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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在老宅翻到一只书签,那是阿静送我的书签。

    阿静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儿时的玩伴。

    是我最初在老宅生活的十几年中,唯一的朋友。

    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红色涤纶外套:夏天单穿,冬天套穿在贴身棉袄外面。一双破布鞋,一年四季不离脚。

    在炎热的夏季,她刚从外地转来我们班时,我们看到她的脸上和身上长着一块一块白色的斑块,都很害怕。班主任为了让大家早日接纳她,就跟大家解释了阿静的病——不传染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有一种病叫白癜风,它可以长在人的脸上,手臂上,腿上,甚至头皮上。

    当她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时候,蹩脚的普通话逗得我们前仰后翻。原来她是南方人,跟美七一样,从祖国很南很南的地方来。

    大家嫌弃她身上的斑,而且她说话,我们听不懂,所以没人愿意跟她做同桌。就这样,靠北的最后一个角落,除了放些扫把和墩布,就都归她所有了。

    所有同学似乎默默地达成了一个共识:都不理她,就像班级里没这个人一样。

    她也就被慢慢孤立了。

    每次自修时间轮到我做值日生留在班级的时候,总会发现她留在教室内看书。看久了就走到教室前方,趴在窗台上,羡慕地看着同学们在外面玩得起劲。

    我从没有见过她带午饭。

    每到中午,大家拿出保温饭盒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踪影。然后直到下午第一节课,她才会踩着上课的铃声进教室。

    与阿静成为朋友,是因为一次体育课发生的事。

    那次,我由于身体不舒服向老师请了假,一个人留在教室休息。没多久,就见到她匆匆忙忙跑回教室,手里像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她一把把那团东西塞进了书桌里,就又跑了出去。

    她的座位离我很远:我常年沐浴在阳光下,而她一年里都躲在教室最阴暗的角落中。

    她在书桌里藏了什么?我当时没有看清楚,但很好奇。

    趁着没人,我便蹑手蹑脚走到她的座位,低头掏出她塞进去的东西——一张揉得皱皱的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许三观卖血记》《长恨歌》《围城》

    原来是些书籍的名字,无聊的人!

    体育课结束。

    下一堂是班主任的课,可是上课铃声还没响起,家境较好的女同学张黎就大叫一声,说自己的手表丢了——价值近千元!

    这下,教室炸锅了:

    上一堂是体育课,大家都在外面的呀!

    不对,陈思一直在教室。

    胡说什么呀,陈思可是个好学生。再说,人家家里条件也不差,怎么可能去偷手表。

    噢,我知道了!白癜风中间鬼鬼祟祟回来过!

    对对对,我也看到她跑回教室了!

    班主任踏着铃声走进教室。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跟班主任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希望老师为张黎同学讨回公道——当着大家的面,翻翻看白癜风的书包里有没有手表!

    班主任走到阿静的座位,问她体育课有没有回过教室。可是她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然后使劲摇头。

    老师,她撒谎!她体育课明明回来过!

    班主任见阿静一直摇头,有点无奈。况且,丢东西和偷东西可不是小事,总要给大家个交代。

    阿静,让我们看看你的书包吧。如果书包里没有张黎的手表,你就是清白的了。班主任抚了抚她同样长着白斑的肩膀。

    阿静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死死抱着自己的书包不肯松手。这让大家更加确信张黎的手表,就在她的书包里。

    就这样,由老师示意,几个男生抢过了阿静的书包,还把她的书桌也仔仔细细检查一翻。然后,把书包交给了老师。迫于无奈,班主任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打开了书包,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想不到,一个硬邦邦的黑色东西最先掉了出来,又弹到地上。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黑色的,还夹着青菜叶子的馒头。那硬邦邦的馒头,像个石头一样。如果砸在谁的头上,很可能会肿个大包。

    阿静的头,深深埋进肩膀里。

    不过,此刻的黑馒头也无法引起同学们的兴趣了,大家更关注的,是为她定罪。

    然而,倒到讲台上的东西,除了几张蜷了边角的试卷、一本数学教材、一本《牡丹亭》之外,就是几支半截的铅笔和一块小小的橡皮了。

    没有发现张黎的手表,大家似乎很失望。可是,事情如此劲爆,怎能轻易放过她:她一定是藏起来了!

    老师把我叫了起来,体育课只有我在教室,她问我有没有看到阿静藏手表。

    大家的目光,立刻聚焦在我身上。

    “老师,她没有……”我有点紧张。

    下课后,老师又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我把我看到的,如实跟老师说了。阿静这才得以沉冤昭雪。

    这件事后,我一直觉得愧对阿静:我没经过她同意,就偷偷看了她的秘密。还把这些事告诉了老师。

    打那次以后,每当见到她,我都会感觉到自己眼神的躲闪。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姥姥。

    姥姥鼓励我主动去向她道歉。于是,我鼓足勇气选择了某个放学的时间,假装跟她相遇——其实我们两家,是反方向的。我主动追上她,跟她坦白了曾经偷偷去看过她藏进书桌里的那张纸。“你能原谅我吗?”我有点胆怯地问她。

    她冲我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轮到我我怔在原地。

    她竟然这么快就原谅了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转头回家?还是继续跟她搭话?

