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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坐在庭院里好久,微风轻拂到让我发了证。

    回过神后,我终于决定动笔写写姥姥了。

    此前我总觉得她刚刚去世不久,我的感受未免过于浓烈,可能无法流畅地写好有关她的

    事。然而现在已经时隔十几年,我竟然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有底气写好她。

    姥姥的离世,早于父亲很多很多年。

    按理,这里的文字只讲父亲离世后的人情世故,姥姥的离世不该放在这里讲。可是,我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她教我说话,喂我饭食,接送我上放学,陪我长大。我的成长过程中她从未缺席,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思想我的处事风格,早就印记着她了。另外,老宅也浸染着早年她生活过的痕迹,老宅的左右邻居们更是与她深深地打过交道。

    因此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离世后,我与老宅,以及小城的一切变化,其实都是有姥姥参与的。

    她是2007年11月去世的。

    据说在她出殡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在这个逐渐变暖的世界里,在这个离华北不远的北方小城,我们已经几年都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大雪了。

    我记得母亲说,那天她和两个姐姐去送姥姥最后一程,一路上她们的泪水都快被冻成了冰;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红肿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冻的。而我则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趴在宿舍的窗台上,手里拿着练习题,却望着窗外的雪发呆。烦躁抑郁已久的心,竟有一种莫名其妙被撕碎后又突然释然的感觉,那感觉像极了身上憋了很久脓包,终于长大终于成熟,然后自动发出来了一样。

    那段时间,我的莫名烦躁与抑郁似乎达到了顶点:一向对课业仔仔细细的我,竟然整整一个星期都躲在宿舍里不肯去上课。对人对事都非常粗暴且没有耐心,室友不敢在宿舍内大声说话,更不敢跟我说话。只有关系一向不错的晶晶提醒我:再不去上课,期末考试恐怕要挂科了哦。可我觉得自己心里极乱,很难安静下来。就这样,在室友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我又折腾了好几天。

    直到鹅毛大雪那天的到来。

    我始终觉得,每个人与至亲之间都是有情感和心里连接的。姥姥的病,无法支撑到我放寒假回家了。于是,我的身体得到了感应。然后,我的身体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了我。

    时至今日,由于父母善意的谎言,我错过了与姥姥最后相见的机会。因此,她去世当天的场景于我而言异常模糊,我的记忆只是长辈们碎片言辞中的拼凑。我相信,那记忆既不完整,又失真实。当时,我与父母及家中长辈闹了又闹,对此事非常介怀,还一度有好几个假期不曾回家。

    直到那段日子渐行渐远,明白了珍惜当下的重要性,我才逐渐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并且,我也开始跟周围人一样,相信至亲的离开,不是真正的离开,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在陪伴着我了。

    姥姥于1935年生于南方的一个村子,早年家庭光景不错。后来家道中落,她的父母就带着她和一哥一姐,以及两个弟弟,来到北方安营扎寨。在她17岁时,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看中了从山东讨生活而来的双胞胎兄弟中的哥哥,兄弟俩非常肯吃苦,会打铁。外曾祖父认为,小伙子有一门技术傍身,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太差。但是由于哥哥一心考学,无心男女之事,她父亲就退而求其次地选中了弟弟——也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和他的哥哥祖籍山东,年纪16——比姥姥还小1岁。那时候,姐弟恋还是非常罕见的。加上姥姥已有心仪之人——同村的一个赵姓男孩,因此姥姥非常强烈地反对这门亲事。可是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姥姥最终因为势单力薄,还是听从了父亲的话。找了媒人,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姥爷与他的双胞胎哥哥出生时只相差一分钟。他们出生于铁匠世家,但由于命运不济,他们刚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因为大出血去世了。铁匠父亲为了养活他们吃了很多苦,在他们13岁的时候被千斤顶砸中头部,当场毙命。

