未来的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她伸出双手,扶着我的肩膀:那就为自己奋斗一条未来的路吧。我们都努力赚钱,争取留在这个城市。好不好?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从没想过这个关于未来的话题。留下来?回家乡?哪个选项对我来说,才是正确的,没有人跟我说过。

    每次跟阿孟聊到这个话题,他都不正面回答我,只说“在家里,不过做什么事都方便些”。

    与美七的聊天,我发现竟点燃了我。

    就这样,这颗种子便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想留下来,在这个城市。希望可以一辈子都跟美七做好朋友,好闺蜜。

    于是我回复她:嗯!

    美七比我进入职场久一些,她对职场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都很独到,对自己的未来定位也很清晰。某种程度上,她是我在职场上的启蒙者和领路人。

    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在那家小公司,我和美七只当了短短半年的同事,她就接到另一家大型公司的高薪offer,跳槽走了。她走后,也带走了办公室的光芒和温暖,办公室仿佛瞬间便恢复到我刚入职时的黯淡。

    我在那里度日如年。

    很快,我也赶紧找了一家公司,离开了那里。

    当然,我与美七友谊不减,常常短信和QQ交流。但因为各自所在的公司性质不同,工作进度也不同,我们便很少再有当初那么多充裕又同步的时间去聊天和逛街了。

    后来,她工作渐渐稳定,收入也很不错,还收获了男朋友。我觉得,她距离我们“留下来”的那个目标,更近了。

    她先走,我跟上。

    我也开始努力工作了。在我们共同树立的目标里,美七总是打头阵,那我一定不能成为拖后腿的人。更何况,那个目标里,也住着我的愿望和梦想。

    有时,她会跟我分享一些感情方面的心得和感悟。我也会跟她聊聊我与阿孟之间的日常。她希望谈一场浪漫又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我更想要的是平平淡淡,互相包容的感情。因此,在看待爱情和择偶这方面,我们是存在矛盾和冲突的。她有时候脾气上来,就一定要跟我争高下,让我赞同她的观点;我虽然平时不善言谈,却很难委屈自己顺从她,因此便更加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会让她的情绪更加激动。

    于是,我们便在一次对感情问题的激烈争论中删掉了对方。

    然后,整整半年没有联系。

    我一向做事决绝。轻易不会下结论,一旦做了决定,便极少更改。但是,在对待与阿美的友情上,我开始了反反复复。很显然,因为我内心是想念她的,我很珍惜这份友谊。

    每次只要她主动联系我,我都会立刻跟她和好。

    前几年父亲去世,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需要分散很多精力到母亲和璟儿身上。况且我这个从前与父母关系僵化的人,重新开始调整自己,不但需要承担起家庭变故的重担,还需要与母亲加强沟通和联络,给她作为女儿该给的关心和爱。

    我明显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弱了许多,包容度也不如以前了。

    于是,我和美七又断断续续因为些小事闹矛盾,也开始了时不时地小吵。有时候筋疲力尽,很想终止无意义的争论,便冷漠起来。

    她说,思思你变了。不像原来那么温柔,也有很多地方和从前不同。

    我很不高兴她的评论:我从没改变。

    说完,就切断了联系。

    后来听说她又换了工作,也与男友分了手。

    与她和好后,又因为看法不同而闹矛盾。反复几次下来,我感受得到,她和我一样疲惫。

    就自然而然,跟对方冷了下来。

    有几次,我都很担心地问阿孟:美七会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了?阿孟说,你们在这方面太像了,她和你一样,应该不会走远的。

    这次璟儿去世,也是在我和美七的冷战期内。因此,我没有告诉她自己家里的事情,就这样在老宅跟着母亲,住了好几个月。

    内心也牵挂她,想知道她有没有吃饭,过得好不好。

    但一想到可能发生的磕磕绊绊的矛盾,便失去了主动联系她的勇气。

    这次纪念日,她没有在凌晨零点发祝福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睡不着。后来想想,可能因为一直在等待她的祝福吧。

    睡不着便偷偷翻看了她的微博,她果然在零点更新“生日快乐。”

    看完后,心里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然后慢慢溢出欣喜。

    世界那么大,能遇见彼此便是缘分,更何况能成为友人。

    我们最该做的,可能就是调整自己,学会和解与包容:与身边人和解,与自己和解。包容每个人的不同,也包容这个丰富又多彩的世界。

    我相信美七和我一样,没有忘记初衷,一直坚守着我们最初那个“留下来”的梦想。

    想到这里,我在半夜给阿孟发了条微信:那束花啊,你要帮我插到花瓶里,用水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