    还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觉得自己被拉起,往前跑。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阿静在拉我。我下意识地把手抽回来,她也看了看自己长着白癜风的手,然后在身上抹了抹。

    尴尬地站在原地。

    然后,我又拉起了她的手,并转头给了她一个笑容。

    是的,从她受到屈辱还那么轻而易举原谅我,还拉我手的那一刻起,我就把她当做朋友了。

    而且我发誓,永远不会再嫌弃她。

    阿静拉着我往前跑,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下来。

    原来,阿静的家到了。

    她一进大门,就喊道:阿婆,我有朋友来啦。

    一向觉得听不懂她说话的我,这一句我竟然听得清清楚楚的。

    进了屋,才发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奶奶躺在炕上,笑嘻嘻跟我说了很多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当她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时,我明白,她一定是在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

    我跟阿静,就这样成了朋友。

    接触久了,我也渐渐得知了阿静的身世:她是广西人,父母早年做生意赚了钱,有了钱的父亲开始在外面沾花惹草,家里争吵不断。最后阿静的母亲忍无可忍,便选择了离婚。母亲只要阿静,财产分文不要。结果,离婚后的父亲遭受生意失败,竟从家缠万贯的老板沦落成了一个背负巨债的破产者。没了钱,也没了女人。阿静的父亲开始死皮赖脸回来要求复婚。

    而这时候的阿静母亲,马上要跟男朋友结婚了——显而易见,复婚是不可能的了。但是阿静父亲又想到了可以用女儿做筹码,以此挽回妻子。母亲怕阿静受到影响,便把阿静送到了她乡下的外婆家。结果没过多久,阿静父亲就找到了乡下,还一把火,把外婆的房子烧了。

    为了躲避这个恶魔前女婿,外婆开始了带着阿静的“逃亡之路”:她们先是躲在舅舅家,被父亲找到;然后躲在远房表姐家,结果又被父亲找到——父亲对前妻的近亲家人,简直太熟悉了。

    由于不停搬家,阿静的学业受到了严重影响,外婆觉得这样终究不是办法,一定要彻底摆脱掉这个恶魔。这时候,外婆才想起来定居在北方小城的堂妹——离广西几千公里,阿静父亲一定找不到。

    就这样,阿静和外婆搬来了小城——房子是外婆的堂妹借给她们的。

    刚到小城时,一直生活在南方的阿静显然对这个北方小城充满了好奇:原来冬天那么冷,可以看到雪。原来北风那么硬,吹在脸上好疼。原来北方有土炕,可以把它烧得热乎乎的。

    对于阿静来说,这是一段内心收获安静的时间。她远离了父母的争吵,远离了母亲的新男友,也远离了父亲的“追捕”。

    跟着阿婆相依为命,日子是是快乐的。

    可惜阿婆年纪大了,她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也不会生炉子,也很难在北方找到南方常用的食材。

    所以刚到小城,她就病倒了。

    一切都靠阿静了。

    那个黑色的馒头,就是阿婆的堂妹——姨婆(她当时好像是这么叫的,不知我记得准不准)教她做的。

    当我跟阿静躺在草地上,听她一点一点用蹩脚的普通话把她的身世讲给我听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内心的震撼。阿静是个乐观却内敛的女孩子,父母离婚是不得已,受新同学排挤也没关系。她觉得,小城给了她内心渴望已久的自由和舒适。

    而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唯一觉得很对不起的就是阿婆,她年纪那么大,为了自己还要背井离乡。

    我记得我说了一句话,原话忘记了,大致意思就是:或许阿婆也感谢你,是你让她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跟家乡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我看到阿静听完之后,眼睛亮晶晶的。

    我带着阿静看过在工厂花坛里盘旋的蝴蝶,带她吃过我最喜欢的三刀酥,带她见过懂得高雅艺术的二嫂子,也带她尝过喝过“串红”里的蜜水。

    与阿静相处久了,我发现她是个宝藏女孩:文史,地理,甚至社会科学的功底都非常深厚。一起聊天的时候,虽然她的普通话依旧非常蹩脚,但是我常常被她独到的观点和见解叹服:这个女孩,该是读了多少书啊。

    我相信她能够拥有如此时间去阅读大量书籍,一定是之前生活在相对富足和安静的环境中的。

    但是她不喜欢理科。她觉得数学物理这些,太理性,太没有感情了。

    因此,阿静在学校的总成绩和排名依旧可怜,但是她说,喜欢不起来,就真的很难用心去对待了。相比阿静,我的成绩还是稳稳当当名列前茅。尤其语文成绩,每次都稳中有升。

    同学们发现我和阿静走得近,起初都劝我跟她保持距离。可是她们根本不了解阿静,我为什么要听呢?

