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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份的雨,不算大,但在北方下起来却能让人感受到秋的凉意。

    一晃已在老宅待了半年,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有时候我听着老钟走动的声音,恍如隔世。那声音像是带着我回到了童年时代:姥姥帮我收拾书包,送我去上学;我放学,姥姥接我回家;我们二人吃罢晚饭,看着它一点一点走动,也看着墙上被时间拉长了的我们的影子。

    从前的一天,就是这样过去的。

    此刻借助难得的机会,我与母亲单独相处在老宅里。老宅浸润了我们那么多的故事和回忆,我想它除了温厚之外,也多了慈祥吧。

    这半年多来,被治愈的仿佛不是母亲,而是我。时间为我冲洗掉了大城市的躁动,徒留宁静。在这里,我早就发现不是我陪母亲,而是母亲陪我:她陪我更加全面和深入地认识了我自己,也找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自己。

    回想起从前每次下雨,我都会从屋里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静静看着,直到出了神。直到姥姥叫我吃饭,我才发现从厨房传出来的炒菜味道,真香啊。

    于是,饿意来袭,心中那份雨之意境瞬间土崩瓦解。

    现如今,小板凳早就不见了踪影。而我趴在窗台上,竟然也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雨越下越大,如果明天因为雨天而不需要上学就好了;二嫂子家里的沙发怎么那么舒服呀,真想一直坐在那里不起来;我的小花哪里去了?我没有把它落在学校吧?那样它就要在教室睡一宿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都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思思,来帮我搭把手,咱们把院儿里的木头盖上塑料吧。”

    听到母亲的话,思绪被拉回,才这发现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还在播着很有名的纪录片——《四个春天》。我此刻的心情,竟然跟着片子里展示出来的情景产生了共鸣:一年又一年地过去,父母的爱是没少,但是他们的年纪却愈发大了,最后直到消失在这个世界。

    哦,对了。母亲说“木头”?木头盖上塑料?

    还没等我想明白,母亲就已经从厨房走到了院子里。雨有点越来越大的趋势,但对她来说,却仿佛不存在一样。她手里多了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巨大塑料,并已经开始试图一个人盖上院子里那些裸奔的木头了。

    我在窗台前怔怔看着她,感觉她的步子竟也有点颤颤巍巍了,就像是失掉了年轻精力的老年人一般。

    看到这里,我赶紧回过神来,也跟着跑到了院子里。

    “妈,咱们把这几根木头抬进小棚里不就行了。”不过,我虽然心里想的是把木头抬进去避雨,手却已经接过了母亲手里塑料的另一头。

    “你忘啦,这是长木耳的木头啊。小城很久没下雨了,让它也滋养一下吧。但我看这雨越下越大了,怕它被雨淋坏,我才想着盖上些塑料。”

    噢。

    长木耳的木头。

    听到这里,我内心深处的某一块东西,一下子被激发出来。那感觉,就像是原本平静的海平面,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巨大无比的海风巨浪,瞬间就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一般。

    我和姥姥一起生活的时候,养过几只木头。之所以说“养”,是因为我从来都认为它们是家里的重要成员,与人一样是有生命的。那些木头很奇特,明明已经没了根,被倒放在院子里。但只要为它保持湿润,平时放在阴凉之处,多给它们洒洒水,它们就可以源源不断地长出木耳来。尤其在偶逢一场雨,我和姥姥都会很开心,因为我们的木头又会长出一只只小小的木耳了。然后过不了几天,一只只小木耳就会长成大片。它们安静地躺在院子里,像一只只听话的母鸡,为我们源源不断生产食材。也为我们每日的平淡,增添很多欣喜。

    在北方小城单调的餐桌上,木耳算是荤菜了。我和姥姥可以自产木耳,这着实可以算作是捡来的一笔笔荤菜钱了。

    我记得轻微跛脚的二哥哥,曾经最喜欢吃木耳了。那时候他还没结婚,他父母去世早。家与工厂两点一线,就是他的日常。不知是因为出于同情还是二哥哥确实聪明伶俐,姥姥很喜欢他,每次下雨,家里的木耳长得多也长得快。姥姥都不忘记摘下满满一盘,再在盘里加上一只生鸡蛋,交给我并说:快去,你二哥哥最喜欢吃这个了。

