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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逐渐凉了。

    我让阿孟从另一个城市寄来了厚衣服,母亲也翻箱倒柜,拿出来已经穿了多年的红棕色外套——那还是父亲在很多年前为她买的。

    这天吃罢早饭,母亲拉着我说:穿上外套,咱们抓紧时间,去看看媛媛吧。

    我听后心里一沉。

    因为,我真的很怕很怕见她。

    媛媛大我两岁。

    她算半个小城的原住民,我不知道她的籍贯在哪里。

    早年,媛媛的父亲(姓邵,以下简称邵叔叔)是跟着自己的瞎子舅舅来小城讨生活的——糊纸风筝。他们走过很多路,经历过很多个城市。走到小城,觉得老宅居民平易近人,就像亲人一样帮助他们,便决定长居于此。

    于是,他们搭了个棚子,弄点稻草,小城的居民送了些碗筷,就住了下来。

    邵叔叔那时候已经19岁。听说他原本有个幸福的家,但是由于家族遗传乳腺癌,他的妹妹和姑姑都因此离世。邵叔叔的父亲一下子丧失女儿和妹妹两人,内心悲痛。在开拖拉机时候分了心,拖拉机因此翻到沟里,他父亲也命丧黄泉。

    就这样,一个原本美好的家庭,就只剩下年仅6岁的邵叔叔和他年轻的母亲了。

    然而没多久,母亲有了自己新的幸福。邵叔叔很自然就变成了“累赘”。于是,为了新生活,邵叔叔被母亲送到了自己的哥哥家——也就是邵叔叔的舅舅家。舅舅因为幼时发烧导致双目失明,仅有的手艺就是做风筝线轴,日子过得很艰难,因此也就没有姑娘肯嫁。日子久了,舅舅断了娶妻的念头,就把邵叔叔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邵叔叔的加入,让舅舅的营生又扩大了些:他们不但可以做风筝线轴,还可以糊纸风筝了。好看的风筝图案,都是出自邵叔叔之手。那些原本平面的图案,被邵叔叔画出来之后栩栩如生。美丽的天鹅,软绵的云朵,可爱的小狮子……每种图案,都像是邵叔叔内心对生活的向往。

    就这样,正值青年的邵叔叔跟着舅舅,就在小城的老宅旁边,住了下来。

    那段时间,老宅一片热闹景象。邻里之间友好相处,互相帮忙。一头蒜、两棵葱的来往之间,充满了情谊,为老宅原本平淡的生活带来浓浓的人情味。

    邵叔叔不太识字,除了跟着舅舅糊纸风筝之外,他还做些体力活。大概有半年的光景,他们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就在这时,老宅已经订了婚的王家女儿美芝(我叫她小姨)被退亲了。理由很简单却又难以让人接受:未婚夫不想过小城生活,希望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闯出天地,而小姨喜欢在父母身边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于是,她的未婚夫便撇下她,带着别的女人跑了。

    消息很快炸裂开来。

    因此此时,王家已经为小姨准备了一切婚礼上需要的东西。因为只订了婚,还没拿到彩礼。贫穷却不希望低人一等的小姨父母,就先借钱为唯一的女儿准备了嫁妆。可是突如其来的悔婚噩耗,不但让王家两位老人颜面尽损又欠债,更重要的是小姨经不起打击,几次寻死,都被其父母及时发现才幸免于难。

    命是保住了。可小姨却落下病根,那段时间她近乎发了疯:她有时候疯狂大叫,有时候又痛哭流涕,嘴里念念叨叨。像是责骂抛弃她的渣男,又像是哭诉自己苦命,更像是为亏欠父母而道歉。

    原本清秀可人的小姨,就这么被毁了。

    又过了大概半年,小姨的状况有所恢复。除了受到刺激,她大部分像个正常人,两位可怜的老人对此欣慰了不少。小姨清醒的时候就像个正常人一样,只是不太爱说话。如果是陌生人,很难发现她有过发疯的迹象。

    某天晚上,她因看到一块曾经未婚夫送的手帕而发疯。她手里拿着手帕,跑到门口一边哭一边说:有谁愿意娶我?我不想看见这个手帕。有谁愿意娶我?50块钱就行,我愿意嫁给他,我要替父母还债……

    老宅人听到哭声都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就只能叹气。一旁的小姨父母,一边抹泪一边试图拉女儿回屋。可是小姨哪里肯?她要等等看,附近有没有愿意娶她的男青年。左邻右舍纷纷说:为了守住美芝不轻生,老王两口子已经放弃了赚钱的机会,天天就吃门口这几颗青菜,怎么能有钱还债呢……