    就这样,姥爷与哥哥成了孤儿。

    那时,兄弟俩都很爱学习,成绩也在班里数一数二。但无奈生活艰辛,他们就退了学,进入生产队干活。后来,哥哥提出离开山东,去其他城市讨生活。就这样,他们凭借从父亲耳濡目染学来的打铁技能开始了迁徙之路,一路向东走。历经近一年,才慢慢走到姥姥所在的,这个北方小城的村子。

    姥爷的哥哥对父亲被千斤顶砸死的事情耿耿于怀,他一心想要学习医术,希望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救助更多的人。于是他边做零活边读医书,医书被他翻得破破烂烂,就攒钱求同学买一本新的寄过来。而那时候的姥爷只有一个心愿:不怕苦累,挣钱供哥哥读书。

    缘分果然说来奇怪,并非小城原居民的姥姥姥爷在这里相遇,并且很快就在外曾祖父母和村里人的共同见证下,结了婚。

    年轻的姥姥和姥爷自立门户了,外曾祖父给了他们一块地。姥爷踏实本分,很快就凭自己的能力盖好了新房,外曾祖父又将他推荐给当地有名的工匠师傅,让师傅教他本领。而哥哥痴迷考学,当初姥姥姥爷一致认为,努力攒钱,要尽全力供哥哥读书,直到他顺利毕业。

    几年时间,姥爷不但学会了木匠活,还重拾书本开始研究工程技术。而姥爷的哥哥,在没有外界干扰、不必讨生活的情况下,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南方城市的著名医学院。然后带着姥姥姥爷给他的20块生活费和一篮子鸡蛋,奔向了自己的梦想校园。

    姥爷则留在小城,与姥姥踏踏实实过起了日子。由于姥爷为人正直踏实,懂得又多,很受同村人的爱戴——这让外曾祖父很是欣慰,他觉得自己当初的眼光没有错。而姥姥,有南方人的勤快和小精明,日子很快就步入了正轨。他们每月按时给哥哥寄去生活费,请哥哥安心读书,不必担心家里。

    又过几年,小城的工厂来村里招工,他们一眼便看中了会技术的姥爷,极力邀请他成为第一批技术工人指导,外曾祖父觉得此事可行。就这样,姥爷离开生产队,离开妻女,独自一人到了小城。

    此时,大姨10岁,二姨6岁,而我母亲,才3岁。

    家里的里里外外,就这样丢给了姥姥一个人。

    那时候,为了多挣工分(早期生产队为农民干活的一种记录方式),姥姥时常起早贪黑,还要一人带着三个孩子。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可是她从未喊过苦和累。累死累活的姥姥,跟队友共同努力,一天最多能赚到5分钱——她顶两个男人干的活。可是即便这样,她依旧觉得生活艰难而吃力。因为姥爷刚到工厂还不稳定,她前半年不但无法从姥爷那里拿到钱,反倒需要贴钱给姥爷,再加上要分出一份生活费寄给哥哥。每次三个女儿尤其我母亲饿得嗷嗷叫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于是,思考了几夜,她萌生了业余时间养猪的想法。这样不但可以改善一下家里的情况,还能帮助姥爷和哥哥提升伙食质量。

    姥姥将省吃俭用的2块钱给了自己的父亲。随后,从娘家带回来5只雏鸡和2头小猪崽,开始养了起来。姥姥每天干活很辛苦,幸亏有年幼的大姨。大姨的勤快也是那个时候练就而成的,她成了姥姥的好帮手。给两个妹妹做饭,带两个妹妹玩,现在又担负起喂养猪和鸡的重任。她从学校回来就开始学起大人的样子干活:烧水做饭,喂猪喂鸡。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

    可是,大姨毕竟年纪小,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刚刚喂养一个星期,就有两只鸡得病而死。大姨因为害怕不敢跟姥姥说,便悄悄埋了。但这怎能逃过姥姥的眼睛,她没有拆穿大姨的小心思,保护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当然,她也收获了回报:她眼看着大姨日复一日更加精心地照料这些家畜家禽以及两个妹妹。

