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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工厂

    我是个在噪声中长大的孩子。

    最初的十几年,跟着姥姥待在老宅,我们每天都充斥在巨大的噪声中——姥姥“吸收”的噪声比我要多上几十年。

    噪音逐渐成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一部分:老宅紧贴着火车轨道盖起来,后面紧倚着工厂而建立。前方的火车每隔几分钟就咣当咣当来,后方工厂的机器更是轰隆隆昼夜不停。每天在腹背夹击的噪声中生活的我们,硬是慢慢把这种生活视作了普通的日子。

    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练就了一番武义:不论在什么样的恶劣条件下,只要困了便可即时入睡。

    以前没觉得这是一门硬功夫,直到离开家开始工作,很多同事谈论失眠,我才发现:这二十多年来,我失眠的次数,竟然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还有一次,刚工作不久囊中羞涩,为了省些房租,我跟同学一起,选择了紧贴着马路的房子。

    我倒是日日睡得安稳,同学却每天被窗外的车水马龙折磨到不堪其扰。

    然后,我不再觉得童年遭受了太多的噪声污染是一件坏事,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它了:它让我日日拥有高质量睡眠,应该感激才是。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相比火车的噪音,工厂的噪声更让老宅的居民们觉得亲切。它就像一个包容的母亲,养育着老宅世世代代的子孙。只要机器每天开闸启动,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就代表着它在运转,也就表明了工人们有工资拿。

    然而,社会在发展,小城也在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而离开了小城。2005年,养育了几代人的工厂,拖着锈迹斑斑的“身体”,终于无法再撑下去了。

    于是,在老一辈人的恋恋不舍之下,工厂宣告破产了。

    居民们希望能留住这个废旧的工厂,毕竟它见证了几代人在这个世上生活的印记。然而没过多久,工厂门口还是张贴了售卖的通告。

    九十多岁的李老是工厂里的第一代工人,当一直躺在病床上养病的他得知工厂要被卖掉时,便不顾儿女和孙辈们阻拦,亲自穿衣下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了工厂的售卖联络办公室,从贴身口袋里拿出全部的钱,放在工厂售卖代表的手上:二百零六元四角。

    还是第三代人民币。

    在2005年,它已经停止流通五年了。

    负责工厂售卖工作的代表,也是老宅的后代。当他看到老人发着抖的手,将自己此生积攒下来的全部现金放在自己手上时,他瞬间飙泪:太爷爷,这些钱挽救不了咱们的工厂了!

    很快,工厂便有人承接了——成了驾校。

    它像是一个巨大的托盘,在建国前成立之际带领穷苦人们走进新生活:一部分人因为它的到来,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成为一名小城里的工人。它竭尽全力,托起了老宅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为社会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在国家已经步入快车道之时,它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终于累到无法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开始昏昏欲睡。

    最后,沉睡下去。

    对于老宅的居民来说,老宅是家,工厂是母亲。工厂被卖掉之后,老宅也成了无依靠的住所——失去了往日每天迎接主人下班回家的使命。老宅人起初无法接受工厂被卖的事实,每天都有许多人自发式地站在工厂门口。没有一个人说话,就都默默看着它,像是在无奈中与它做着最后的无声告别。

    那一天终于来了。

    跟着世代居民的“xx农机修造厂”的厂牌终于被摘下,这个屹立在小城近百年的工厂倩影,在大家的恋恋不舍之下轰然倒塌。

    同样的位置,被换成了“xx驾校”的牌匾。

    工厂这个母亲,累了。

    老宅居民,没了根。

    直到那一刻人们才发现,没了工厂的庇佑,原来小城早就日新月异起来了。它发着耀眼的光芒,既璀璨又明亮,把老宅映衬得更加黯然失色。

    居民们诚惶诚恐起来,开始担心自己在小城是否能保得住原来的生活。这个为农民种地制造播种机的工厂,培养出了世世代代只会做播种机零件的子孙。而这个技能,早已不再如二三十年代那般的令人艳羡和倾慕了。

    工厂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又托起子孙们一次——将自己被卖掉的钱,分给了工人们。于是,就发生了姥姥临终前常常提起的局面:人们抹着泪,排起了浩浩荡荡的长队,领钱。

    自从被换成驾校,工厂的内部结构就发生了变化:厂房被爆破,园区墙被拆除,变成了没有“内涵”的、光秃秃的停车场和练车场——噪音依旧在,但是再也不会如当初那样亲切了。姥姥给当时上学的我打电话时总说:那驾校的噪声怪怪的,害得我每天睡不好,还不如火车噪声来得亲切了。

    当时的我,听完姥姥的话便极受震撼。不久后,相熟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也一家家相继搬出了老宅。或许搬到小城的另一处,或许直接离开了小城。

    老宅的环境,彻底变了。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在人们每日的生活中,会慢慢融入骨髓,继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工厂没了,老宅似乎同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日子就也变成了索然无味。