    “可怜的美芝……”大家都跟着落泪。

    “妈妈,我长大了要娶美芝阿姨。”5岁的小胖,扯了扯他母亲的衣角。

    “好啊,美芝阿姨要50块,妈妈现在就给你攒钱。”

    一阵风吹过,老宅站满了左邻右舍,却静悄悄的。

    据说,当时一直蹲着糊风筝的邵叔叔,缓缓站了起来。晚上看不清他的表情变化,只见他局促地将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后转身回到棚子里,从稻草堆中拿出来一堆皱皱巴巴的纸币。

    捧着纸币,从老宅尽头的棚子,慢慢移动着脚步,走向王家。人们自然而然为他敞开了路,他径直走到美芝的面前。

    驻足了大概半分钟的样子,小姨依旧是半疯状态,嘴里念念叨叨。

    邵叔叔没有说一句话,他转向小姨父母,然后把钱塞了过去。正在大家愣住之时,却发现邵叔叔的舅舅,竟然也捧着钱,跟随者外甥的脚步,把钱塞了过去。

    空气凝结起来。

    美芝小姨的父母被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半晌,然后放声哭了出来:小邵,美芝现在意识不清,不能算数的呀。她这个样子,怎么嫁人呢?嫁给谁,就是坑了谁呀。今后她还需要多少钱治病都不知道啊……然后,边哭边把那一堆钱执意回塞给邵叔叔。

    此时借着小姨家的门灯,大家才发现邵叔叔的脸憋得通红。他一句话不说,面对被拒绝的心意,连连后退。

    这时候邵叔叔的舅舅说话了:美芝妈,我和阿才(邵叔叔的小名)从遥远的X省来,要不是你们给了我们被褥,我们爷俩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飘着呢。今天美芝说了这番话,我也明白我们阿才对她有意,阿才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但是呢,美芝现在的意识可能还不清楚,所以我们也不能乘人之危。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如果美芝清醒后,她的话作数,我们就给两个孩子办事。如果她清醒之后不认今天这番话,我们也不着急用钱,这钱就当是先借给你们拿去缓缓,你们日后条件改善了,再慢慢还给我们也行。

    这……王家犯了难。

    老宅居民说话了,“美芝他妈,老邵(可能他并不姓邵,但就这么叫了)说的没错呀,不管怎样,你们先拿钱去应急。我们大家都帮忙作证的,美芝就算不同意,他们也不能勉强的……”

    “是呀是呀。”

    小姨母亲看了看老伴,老头艰难地点了头,并问:小邵,这是多少钱啊?

    “额……我的有五十三块五,”邵叔叔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那几块钱,如果两个孩子成了,就算是给大伙买酒的钱!”老邵可真会说话。

    一阵风吹过,老宅的居民们,散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恢复清醒的小姨就搬着自己的行李,去了邵叔叔家。

    言外之意就是,她同意了。

    这一次,王家和老邵特意邀请了老宅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参与,我姥姥也有幸被邀请进来。

    双方家长定了成婚日期,老邵的钱大概二十三块,被王家退回二十块。除了五十块之外的几块钱余额,就当做给大家买烟酒糖茶的钱。

    就这样,美芝小姨,和邵叔叔,便结了婚。双方老人为一对新人凑了点钱,买下老宅旁边的一块地,盖了房子。他们和失明的老邵,都住了进去。

    第二年,媛媛就出生了。

    小姨在婚后发疯的次数降低很多,除了很少言辞,大部分都跟正常人一样。媛媛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为这个新组建的小家带来一片生机。

    媛媛大我两岁。由于小姨的病经受不住刺激,而邵叔叔又踏实肯干,所以他们在老宅的年轻一代中也是比较受人尊敬的。那么媛媛,自然也就成了家家都喜爱的孩子。她弥补了母亲少于言辞的特点,她每天早上背着一只补了又补的书包,携着她失明的舅爷爷在老宅溜上一圈,逢人便亲切问候,然后再去上学。

    家家都夸她是个热情又懂礼貌的小姑娘。

    我跟媛媛的性格恰好相反,且她在学校里大我两届,我们上学放学的时间不一致,因此并不经常遇到。但是每逢放学后吃罢晚饭,写完作业,姥姥都会带着我在附近散步,我们常常一走就走到了老宅的尽头——媛媛家。