    经过几个月的挣扎,日子终于正常运转起来了,姥姥舒展了眉眼。

    更可喜的是,姥爷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工作逐渐适应,他每个月将工资原封不动地寄给姥姥——10元钱。姥姥雷打不动将钱分成3份:一份存起来,一份补贴家用,另一份寄给远在南方求学的哥哥。另外,当时在农村家庭里,能出现一个在城市工作的家庭成员,那地位是相当了不得的。姥姥带着三个女儿,终于在村里挺直了腰板——农村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姥姥姥爷没儿子,还是很被同村人低看的。

    就这样,姥姥口袋里的钱,逐渐多了起来。而姥爷所在的工厂,也正处于高速运转期,只能提供单身宿舍,无法为家属解决住宿问题,所以姥姥姥爷两人就以这样分居的形式度过了20年——每次都是姥姥到小城工厂看望姥爷,姥爷则逢年过节回家探望,直到工厂为员工盖了房。

    在这20年里,姥姥可谓战功赫赫:她用手里的钱,扩大了自己的家禽和家畜规模,她自学喂养技术,利用业余时间将家里的猪、牛、鸡鸭喂养得特别好,鸡蛋鸭蛋多到一年都吃不完,她都用来分给贫苦的同村人。那时候,每到年关她都会杀掉一头猪,然后分成许多份,给左右周围的邻居们每家都送上一份。

    自给自足做到了,也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了左邻右舍。姥姥带着三个女儿在村子里生活得很不错,在生产队逐渐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代替后,政府允许个人做生意了,姥姥也开始用手里的余钱,买了邻居的半间房,扩大了自己家里的面积——扩建后的家,富丽又气派,同村人都争先恐后来看。姥姥开始将吃不完的鸡蛋鸭蛋,拿到集市上去换钱,鸡蛋鸭蛋质量好,价格低,因此姥姥的生意很好。

    后期她又卖猪肉,卖鸡鸭。她待人诚恳,为人谦逊,十里八方的人都赶来买她的东西。就这样,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商人。

    姥爷的哥哥也学成,他被分配到当地的医院里,拿起手术刀,做了医生。每次过年,他都带着很多东西来看望姥姥姥爷。后来,他就带着妻儿一起回来。所以每次春节,姥姥家里都是祥和一片。

    她的勇气、坚强与不服输的精神,深深影响着我。

    那时候,姥姥的产业积累了不少,大姨和二姨也纷纷初中毕业选择不再读书。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姥姥的所有家畜和家禽。她看着院子里大片大片的动物尸体,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出院子找车——她要将这些尸体运出去,集体焚烧处理。

    可是没走多远她就发现,别人家的家畜家禽并没有发生瘟疫。她瞬间明白了:是有人嫉妒她的财富,毒死了她的鸡鸭,也毒死了她的猪。

    于是她改了路线,直接奔向刚刚上任的村支书的家里。

    在80年代初,姥姥已经接到姥爷的通知信,工厂为员工盖的房子快竣工了,估计再有两个月,她和女儿便可以搬到小城与姥爷团聚了。

    姥姥到了村支书的家里,声具泪下地说了自己的鸡鸭猪被毒死的事。并请村支书为她做主,帮忙找到投毒者。村支书刚刚上任,自然希望能够有所作为。然后,姥姥又去了村长家里哭诉,并承诺如果找到并帮忙制裁投毒者,那么她的房子就以低价转让给他——为他即将结婚的儿子当婚房。村长对姥姥的房子早就喜欢上了,那房子不仅气派,还被翻了新。作为一村之长,他不但应该帮助村民解决问题,也当然应该拥有村里最好的房子,这房子如果能给自己的儿子当婚房,一定能为自己挣来不少面子。

    于是,由村支书亲自带队,组织一个侦查小组,专门调查投毒事件。案情很快便水落石出:投毒者正是邻居王大婶。

    案情大白后,姥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投毒的人,竟然是与她朝夕相处如亲人般的王大婶。她怎么也想不通,便亲自去村委会问个究竟。