    后来,她们见我“死不悔改”,就连同阿静一起,把我也排挤了。

    我跟阿静的友情越来越好。

    有一次阿静的外婆想喝麦乳精,阿静去买。商店的叔叔看她表达不清楚,就拿了橘子晶给她。回到家里发现弄错,去商店退货,叔叔不肯。

    橘子晶比麦乳精贵一块五。

    于是我拉着阿静去商店找叔叔换货。叔叔见到我,就二话不说,帮着阿静换了外婆想喝的麦乳精,还把差价也退还给了阿静。

    有一次我的水杯里,被记恨我的几个女生偷偷放了粉笔末。阿静知道之后,非要那几个女生向我道歉。

    那些女生当然不肯。

    后来这件事情闹到班主任那里,几个女生就不得不低下了头。

    向我道歉。

    事后我问阿静:为什么你自己被冤枉,你都不辩解。而我受了委屈,你就要找班主任呢?

    她说: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开心,我也开心。

    女孩之间的友情,来得简单,维护得用心,我相信是可以一直长久的。

    阿静说,她此生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第二个,是可以跟好朋友无所顾忌地畅聊。

    那第三个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白癜风:当然就是根治这个苦恼了!

    阿静的白癜风,是后天得的。据说她最初只是在手臂上长了一小块,自己和家人都没留意。后期越来越多,母亲急了,便带她去医院治疗,医生给她内服和外用药。

    本来已经遏制住了,但由于来到小城,加上母亲忙于与新男友交好,忘记为她寄药。她也觉得无所谓,以后再治疗也不迟。

    “同学们嫌弃你,你不会介意吗?”我很想知道答案。

    “你嫌弃吗?”

    “当然不!”

    “那就够了,其他人不重要。”

    哇塞,当时她的认知和观念,超出了我那个年纪的理解。我觉得她酷酷的,在思想上和见解上比我深刻多了,完全不像是我们这个年纪应有的。她的到来,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有太阳般的金色光芒,从门外照射进我的心灵。

    姥姥当然也很喜欢这个安安静静,却有自己独立见解和观念的女孩。

    阿静有礼貌,懂人情。跟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常常讲些自己家乡的事情,让没去过南方的我和姥姥,对南方的生活也有了一点点认知。她有时候跑来我家,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芒果:姥姥,这是我妈妈从广西寄来的,您和思思尝尝!

    她瘦小的身躯,在那件单衣里晃晃荡荡的,鞋子被挤得露出了脚趾。姥姥想给她做双新鞋,她笑嘻嘻说:等阿婆的病好了,让她给我做。

    我和阿静一起看过夜晚的星空。

    我跟她说,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小城去外面看看。她说,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希望一辈子都能安安静静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一个相守之人,有一堆可爱的孩子。

    “阿静,张黎丢手表那次,你为什么在书桌里藏那些书的名字?”

    “那是我在厕所听到了有两个老师在谈论看什么书,她们提到这几个书名。我刚好随身带笔,就赶紧记了下来,我怕我忘记。”

    “记下来,你怎么看?这些书小城无处可买。”

    “我每个月给我妈写信一次,把我需要的东西都写上。你没发现我家里现在有很多书吗?”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现在租住的小屋,确实是放了很多书籍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妈给你多寄一些衣服?”

    “那不重要。等外婆的病好了,我就有新的衣服和鞋子穿了。”

    然而,阿婆年纪大了,她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才一年多的时间,外婆就病到不能正常进食,实在无法再在小城生活了。于是,阿静的母亲来到小城,把她们接走了。

    临走前,阿静送了我一枚书签,和那本《牡丹亭》。

    她说等她安定下来,会给我写信,会一直和我保持联系。

    她说希望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去她的家乡看看。

    她说我是她此生最好的朋友。

    我哭着说:你也是。

    于是,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淡,也没再交过好朋友,就只有努力学习。

    我日日等着阿静的信。我无数次想象在某个时候,可以从邮递员叔叔那里接过一封厚厚的信。然后她在信里写着:思思,我很想念你……”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我都没有等到。等着等着,日子恢复了平静,我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件事。

    大概一年过去了,我才收到了阿静的信。这封迟来的信,终于解了我对友情的困惑。原来阿静回到家乡后,跟着母亲多次辗转,加上阿婆的病情当时也很危急,她不得不休业照顾……总之,生活一直不稳定,直到最近才安定下来。

    她在信的末尾,留了她的地址给我。

    我感激她在如此忙碌的生活中,还记得我这个远在北方的朋友。我记得我在信中问过阿静:为什么选择我做朋友?

    “因为你的眼睛里,有善良和友好的光。”

    直到现在,我们依旧保持着联系。阿静已经结婚生子,我也去广西看过她。她的白癜风早就治好了。

    还有她的女儿,好可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