    于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已经患了重病的姥姥最终也离开了老宅,跟我生活在一起。当时还没读大学的我,每天按时回家。那时候她最开心的,就是跟我聊聊我们在老宅里曾经经历过的人,曾经遇到过的事。

    她仿佛甩掉了病魔,又回到了曾经带着我日日穿梭于工厂与老宅时一样,笑容那样灿烂,身体那般轻快。

    然后再带着心满意足,逐渐进入梦乡。

    2007年——在工厂被卖掉之后的两年,姥姥永远离开了我。

    带着她在工厂生活了一辈子的美好回忆,带着辛辛苦苦养育我的艰难却满足,也带着永远甩开病痛的梦,迈着轻盈的步子。

    离开了我。

    据母亲讲,她出生的时候,这个工厂就存在了。就连姥姥,也不知道工厂的具体成立时间。大致推算,它应该是成立于建国前。工厂主营农业机件——为种地的农民们,提高播种和收割庄稼的效率。

    工厂是小城里的第一家国有企业,它坐落小城的东南角,厂房面积达两千平方米。据说当时的工人,也高达千人。在六七十年代里,工厂是小城里最耀眼的星——这城市太小,这么一个新兴的企业坐落于此,简直让小城受宠若惊。工厂的客户不仅遍布全国,就连国外都有一部分。在大量的订单下,它日日夜夜赶工制作机器。工人们也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提到日夜工作可以多拿工资,各个都兴高采烈。

    就这样,日夜不停的轰隆隆的噪音环境,就这样形成了。

    工厂的到来,不但解决了成百上千的人们的饭碗,还同时带动起更多人们的谋生机会——工厂外面有自发形成的菜市场,有早餐摊,茶水店,布料店,缝纫店,胭脂店,日化用品店……这些店铺和菜市的形成,大大方便了工人们的日常生活,也让周围变得更加富有生活气息。

    那时候,如果谁能进入工厂并成为正式员工,就等于是拿到了铁饭碗——一辈子吃穿不愁的象征。因此,会是一件极其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的长辈们,也是那个年代最早撕掉农民标签的受益者。前文说过,我爷爷原本退役后也拿到了到工厂工作的名额。但由于要照顾农村老家的太奶奶,便决心放弃这个可贵的机会回到农村种田。相应的,也便娶了同为农村姑娘的奶奶——过起了彻彻底底的农民生活。

    相比之下,姥爷读过书,有文化,自从人民公社解体,他便被工厂收录,成为一名技术研究人员,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一名妥妥的工程师了。

    生活无好坏,我坚信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特定的美感。每个人心中都有对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类人。但也有更多的东西会成为一个人在做选择时候的考虑因素,比如亲情比如爱。

    因此我相信,再给爷爷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这样选择。

    姥姥和姥爷也一样。

    那时候,姥姥家里有很多机械类书籍。翻开,会发现姥爷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颜色不同的两种笔迹。相信姥爷对家里的每一本书,都不止读了一遍。只可惜,这种书我完全不懂,一看就困。后来姥姥全部打包,成捆地捐给了工厂。希望可以让更多的后辈们看到和学习。

    工厂的鼎盛期在六七十年代,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因此只能听姥姥以及母亲讲些只言片语。我只知道,身为家里最小的女儿,母亲最爱玩。她每天放了学,就跑到车间里找姥爷,等着姥爷下班,再父女二人一同回到宿舍。这时候,姥姥已经做好了饭,大姨和二姨也从学做衣服的裁缝师傅家,下课回家了。

    一家五口,挤在工厂狭小的宿舍里。他们和着工厂昼夜不停的轰隆隆的噪声,一边吃饭一边讲着各自在白天的见闻,其乐融融。

    姥姥每次都会以一句话结尾:这工厂的机器转起来。老百姓的日子,也就跟着转了起来。

    作为工厂的技术骨干,那时的姥爷常常忙个不停。原本并非懂得机械的他,为了承担起领导寄语他的厚望——成为懂技术的骨干,为工厂造福。硬生生逼着自己完成了国家一级机械工程师的考验:到外地开会学习,参加实地培训是家常便饭,每次短则三五天,长则个把月。这时候,家里就剩下来姥姥带着三个女儿。

    那时候的工厂业务,也分淡季和旺季。但总体来讲,国家正值快速发展时期,农业机器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不管是尚未解散的生产队,还是已经实施家庭联产承包,一台机器都可以大大提高生产及收获农作物的效率。工厂业绩好,工人的收入也随之增多——小城里每个竭力进入工厂工作的年轻人,就不再发愁找对象了,因为自会有媒人踏破门槛。

    有一次姥姥跟我提起,一个媒婆想要介绍个厂外的姑娘给厂里的年轻人,不料小伙子在厂里找到了真爱。那媒婆气急败坏地说:厂里的小伙子呦,还搞内部消化。工作都这么好了,不能带带厂外的女娃子么?

