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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宅院子里有一面墙,搭着一个小棚子。

    在父母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小棚。它的搭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将几根较粗的、与墙等高的杨树木头树立起来,用几大片石棉瓦搭在墙头上,和木头上,上面用石头压住。再把杨木跟石棉瓦固定在一起,一个简单的棚子,就形成了。

    棚子没有门,就是一个供遮挡雨雪和烈日的地方。我的长辈,在那里堆着冬天生炉子需要用到的木头和煤炭、几辆破旧的自行车、还有两台虽然破旧,却被父亲修理得非常好骑的摩托车。

    住在老宅,便常常闲得无聊。灵机一动去翻小棚,竟然发现小棚的最深处,有两只小小的三角车。

    一只是我的,另一只是璟儿的。我的那只是铁制而成,璟儿的是用很轻的木头(叫轻木)制作而成。

    两只三角车,都是父亲亲手为我们做的。

    不知道早时候,南方的孩子有没有这种三角车。在北方,这种小小的三角车,几乎是每个孩子的必备配置。它可以让小朋友第一次体会到双脚离地的快乐,骑在上面,仿佛自己就是大人了一样。

    我那只三角车快三十年了,早已斑驳不堪,只能依稀看到上面曾经涂着红色的漆。双手摸上去,铁锈刮手。动动脚巴子,发现也已经锈住。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它依旧在老宅占据着一隅。

    当年,我骑着三角车在院子里转圈,骑多少圈都不觉得累。

    它曾给过我无限的快乐。

    “妈,这三角车还留着呢?都快三十年了,咱家成古董了店了。”我一只手拎起它,虽然嘴上觉得母亲太怀旧,但对于又与它重逢,内心却充满了感激。

    感激母亲留着它,也帮我留着我的童年记忆。这些老物件,就是拨动记忆的弦,太珍贵了。而老宅,从单纯的居住功能变成现在的居住和储物功能的合体,浸染着古色古香的童年味道。

    存在即合理。或许这就是老宅的意义。

    作为家里最先出生的孩子,我这个女孩身份,给父母带来了沉重的精神压力。之所以说沉重,是因为爷爷奶奶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太过严重。

    在这件事上,姥姥从没说过一句亲家的不是。只有母亲后期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过那段经历:母亲临盆,爷爷奶奶匆匆忙忙赶去医院等候。我出生,护士第一时间出产房道喜。当他们知道是个女孩后,便急速转脸,头也没抬地又迅速收拾东西,匆匆忙忙回了乡下老家。原本带来给母亲补身体的一篮子土鸡蛋,也被他们一个不落地,又全部带了回去。

    我周岁那年,父母带着我去乡下看爷爷奶奶,却万万想不到吃了闭门羹。我出生在四月,正值春季里的谷雨。周岁那天,也刚好下着不小的雨。父母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敲了很久爷爷奶奶的家门,都未曾有回应。起初,父母以为爷爷奶奶没在家,他们怕我被雨淋坏,便带着我坐进车里等。大概过了20分钟,爷爷开了大门张望,一眼看到我们坐在车里,他便又飞快地抽回身,把大门关上。

    父母懂了。原来是爷爷奶奶不待见我们,爷爷后来出门看,大概是以为我们走了吧。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饿着肚子,又湿漉漉回家了。

    父亲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信爷爷竟会拒绝见自己的亲孙女。而母亲更多的,是不愿相信吧。

    后来的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每个节日,父母都带着我去爷爷奶奶家。后来,爷爷奶奶的左右邻居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迫于舆论压力,把我们让进屋里。可是到了吃饭时间,我们就又会被赶出来。

    我们苦苦坚持着每个节日都去看望长辈,到头来,连饭都不配吃。母亲非常伤心,再后来,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了。每次父亲小心翼翼提到回乡下看看,母亲都流着泪拒绝。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春节,都是父亲一个人回乡下老家,去看望爷爷。

    在我三岁那年,小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小小的我,还不知道重男轻女意味着什么。只记得父亲有一次从乡下老家回来,带了很多糖果给我吃,说是爷爷奶奶拿给我的。

    也是我长这么大的唯一一次。

    他喝得醉醺醺的,刚刚把糖果给我,就一头倒在炕上,睡着了。那糖果真甜啊,我吃了一块又一块,母亲对着我吼道:别人的糖,那么好吃吗?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她却哭了。来我身边,帮我擦掉嘴边溢出的糖汁,流着泪跟我说‘是妈不好,以后妈给你买糖吃’。

    那次以后,糖果、糕点、冰淇淋,就是我家的常客了。

    五岁那年,爷爷终于登门来我家了,带着他喜爱的外孙子。

    我有了记忆,那是我第一次见表弟。

    他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皮肤白白净净。把老宅的墙壁,衬得黑乎乎的。我们一家人,都显得分外局促。父亲轻声对母亲说:去买点菜吧,留咱爸在家里吃饭。

    于是,母亲和姥姥就去了菜市场,家里只剩下我们四人。我的玩具几乎都是姥姥亲手缝制的,小娃娃,小兔子。表弟手里拿着崭新的玩具——喷水枪,他在院子里撒了欢一样向外喷水,还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冲着我喷。爷爷笑嘻嘻说:“这孩子,有男子汉的挑衅气质,未来肯定错不了!”