    原来,姥姥早前吃不完的鸡蛋鸭蛋,都会给王大婶分一些。每到春节,她还会分给王家一份猪肉。后来姥姥做了生意之后,就会将卖相好些的鸡鸭拿出去卖,而卖相相对差一些的,则会拿给老邻居。因为王大婶年轻时候守了寡,只有体弱多病的儿子——无法去生产队干重活,于是王大婶也跟艰苦时期的姥姥一样:一个人顶两个男人用。可是姥姥的前方有盼头,有姥爷在小城慢慢安顿下来的贴补当后盾;而王大婶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

    起初,她很感激姥姥送来的鸡蛋鸭蛋,姥姥还曾将养家禽家畜的技术教给她,无奈她负担太重,人又相对消极,所以便只养了几只鸡。她也学着姥姥的样子,将鸡蛋拿到集市上去卖,但是,她给鸡喂的都是质量很差的饲料,因此,鸡蛋的质量也不好。渐渐地,也就没人买她的鸡蛋了。

    她的儿子娶了邻村李家的跛脚女儿。儿子和儿媳都不能干重活,主要靠她一人。因此,她肩上的生活重担,始终没有卸下来。

    这就是一个人性格逐渐扭曲,并开始产生嫉妒心的过程。

    姥姥听完,一边哭一边摇头。在她看来,她对王大婶掏了真心,可换来的却是投毒。

    她很伤心。

    于是,按照当初的约定,姥姥将现在算来200多平的房子,以700元价格卖给了村长。然后,带着三个女儿与村子彻底割裂,来到小城投奔了姥爷。

    于是,姥姥下半场的人生开始了。

    刚从村里来,她不适应小城的一切:小小的45平职工宿舍要容纳她们夫妻二人再加上三个女儿,共五口人。况且此时,我大姨和二姨都已经30岁左右,就连最小的母亲,也已经23岁了。一家人挤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着实有些不方便。姥爷就将厨房挤出一张床的位置,与姥姥住在这里。仅有的一间卧室被姥爷隔成三个,给三个女儿每人都留了自己的空间。

    就这样,迟到了20年的团聚,终于相对圆满地相守在一起了。

    住了两年左右,母亲就接替了姥爷,而姥爷则作为技术顾问被返聘到工厂。那时候,母亲遇到了父亲并开启了美好的爱情及婚姻生活。两个姨,大姨接了姥姥姥爷的小房子,与教书的大姨夫结了婚。而二姨,则带着姥姥姥爷的积蓄离开了小城,嫁给了外省的二姨夫。

    三个女儿,一个继承房子,一个拿了钱,另一个接替了工作。不偏不倚,生活被姥姥姥爷安排得有条不紊。

    姥姥姥爷也被父母接到了新分配的房子里——也就是我们的老宅。只是没多久,姥爷就因公去世——被机器夺去了生命,眼里一直带着光芒的姥姥,黯淡了下来。她默默地带着我,照顾我的每日三餐,鞭挞我的一言一行,倾心倾力培养我。在我眼里,姥姥是慈祥和温厚的,每次母亲跟我提到姥姥年轻时候的雷厉风行,我都惊讶得像是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故事。

    姥姥对我的影响,早就渗透到我的身体里,与我一同成长为今天的样子。是她在极力化解我对父母早年将我变成留守儿童的怨恨,她将父亲般润物细无声的爱,和母亲般细腻温柔的爱一同化成甜水,喂养给我。

    我记得她的步子由矫健有力逐渐变成步履蹒跚的样子,我记得她带我在雨中捡冰雹揉眼睛到趴在窗前看雨的样子,我记得她从每天为我做饭洗衣服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唯独没能记住她最后弥留之际,寻找我的样子。

    有遗憾,但不怨恨。

    我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带着微笑看着我日日陪伴母亲,看着我在老宅重温旧时光,看着我逐渐找回自己本来的样子。

    这微风拂面,甚是舒爽。我很想跟她说一句似乎没有力量,但却用尽了我所有力量的: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