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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嫂子一家搬走了。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一点风丝都没有的天气里。不顾挥汗如雨,不顾沾灰成泥。

    就这么搬走了。

    确切说,是二嫂子带着儿子蒙蒙,搬离了这个她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宅。

    我猜她们母子二人,要搬的东西一定多到数不过来。毕竟在老宅生活了二十多年,一草一木都是跟自己有断不开的关系的。可是当我跑出大门,望向她家的时候,却只看到蒙蒙迈着困惑的步子,紧紧跟着母亲的脚步。

    而二嫂子,只随身带了一个背包。

    脚步,是那样轻盈。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在拐弯处消失。

    树叶一点都没动,知了热到叫个不停。

    这老宅,伴随着世世代代的人们,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夏天。

    母亲端着一个放满甜瓜的盘子走到我身边来,顺手从里面拿出一块递给我,说了句“二嫂子还是搬走了。”

    “为什么呢?”我接过甜瓜,边吃边问。

    “为自己。”

    大概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

    年轻俊俏的二嫂子,跟着工厂里的二哥哥,搬进了老宅——和我家仅一家之隔。那时的工厂正兴旺,因此老宅也自然不乏外来的年轻姑娘和媳妇。不过论姿色,二嫂子绝对是年轻女子中数一数二的。

    她的到来,轰动了街坊邻居,为老宅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那时候的我,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跟着姥姥一起生活。排成了几排的老宅,房屋结构大致都一样。大家都见惯了周围的人和物,习惯了邻里之间的客套与问候,也清楚家家户户的房间装扮——大家都没什么钱,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吃饱穿暖就是幸福。那时候的人们还在温饱线挣扎,也不懂什么叫装扮。因此几乎每家每户的室内布置都很像:两只高脚柜子,一台电视机,一个带着镜子的衣橱,两把椅子,一张圆桌——这几乎是大家的标配了。

    然而二嫂子家,却是不同。

    她虽从乡下来,却懂得色彩搭配,懂得高雅的艺术。

    有一次,姥姥让我给二嫂子家送几个刚出锅的花卷——作为她送来的曲奇饼干的答谢礼——那时候的曲奇饼干真是新鲜物,口感丰富,甜甜腻腻,吃一口幸福感爆棚。由于舍不得吃,每次为了解馋,我只吃一小口。放久了,饼干渗入了其他油烟味道,气得我一晚没睡,后来曲奇饼干就变成每年父母从外省回来必须带给我的礼物之一了。

    我端着热气腾腾的花卷,敲开二嫂子家的大门。二嫂子见到是我,就笑盈盈把我拉近院子,她关上大门,再把我引到屋子里。

    一进屋,我惊呆了:房间刷了粉色的墙,屋顶挂着拉花,墙壁贴着二嫂子与二叔叔的放大合照。照片中的二人,面带笑容,幸福满满。白色的床和白色的梳妆台相互呼应着,把房间映射亮亮堂堂。软软的皮质沙发,我不敢坐。被二嫂子笑着推倒,一屁股坐下去,就像陷进了幸福的漩涡里。

    那一刻,我仿佛能够深刻感受到二嫂子的幸福。

    直至今日,我都觉得白色配粉色,是幸福的颜色,是充满希望的颜色。

    那段时间,可能是二嫂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她喜欢唱歌,喜欢边做家务边跟着电视机中播放的戏曲一同哼唱。那声音,与其中间隔着一家的我和姥姥,都听得真真切切。

    听说二嫂子跟着远房表姑学会了刺绣。一对鸳鸯,一朵大牡丹,一枝腊梅,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二嫂子的枕套上,沙发套上,拖鞋面上,还有各式各样她与二哥哥的毛衣上。

    她是该多么热爱自己的家啊。

    工厂里的工人,都夸二哥哥有眼光,找了个这么漂亮又高雅的媳妇。毕竟,像二哥哥这样天生有些轻微跛脚,又长了满脸痤疮的男子,很难娶个城镇姑娘。

    能娶到像二嫂子这样漂亮的农村姑娘当媳妇,真是福气。

    二嫂子的到来,为二哥哥赚足了面子。因为不论家里还是家外,经过二嫂子的精心“修整”,都全部焕然一新。就连二哥哥的整体面貌都与之前大不相同:他的皮鞋被二嫂子擦得铮亮;头发每天洗,再也不用油光满面出现在工友面前了;衬衫每天都换干净的,上面竟还有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每天的服装搭配更是一绝:天蓝色配藏蓝,本白色配灰色。而且,婚后的二哥哥,脸上的痤疮竟也奇迹般好了起来。

    就这样,二哥哥成了厂里那些年轻爱美男孩的潮流模板,很多人求二哥哥让嫂子帮忙搭配服装,修整自己的整体造型——为了给自己找女朋友。

    因此,刚结婚的那两年,二哥哥和二嫂子的生活简直幸福得冒了泡泡,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跛脚的二哥哥为了证明自己和正常人一样,还特意学会了骑自行车——高大的二八自行车他无法驾驭,就骑着我父亲帮忙改装的矮自行车。每逢节假日,二哥哥就载着二嫂子,在小城里兜风。