    父亲没说话,他走上前,把表弟“端”起来,放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想不到他又站起身来,走进我,冲着我的脸就是一枪。我的脸瞬间被滋满了水,开始娃娃大哭。父亲有点生气,他用低沉的声音对表弟说:不要欺负小姐姐。

    表弟被父亲的发怒表情吓得哭了起来。

    爷爷听到自己心爱的外孙子被骂,很心疼。他立刻站起来抱住表弟,对父亲说:第一次来你家,你这是什么态度!

    父亲说:我逗他呢。来,童童(表弟名字),舅舅给你拿个冰淇淋吃。

    拿到冰淇淋的表弟,马上就笑了。他把冰淇淋递给爷爷,让爷爷喂他吃。爷爷接过后,又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然后瞥了我一眼:一个女孩,竟然吃这么贵的东西。

    我看着爷爷带着很凶的眼神,不敢说话。就只好轻轻拉了一下父亲的衣角:爸爸,我也想吃。

    父亲听到后,赶快又去冰箱拿,却发现刚才的冰淇淋是最后一个。没办法,只好拿了一个冰棒给我。

    表弟吃冰淇淋,我吃冰棒,那是我对重男轻女这个概念形成的最初印象。

    我好像有点不开心,我好像开始跟父亲一样,小心翼翼讨好着爷爷,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关心,甚至关注都可以。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小小的我,去冰箱里又拿了一只冰棒,想递给爷爷,让他也吃。“这东西没什么好吃的,放回去吧!”爷爷头都没扭一下,继续喂着表弟吃冰淇淋。

    我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站在爷爷旁边发怔。

    “来,给爸爸吃。”父亲把我手里的冰棒拿了过去,我这才缓过神来。

    90年代初,很多小商贩都推着板车,或者开着小斗车,来打开老宅这个相对封闭的世界。有人来卖香皂洗衣粉,有人来卖鸡蛋,有人来卖西瓜。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爷爷带表弟来的那天,有一个商贩,来卖儿童骑的三角车。

    表弟正在吃着爷爷喂他的冰淇淋,突然听到大门外的小商贩吆喝着卖三角车。便一把推掉了爷爷手里的冰淇淋,跑到大门外。

    冰淇淋就这样掉在地上,刚刚吃了几口。我低头看了看冰淇淋,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冰棒。

    觉得有点难过。

    爷爷和父亲也跟着表弟跑出了大门外,小商贩开着一辆拉货的小斗车,斗里有各式各样的三角车,什么颜色的都有,简直漂亮极了。刚刚两岁的表弟,嚷着要买。

    “来,爷爷给童童买。”说完,他就去口袋里掏钱。

    父亲赶忙拦住,抢在爷爷面前,付了钱。

    价格是三十八块五毛。(我不记得这个钱数,是父亲后来告诉母亲的)

    表弟指着一辆蓝色的三角车,冲着它笑。

    爷爷什么也没说。

    等父亲付完了钱,爷爷随手就拎起了那只蓝色的三角车到院子里,并把表弟放在三角车上,教他骑。

    父亲站在小商贩面前没有动。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站在小商贩前。

    也没有动。

    父亲转过头来叫我:“思思,你喜欢哪个颜色?”

    “红色!”我欢快地跑过去,开心极了。

    “好,爸爸给你也买一辆。”父亲的手再次伸向自己的衣兜里。

    这时,爷爷走了过来。

    他厉声对父亲说:女孩骑什么车?这都是男孩玩的东西!

    “思思长这么大,还没骑过三角车呢。”父亲声音很小。

    “你太糊涂了,女孩有什么值得投资的?!还有那个冰淇淋,你干吗给她买那么贵的东西!你是钱多得没处花了?没处花,给童童点,我看我大外孙子早晚会出息!到时候,你这个当舅舅的也会沾光的。”

    ……

    小商贩走了。

    我没能拥有和表弟一样崭新的三角车。

    我站在院子里,直勾勾盯着表弟,看着他骑着三角车时快乐的样子。手里的冰棒,一点点化成了水,浸湿了我的手,滴到了我的鞋子上。

    父亲见状,进屋拿来一个浸湿的毛巾,帮我擦手擦鞋。然后跟表弟说:童童,让小姐姐骑一会吧?