    就这样,我和媛媛渐渐熟络起来。

    媛媛那双目失明的舅爷爷耳朵特别灵敏,每次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大声在院子里打招呼:思思来啦?快进来。

    被让进屋里之后,小姨就会笑着从柜子上拿出一块糖给我,然后继续去做饭。舅爷爷就走到屋里跟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和媛媛都含着糖,开始观赏舅爷爷的风筝:毛毛虫,小鸭子,小企鹅,大龙,公鸡……一切家畜家禽,都沾了风筝的光能飞上天。我记得那时候,我轻轻抚摸着风筝的骨骼,再轻轻摸摸风筝图画的纹路,然后发自内心地感叹:邵叔叔的手真巧啊,那些小动物被他画的栩栩如生,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只风筝啊。

    我也真想拥有一只风筝,尤其是那只小兔子的风筝。兔子耳朵被邵叔叔画得尤其可爱,一只耳朵立着,另一只耳朵又倒下来。那大大的眼睛,就像要跟我说话一样。

    每次媛媛带我观赏这些作品,我都忍不住发出感叹:媛媛真幸福,她拥有这么多风筝,她可以选择任何她喜欢的风筝去放。

    我与媛媛愈加熟悉起来。有时候,我会拿着作业,直接去找她一起写。在我眼里,她聪明伶俐,爱表达有热情,她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可是接触下来我才发现:她根本不爱学习。她的作业本干干净净,字迹一笔一划,十分清晰。但是,几乎所有的答案都不对题,全是胡乱写上去的。

    小姨和邵叔叔文化程度不高,只知道媛媛成绩一般,但不知道媛媛是这样敷衍学习的。姥姥得知后跟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学习,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有出息。媛媛这孩子多才多艺,将来一定错不了。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有一天吃过晚饭,姥姥要跟邻居奶奶结伴去买鸡蛋。我便拿着作业,直接去找媛媛一起写。恰巧,媛媛的父母和舅爷爷,都去了姥姥姥爷家——都是老宅的居民,很近。媛媛要写作业,就没去。

    因此,媛媛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写作业的女孩。期间,媛媛突然问我:思思,ABCD,你最喜欢哪个?

    我被问蒙了:媛媛,什么意思啊?

    “你就说,ABCD,你喜欢哪个字母,我在写选择题呢。”

    于是,我便随口说了个“A”。结果,媛媛不看题,直接就在作业本上写了“A”。我接着说“C”,媛媛又在作业本上写了“C”。

    总共20多道选择题作业,就被媛媛这么草率地完成了。

    她的做法令当时的我大开眼界,我不明白,如果不爱学习,为什么要装作每天很刻苦的样子呢?

    于是我便问她:媛媛,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说:卖风筝。把我们家的风筝都能卖上好价钱。

    我说:你为什么不跟大人说,你不爱学习呢?

    她说,她不希望父母伤心。她跟父亲的籍贯,小城的学校本来是不收的。能够入学,是因为邵叔叔承诺每年免费给校长和主任买煤,运煤。

    “如今,”媛媛撇了撇嘴,“我爸已经给他们买了五年啦。”

    我听后很震惊。

    她接着说:“不过呢,明年我就毕业了。我爸就再也不用这么累了,我今后也有喜欢做的事——我要去卖风筝。”

    随后,她就拉着我跑到门房:满满一屋子的风筝,真好看啊。

    我问她:媛媛,你最喜欢哪个风筝啊?

    她把我拉到兔子风筝面前,说:“我最喜欢这只兔子的。我爸后来怎么画,都画不出这么好看的兔子。”

    原来媛媛也最喜欢兔子风筝。听到这里,我的手心都出汗了,便伸手抚摸风筝。

    “思思,你喜欢哪个?不如送你一只小鸟的?我跟舅爷爷说,他肯定同意。如果不同意,我就买下来送给你。”

    可我听到“小鸟的”三个字之后,哪里还听得进去,虽然那只小鸟风筝也很好看。我边抚摸着兔子风筝边说:“我也喜欢这个兔子风筝。”

    “那不行,兔子风筝是我的。我可以送给你其他的风筝,白雪公主的可以吗?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媛媛拦住我抚摸兔子风筝的手,挡在我面前。

    “不,我喜欢兔子风筝很久了。你要送,就送我这只兔子的。”我竟然开始开口要了。

    “思思,这些风筝是我的,我想送你哪只,你才能带走哪只,你不可以要。”

    欲望被勾起,我便一时情急企图用力推开媛媛:“你如果不送我兔子风筝,我就跟你爸妈说,你根本不爱学习,你乱写作业,答案都是我替你选的!”