    工厂真的很包容。

    它不但不禁止厂里的年轻人恋爱,还鼓励大家不要因为工作耽误了个人的终身大事。个人大事处理好了,才有更多动力和精力努力工作。因此常常有厂里的长辈,看上了某个年轻的小伙子,便邀其到自己的家里作客——给自家女儿留一个优秀人选。强强联合是那时候年轻人恋爱的基本景象:女工车间与男工车间,有很多年轻的男女谈恋爱,还有上下级夫妻。这一片繁荣的景象,为小城增添了更多生机和活力。

    工厂外的店铺也是一片繁荣。

    姥姥说,姥爷最喜欢马家的烟叶和烟纸——那时候还没有过滤嘴香烟,买烟叶成了最普遍的现象。每天,姥姥都要帮忙卷上十支旱烟,将八支装进小铁盒里。白天,姥爷就靠这八支旱烟度过休息的时间,晚上最多再抽上两支。

    这一天,就算在忙碌和心满意足中过去了。

    姥姥最喜欢穆家的布料。她穿衣很讲究,从不肯为了省钱,买材质差的布料。她的衣服材质上乘,每次都浆洗得坚挺又干净。附近的长辈们都说:聂家夫人,一看就是从好家世出来的。不光是她,姥爷,以及三个女儿,也是整个工厂里,穿衣最讲究的。这都多亏于不肯将就的姥姥,选衣料的眼光独到。

    两个姨,对衣服的喜爱自不必说。她们不想当工厂的工人,而是希望拥有自己的布料店,可以穿自己剪裁出来的衣服。因此,就被开明的姥姥姥爷,送到了王裁缝家。跟着王师傅学习做衣服。二姨的学艺精湛,因此,全家人穿着的里里外外,都是出自二姨之手。

    相比之下,母亲的童年太快乐了。身为最小的女儿,她从来没想过梦想是什么,只知道每天能够开开心心地玩,就是她最想做的事。因此,她也就顺其自然地继承了姥爷的工作。

    之后与父亲的相遇和结合,也让她很幸运地持续了大半生快乐。

    等我出生之后,跟着姥姥一起生活,工厂已经慢慢走向衰落,附近的店铺亦然。不过,她依旧时常带着我逛一逛。我最喜欢逛的是点心店,最爱吃仁和美的三刀酥和麦乳精。三刀酥是咸口的,椒盐黑芝麻馅。在外表划上三刀,因此得名。有点像现在的老婆饼的外形,但是口味不同。至于麦乳精,大家应该相对熟悉,晶状颗粒,用水一冲,就是一杯浓浓的含乳饮料。

    现在,仁和美早已不知去向,但它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很怀念那个时候,也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味道。

    父母很早就离开了工厂。工厂对我而言,更多的意义,是我与姥姥的快乐花园。我们熟悉工厂的每个角落,知道它在每个季节里的变化。在夏天,工厂里花园的花,争芳斗艳:月季,牡丹,鸡冠花,串红……还有很多树,每当我放暑假时候,我们就带着吊床,我拿着一本故事书,姥姥拿着个凳子和扇子。我们把吊床拴在两颗树上,我躺在上面,姥姥则坐在凳子上,跟路过打扫卫生的老人聊聊天,跟匆匆去办事的年轻人搭一句话,然后一直不停地给我扇扇子驱蚊子。

    我躺在吊床上,翻着小人书,时不时喝上一口麦乳精,再偶尔闻到袭来的阵阵花香……

    我们几乎认识工厂里的每一个人。有时候姥姥接我放学,我们一起走路回家,赶上暴雨没带伞,便找地方躲雨。遇到骑着自行车或带伞的熟人——工厂的人或者在工厂附近店铺里工作的人,都会帮忙载我们回家——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姥姥则坐在自行车后座。工厂潜移默化般提升着周围人们的道德品质,让我们这个老宅充满了温暖,充满了爱。

    我们知道工厂的每次喜怒哀乐。记得我9岁那年,因为一家老供应商的店主突然离世,由其儿子掌管。由于儿子对流程和原料等级不熟悉,工厂收到了一批不符合国家出口等级的原料。而恰好那次工厂又接到国外的订单,待做完的农机准备出口时才发现不符合标准。工厂艰难地跟工人们商量办法,最终的决定是:取消这笔订单,按照双倍订单价钱赔付给外国人,把农机销毁。但代价是:工人们四个月无法领到工资。

    那次的沟通,意外地顺利。每个人都觉得不该把不符合标准的农机出口给外国人,因为那会丢中国人的脸。就这样,大家互相扶持着,艰难地度过了没有一分钱工资的四个月,却依旧开开心心的。

    日子一天一天,工厂带着大家一天天走向繁荣,它自己却渐渐累了。老宅的原住民也越来越少了,仿佛它曾经的光辉,不曾有过一样。工厂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生活的缩影,是我们的根。它虽然倦了累了困了睡了,但它对老宅居民的生活影响,品格影响,都会无限地蔓延下去。

    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