    我便听话地给二哥哥送过去。

    但实际上我后来才渐渐懂得,原来二哥哥最喜欢的吃法,并不是木耳炒蛋。他似乎很喜欢用木耳和猪耳丝做凉拌菜。每次他收到我送过去的木耳,都会开心地抓抓我的头,说:谢谢思思,也帮我谢谢姥姥。

    然后再递给我一两块人和美的三刀酥。

    这个秘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姥姥——二哥哥最喜欢的,不是木耳炒蛋。那只鸡蛋,无形中变成了他的另外一个菜品。而在姥姥心中,木耳炒蛋成了标配。她以为二哥哥最喜欢的一定是这道菜。

    如果某次给二哥哥送木耳的时候,家里恰逢没有鸡蛋,她便会附上两颗大葱。嘴里还不忘念叨:今天的菜,老二可能吃起来不够完美了。

    雨,木头,木耳,这三项不知不觉成了我心中不可分割的整体,能给我很温馨的回忆。

    木耳多了,姥姥就把它们晒干,留着冬天吃——北方的冬天很冷,木头是无法生木耳的。姥姥就把这几根木头,用棉花包起来,在用布裹上,也让它们顺顺利利过冬。因此这样一来,我和姥姥一年四季都有木耳吃。每次吃木耳,都有一种清新的气息。那感觉,很像是刚刚下过雨的样子。

    不过坦白讲,我心中的疑惑至今未解。

    这种木头,可能南方比较多见。但是身为北方人的我,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木头。而且,为什么没有根,它还可以源源不断地长出新的木耳?

    眼前的木头被盖上了塑料,四边角都被母亲用石头压住了。

    “妈,这木头是新的,还是以前的?

    “感觉还是以前的,去年我和璟儿在家的时候,它们就没了动静了。”

    “这都二十多年了……还能长出木耳吗?”

    “不一定了,它们很可能已经死了,”母亲说,“不过这么多年它还在,太不容易了。咱们家的老成员了,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所以我想尝试着看看,它能活是万幸;活不过来,咱们也尽力了。”

    嗯。

    这场雨,下得好。

    因为其实,我已经慢慢发现,我和母亲两人都慢慢被时间治愈着。从父亲离世的灰暗时刻开始,一路经过很多事情:有璟儿的离开,也附近邻居们的变化。我和母亲互相依靠着,默默地达成了共识:共同努力,携手度过这无比艰难的至暗岁月。

    而且,我相信对于母亲来说,她可能在更努力地调整自己。她开始更加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和做事方式,也更加用心去体会女儿的感受。她不会像我上学时候惰于起床吃饭就气急败坏,也不会因为我和同学吵架就逼着我向对方道歉,更不会再逼我放下亲人离世的悲伤,赶紧回去工作。

    雨,让被治愈后的我们的心,更加洁净清亮了。时间是冲刷器,它可以冲刷走很多东西。真正能留下来的东西反倒是少之又少,比如亲情,比如爱。

    这都是些弥足珍贵的宝藏。

    我越来越理解母亲不愿意搬离老宅的心情了:她并不是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而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缅怀曾经逝去的珍贵岁月。于我而言,老宅也不再是装满了伤感的回忆居所,而是有幸存留着无比珍贵的老物件纪念馆。它不但给了我和母亲重温旧时快乐的机会,还治好了我的坏情绪,让我懂得珍惜当下。

    感谢母亲一直以来的执着,执着于搬回老宅生活,执着于完整保留曾经的每一样东西,执着于对曾经的珍惜。

    母亲就像那《四个春天》中的母亲一样,在失去亲人之后,她再也不唱歌了,再也不会发自肺腑地笑了。可是又和那位母亲一样,衷心地热爱着生活。

    “您说得对。这根木头啊,是咱家的一份子,希望它能活下来呀。”我在母亲旁边,又用力为这根木头拉了拉塑料的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