    没想到,我这一推,媛媛一个趔趄,便倒在了风筝上——那些纸糊的风筝,瞬间被媛媛戳漏了三只,其中就包括我们都最喜欢的那只兔子风筝。

    媛媛看到兔子风筝被破坏之后,瞬间大哭,我也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姥姥与邻居奶奶买鸡蛋回来了。她顺路到媛媛家接我,发现我们二人在门房大哭。便立刻跑进来询问事情原委,邻居奶奶也赶忙跑去王家告诉媛媛的家人。

    很快,媛媛的姥姥姥爷,父母,以及舅爷爷都跑了回来。

    大人们问询事情原委,我和媛媛都低头不说话。

    最后,小姨蹲下来,双手扶着媛媛,说:媛媛,你比思思大两岁,是小姐姐。你告诉妈妈,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媛媛指着被戳破的风筝就又哭了起来。大人们这才发现:有三只风筝被戳漏了。

    姥姥也晃了晃我,问我:这风筝是不是你弄坏的?

    我大声说:不是!然后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姨转过身抚摸我的头发,她说:思思是个好孩子,一定不是思思弄坏的,小姨相信你。

    这时候舅爷爷说:这风筝啊,样式都旧了,越来越难卖了。弄坏了正好,我可以换个流行的形状。你们小女孩都喜欢什么?白雪公主还是美少女?

    我和媛媛听完都笑了。

    这时候媛媛有点不情愿地,缓缓说:风筝是我弄破的。

    我听后,低下了头。

    小姨说:没关系,以后当心一点就好了。然后跟邵叔叔说,咱们把这几只风筝补一补,然后给两个孩子玩吧?

    邵叔叔连忙又糊了一层风筝纸,三只风筝顿时被浆糊浆得硬硬的。

    小姨拿着烤干之后的风筝问我:思思最喜欢哪只?虽然有点点破了,但是不影响拿出去放喔。

    我看了一眼风筝,又把头埋进肩膀里,不肯回答。

    这时,媛媛说:思思喜欢兔子风筝。把兔子风筝送给她吧,这个小青蛙和麻雀的风筝,我送给班里的同学。

    姥姥执意掏出三块钱,作为买风筝的钱。小姨和邵叔叔哪里肯收,于是,我和姥姥就带着兔子风筝,回家了。

    两天后,媛媛就退学了。听说是她主动承认了自己不爱学习这件事,她希望可以出去赚钱。小姨和邵叔叔仔细商量过后,尊重了媛媛的想法。

    不知为什么,那风筝一直放在老宅的小屋,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也经历了褪色和风筝纸发黄,我一次都没有拿出去放过。

    后来,我离开老宅,按照普通人的生活轨迹,读书上学,再到另外的城市工作。

    我听说媛媛,跟父母一起,为别人的新家刷涂料。

    一干就是20年。

    在此期间,我从没有跟她联系过。

    前几天,我竟然听说她也患了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已经是晚期。

    生命所剩无几。

    小姨和邵叔叔年纪也大了。可是他们为了给媛媛挣钱治病,依旧每天出去为有需求的新家刷涂料。

    涂料有毒,他们不知道么?我看着母亲穿完了衣服,声音颤抖着问母亲。

    母亲将衣领整理平整后,说:有些时候,被生活所迫,人是没法选择的。为了改善现状,他们只能选择用命换钱。

    可是他们都干了20多年,恐怕早就对身体产生危害了。而且,媛媛……她现在怎么样了?

    头发已经掉光了。有时候意识也不清晰了,恐怕没几天了吧。母亲用手抹了抹眼角。

    我听完,感觉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我的心里。眼泪瞬间就飚了出来:我可是还没有向她道歉啊。

    这么多年,我没有跟她联系过。可是,她占据着我内心的某一处,却从未离开。如今,她病入膏肓,我该以怎样的状态去面对她?劝她好好休息与病魔抗争,还是让她看淡生死,人生不过一世?

    难过又夹杂着羞愧的复杂心情,让我的手心又出了汗。如今已经30多岁的我,竟然依旧不如20年前那个小小的媛媛勇敢。那句“风筝是我弄破的”,我似乎依旧不敢承认。

    “磨蹭啥呢?快点穿衣服。我们赶到医院,还要走很远的路呐。”母亲坐在炕边,看着失了神的我。

    我拿出外套穿上。

    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一只毛绒挂坠,带在了身上。

    锁门时,我看了看手中的毛绒兔子,很希望她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