    那架势,真的是把小城的所有美好风景,都揽入了怀里。

    然而,生活总有波澜。没人会永远一帆风顺,也没人会一直成为上天的眷顾者。二哥哥与二嫂子的幸福生活,终止在他们结婚第三年的那件事发生之后。

    那次,二哥哥被工厂派往市里参加技术培训学习,为期一周,留二嫂子一人在家。她白天跟着姥姥一块做针线活,晚上就早早关上大门。

    两天过去,相安无事。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和姥姥都听到二嫂子家的大门被敲得震响山河一般。紧接着,是二嫂子的一声大哭。

    那哭声,像是突然而来的重击,击碎了一颗心。

    我和姥姥赶忙起身穿衣,去二嫂子家,却撞上已经穿戴整齐的二嫂子走出家门。

    奇怪的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见到我们,二嫂子有些神情闪烁。不过,她很快就恢复状态,对姥姥说:姥姥,请你帮我照看几天家里。我老家有事,先回家一趟。来不及等学武(二哥哥的名字)回家。等他下周回来,劳烦您帮我告诉他一声。

    就这样,在随后的几天里,二嫂子的家门都紧紧锁着,直到二哥哥回来。二哥哥听到姥姥的转述,赶忙向厂里请了假,奔往二嫂子的农村老家。

    大概过了一周左右,二嫂子怯生生跟着面色铁青的二哥哥,回来了。

    从此以后,就没再见过二哥哥的笑脸。工友问他,他也不回答。而二嫂子,却在第二年的春天,生下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可爱男孩。但是,二哥哥并不喜欢这个儿子。襁褓中的男孩大哭,他便呵斥;饭菜稍微不合口味,他便摔掉碗筷,让二嫂子重做。二嫂子每天忙碌做家务,依旧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二哥哥却并不领情,他随地吐痰,抖烟灰,鞋子袜子扔在地上。

    他恢复了婚前的邋遢形象。

    不再愿意买新衣服,几身衣服穿旧退了色,就求我姥姥帮忙把衣服里子翻过来,再用缝纫机缝好,继续穿。完全无视二嫂子为他买的新衣服,二嫂子让他穿。他就恶狠狠说:你这臭娘们,不要浪费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

    二嫂子只好悻悻退掉新衣。

    给孩子买吃的买药也不行。二哥哥财政大权握得很紧:你儿子要吃要喝,关我什么事!你有能耐去找你的姘头!

    二嫂子的幸福,就这样,从天堂一下子坠入了地狱。

    没多久,这个孩子因为先天性疾病,离开了人世。

    故事到了这里,我思来想去,那个贫穷年代的人啊,生命力竟是如此脆弱。

    失去了儿子的二嫂子,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从前身上的光芒,也都渐渐黯淡了下来。

    有人说,那天闯门而进的男人,是二嫂子从前的相好,二嫂子是因为家里穷才嫁给了跛脚的二哥哥。她心里的装着的,还是之前的那个人。这男孩,自然也不是跛脚学武的儿子。

    是真的吗?我曾经问过姥姥很多次。

    姥姥说,不会的。你二嫂子那天的一声痛哭,是装不出来的,一定是家里发生了大事。

    我也觉得不会。既然二嫂子不爱二哥哥,她为什么把家里装扮得那么温馨?

    这件事,就这样成了一个谜。没人再敢问,可是当看到二嫂子或者二哥哥的时候,大家就会窃窃私语。

    最开心的莫过于老宅其他的年轻姑娘和媳妇。之前的二嫂子太风光了,她现在地位急转直下,大抵会让这些不得翻身的女人们暗爽吧。

    一转眼又过了两年,二嫂子再次生下了一个男孩——蒙蒙。

    这应该是二哥哥夫妻二人结婚五六年来,在大家亲眼见证下出生的儿子了。看在辛辛苦苦为他生子的份上,二哥哥总该不会再对二嫂子恶语相向了吧。

    可惜。

    这几年下来,曾经跟二嫂子一样年轻的媳妇们也都纷纷做了母亲。可是她们对二嫂子的“恨”,却是丝毫未减。她们不但喜欢聊二嫂子在家挨打的事情,更喜欢在带着兴致聊完的时候,再“啐”上一口。

    因此,她们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二嫂子家的大门上,听屋内的动静。听听这个跛脚的二哥哥,有没有在喝醉酒的时候,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然后再打上老婆一顿。如果真的被她们听到,她们便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喜悦,也在二嫂子面前更加耀武扬威。

    原本漂亮又充满活力的二嫂子,就这样埋葬了她的美丽容颜。一同埋葬的,还有她的幸福生活。

    她白天也不再来我家跟着姥姥聊天绣花了,而是独自带着儿子坐在家里发呆。

    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更习惯低着头穿过人群,将自己的腰弯得越来越低。整日整日的愁容,让她迅速衰老,甚至比同龄人都老了许多。当初的靓丽容貌,跟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和姥姥,没有参与到这群人的闲谈之中。我们趁着白天二哥哥不在家,时不时去看看二嫂子还有蒙蒙。每次看到我们,二嫂子都声泪俱下。