    表弟没听到,也可能是没听懂。

    而爷爷,没做声。

    父亲走到表弟跟前,把刚才的话,又对着表弟说了一遍。

    这下表弟听懂了。他如临大敌一般,开始哇哇大哭。扶着表弟骑车的爷爷说话了:什么事都得替你闺女争一下!她又不会骑,还得教她。你看童童多聪明,一教就会!

    说完就开始哄表弟。

    结果表弟越闹越凶,爷爷完全无法控制。最后表弟哭闹着要回家,爷爷就向父亲甩下一句话:好好的孩子,你非要把他弄哭。养个闺女,有什么可争的?!你家的饭啊,我也是等不起了,以后再说吧!

    说完这话,他就拎着三角车,带着表弟回家去了。

    父亲怔住了。

    可能那是他在积压了多年委屈之后的第一次爆发,他搂着我痛哭流涕。不明就里的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刚好买菜回来的母亲和姥姥,见到我们这对父女在院子里大哭。

    一脸错愕。

    那天晚饭,父亲没有吃。他跟母亲打了招呼,顶着肿着的眼睛,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工厂车间。他找了些废旧的铁管子,就开始一根一根焊接起来。

    母亲吃完饭,收拾好了家务,就去车间找他。

    姥姥则带着我,在家里玩耍。

    第二天刚刚醒来,父亲母亲就笑盈盈抱着我来到院子里。让我看自己的新玩伴:一辆红色的三角车。

    跟前一天看到的三角车,简直一模一样。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父亲说,三角车的红漆还没干。“思思数完五天,就可以骑上它兜风啦。”

    随后,父母就开着车离开了家,开启了新一年的奔波。

    冰箱里,塞满了我喜欢的冰淇淋。

    父母走后,姥姥每天都会去小棚里看看三角车,时而用扇子为它扇扇风,防止暴晒而让其阴干;到了晚上,如果是个好天气,姥姥就把它从小棚里搬出来,让风吹吹它。而我,在白天的时候,就搬着小凳子坐在棚子里,用手摸摸碰碰三角车,看红漆干没干。尚未干透的车把上,车身上,车座上,都有着我的一个个手指印子。

    我一天接着一天地数着日子,期待着可以骑上它的那一天。

    到了第六天,我早早起来。跑到小棚里看三角车,姥姥也跟着到了院子里。她仔细看了看三角车,然后对我说:思思可以骑上它啦!

    我听后既紧张又开心。又向姥姥确认一遍:姥姥,真的吗?

    真的!

    我跑进屋里,去换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内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扶着三角车的车把,在院子里走了起来。姥姥则跟在三角车旁边,扶着车座的护栏。

    走了一圈,两圈,三圈。

    会推车了。

    于是我就坐了上去,开始学着那天表弟的样子,蹬着三角车的脚巴子。

    瞬间就会骑了!

    姥姥不放心地跟了我几圈,见我确实学会了,才放下心来回到屋里做早饭。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骑车。那感觉,像是要飞上天空一般,我仿佛成了公主,而三角车就是我的坐骑。我想去哪儿,它就乖乖听我的话,驶向哪儿。我想停下来,它便不再向前。

    我骑着它,跟着姥姥去买菜。买完菜,可以把菜放进三角车前方的小车筐里。我骑着它,跟姥姥在晚饭后出去溜达。捡一块废铁,拾一根木头,都装进小车筐里,带回家。

    如今这辆已经锈迹斑斑的三角车,就快整整存在三十年。它曾为我的童年带来了太多的快乐,让我在曾经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懂得了什么是委屈,什么是爱。

    什么又是真正的幸福。

    而谁,又能抛掉所谓的“重男轻女”思想,顶住压力,给我公平和被重视的感觉。

    幸福。很简单,又很难。

    谢谢三角车,谢谢它陪伴我的那一段长长的岁月。

    谢谢父亲。

    三角车唤起了我内心远处的记忆,让我再次为对父亲的恶劣态度而感到羞愧。我怎么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忘记当初父亲对我的关怀和爱?他顶住压力,让我觉得童年是由无尽的快乐和自由组成的。

    这三角车,我想把它打磨光滑,为它再刷一次红漆。

    为自己提醒幸福。

    提醒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段幸福的时光。

    提醒自己。

    在幸福这条路上,自己从来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