    但始终不肯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也从没有逼问过她。我和姥姥都相信,这个曾经漂亮的女子,最初对家庭的热爱,已经证明了她是要好好跟二哥哥过日子的。就算第一个儿子并不是二哥哥的,她也一定是有她的难言之隐。

    我们选择了相信。没去打听,也没去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

    二哥哥对二嫂子的恶劣态度有增无减。他有时候跟工友下班后一块喝酒,喝多了就在酒桌上说蒙蒙也不是他的儿子。

    我父母春节从外省回来,听说此事,还特意去二哥哥家劝他,劝他善待老婆,善待家庭。邻居老张和三姨也去过他的家里劝说,二哥哥满口答应会好好对待媳妇。但是外人一离开,他就恢复了原本的恶劣态度。而且愈发严重,不但对二嫂子拳打脚踢,还满口骂她是“贱人”。

    后来,我和父母都搬离了老宅,去了另一个城市。

    姥姥说,后来工厂效益越来越差,便买断了职工的工龄。二哥哥拿到了一笔赔偿金之后,下岗了。他腿脚不方便,离开工厂,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失业者。一开始,挥霍手里的钱,到处请人吃饭喝酒,不到一年,就把赔偿金全部败光了。

    没了钱,就找二嫂子要。可是二嫂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她的经济来源又是何处?

    没办法,二嫂子开始出门给人打工。

    到饭店里,帮人刷刷碗,端端盘子,打扫打扫卫生。

    可是不满一岁的蒙蒙,还需要人照看。二哥哥对蒙蒙毫不在意,吃喝拉撒,全都不管。二嫂子下班回到家,看着被饿得哭到撕心裂肺的蒙蒙,她崩溃了。

    接下来,她带着蒙蒙一块上班。

    就为了最初三年的那段幸福时光,她希望用自己的隐忍换来丈夫最初的模样,她渴望一家三口可以像正常家庭一样,在小城里兜兜风,一起逛逛街——她舍不得离开这个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家。

    姥姥看着她,很心疼。也明里暗里劝她:实在无法挽回学武的心,你就不要再将就了。趁着年轻离开这里,或许你还能找到幸福。

    “姥姥,我相信一切还会好起来的。”二嫂子抹了抹留下来的眼泪,眼睛依旧亮晶晶的。

    姥姥也不好再劝她。

    二哥哥因为酗酒,抽烟,再加上坏情绪,身体每况愈下。竟然比姥姥还早一年,离开了

    人世。

    这时的蒙蒙,六岁了。有些事情,他也隐隐约约知道。每当别人问他:蒙蒙,今天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呀?他就会本能地低下头。

    然后再摇摇头。

    二嫂子始终不肯相信二哥哥是真的撒手人寰。她白天把蒙蒙送到学前班,晚上把蒙蒙送

    到我家,拜托姥姥照看。自己则开启了疯狂的赚钱模式:白天两份工作,晚上一份工作。

    她的事情,像谜一样被传出各种各样的版本。却没有一个版本,是她亲口承认真实性的。还有,曾经在夜里敲她大门的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在老宅出现过。

    父亲去世后,母亲和璟儿搬回老宅,二嫂子成了为数不多的原始居民之一。她带着蒙蒙,手里拿着几只蒸好的热气腾腾的花卷,来了我家。

    二嫂子的容貌已逝,看起来很老了。她冲着母亲硬生生挤出一点笑容,然后就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地面,一句话不说。

    可能这么多年来的痛苦和折磨,她已经不会笑了。她忘记了怎样才是笑得自然,也忘记了笑的滋味。

    二嫂子的花卷,应该是加了些杏仁粉,有点苦苦的味道。

    就像是她的人生一样。

    那味道,跟姥姥最初的花卷味道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姥姥却从未加过杏仁粉,她加在花卷里的,是香香的油盐。

    蒙蒙也是半大孩子了。但是跟他母亲同样的不会笑,也不爱说话,胆子很小。璟儿叫他“哥哥”,他就满脸涨得通红。他有时候会跟着二嫂子来我家,带着璟儿玩玩,跟着蔷薇闹闹。

    二嫂子和安静的老宅一样,把日子也过得安安静静。

    没人打她骂她了,也没人看着蒙蒙不顺眼了。

    可是二嫂子的眼里,却失去了光芒。

    二哥哥去世多年,她依旧带着蒙蒙,守在这间粉白相间的房子里。

    在这梦幻般的城堡里。

    这个夏天,二嫂子终于搬走了。

    没跟我们任何人打招呼,我也只是偶然撞到她离开的背影。

    我想,她搬走的原因可能并不难猜,母亲也一定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能够面对现实了。

    这个家,温暖消散,爱已逝,没有再守候的必要了。

    她有权利,去寻找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