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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是

    深冬了。

    老宅在小城,跟我们一起经历着喜怒哀乐。它不畏酷暑严寒接待着我家一辈一辈亲人的到来与离开,也见证着小城的兴与衰。

    如今,它更像是一只装满了故事的匣子。家里的每个物件,都被侵染着浓浓的亲情味道。

    与母亲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时间了,我对自己最初的决定感到欣慰——陪母亲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即便现在尚未离开,我都依旧觉得难得与珍贵。

    今天,外面下着雪。

    母亲生着炉火,屋子里暖烘烘的。那感觉很像是多年前的姥姥,坐在炉火旁边给我讲故事。讲到开心之处,还不忘往我嘴里送进一块刚烤好的红薯。想到这里,便不自觉地看了看母亲。

    她坐在炉火旁的板凳上,双手互搓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贴在厨房的瓷砖。我顺势看去,那是多么古老的瓷砖啊,一节火车的车厢,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丛林中显露出来——那画面的意境,分明是一趟正在行驶的列车,穿过了茂盛的林景。如今,瓷砖已经退了色,没有了昔日的青葱之感,那节车厢,也只剩下一点点车顶——其余都被碗筷和菜板遮住了。

    我走过去挪开那些“障碍物”,这时的母亲,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我打扰到她了。

    这张壁画,让我想起母亲曾经的梦想,以及她想拥有的生活。

    那时候我还只有几岁的样子,还没有璟儿的存在。父母在春节期间从外省回家看望我和姥姥。一次晚饭后,我无意中听到过姥姥跟母亲说:思思离你们太远,这终究不是办法,孩子是需要父母在身边的。

    父母在身边,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正听得一股热流涌上来,却想不到,母亲没再往下接话,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屋子里没人。我急急忙忙起床,想知道家人都去了哪里。却发现枕头下有一个好看的本子,我打开本子,上面写着两个字:日记。

    我记得我翻开本子,一行行娟秀的字便映入眼帘。幸亏从小姥姥就教会我要多读书识字的道理:只有认了字,才知道别人说的是什么。于是,我几乎毫不费力,就可以看懂母亲的字。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记得她的大部分文字:

    又一年过去了,我的思思长大了一岁。

    我发现她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此前每次回家,我和她爸爸给她带礼物,她都开开心心接受。如今不同了,我们花心思在各个城给她搜罗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玩具,还有好看的娃娃。给她,她也只回应一个淡淡的表情。

    作为父母,能给孩子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物质供养,还是精神上的陪伴?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她爸爸吵了不知多少次了。她爸爸觉得,应该给孩子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陪伴,应该把思思带在身边。可是谁不想呢?我也希望能跟孩子每天朝夕相处,能够看着她一天天地长大,能够有机会每天去学校接送她放学上学,哪怕每天都能给她做好一餐一饭。

    但是,我们的运输工作朝不保夕,而且我们今天在F城,明天可能就要赶去另一个城市,很难在一个地方扎扎实实落下脚来,这样的情况下,思思如何跟着我们呢?昨天母亲说孩子需要父母在身边,然我们考虑回小城找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我听完觉得有些难过,一方面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另一方面,我和他爸爸当初从体制内勇敢辞职,如果不赚些钱回家,以她爸爸的要强性格,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何况,如果我们现在就回小城,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没有物质做基础保证的生活,不敢想。

    人生有很多无奈,也有很多无法选择的选择。家里厨房的那张壁画,是我和她爸爸曾经的梦想。我们梦想着去一个温暖的南方小城,那里有绿色的竹子和树,有香气袭人的花草,有可爱的鸡鸭,有能够自给自足的蔬菜,还有思思每天无忧无虑、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然而现实是,为了赚钱,我们夫妻二人不得不每天早早起床接单,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心还没有沉稳下来,就要起身去另一个地方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带上思思,乘坐壁画上的那列火车,真正到达那个梦想中的乌托邦?

    她爸爸总说:快了快了,等我们赚了钱,找一个宜居的南方城市,安顿下来,就把思思和她姥姥接过来。

    我相信她爸爸。

    但是思思在一天天长大,等她形成了自己的认知体系,她可能就真的不需要我们了。孩子的童年其实很快就过去了,我内心焦虑的消散和理想生活到来的那一天。

    希望可以早一点,再早一点……

    那时候虽然识字,读完母亲的文字,却读不出她内心真正的感受。我只知道,父母每年跟我团聚那么几天,就又要离开我了。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代人都有生存焦虑。父母作为60后勇敢离开体制内的代表,我们这一代人的焦虑,他们其实很早就品尝过了。

    老宅门口的火车,依旧时不时来一趟。

    我看着窗外的雪,落在院子的木头上,厚厚一层。其实北方小城也很美,冬天银装,夏日奔放,每个季节都分明。

    可这终究是我自己的想法,父母定居“南方小城”梦想,终究没有实现。他们为了一些东西,放弃了那个理想。那个东西,可能是不舍得放手的亲情,可能是得知璟儿患病后的打击,也是可能是回归舒适区的召唤。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挣脱开社会的枷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尤其是拥有了固定标签的人,比如父亲母亲,比如儿子女儿,再比如恋人。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此刻在忙着做饭的母亲,这辈子失去了很多东西,便对她说:妈,你曾经去过很多地方,你最喜欢的是哪里?

    母亲直起身子,用手捋了捋头发,停顿片刻,然后说:台州。

    我从书本上知道这个地方,但是我没去过:我们今年计划一场旅行吧,就去台州。

    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将我拒绝得很利落。我原本以为她会很开心同意我的提议,我原本以为她可以再去一次她最喜欢的城市,没想到她一口回绝。

    为什么?

    因为没有当初的感觉了,所以我就不想再去了。

    你没有实现你最初的梦想,会觉得遗憾么?我们完全可以像那个壁画一样,坐火车去那个南方城市。我们在那里生活哪怕一阵子,把这个愿望实现。

    母亲微笑着,但是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有梦想了。现在我只想陪你爸,陪你姥姥,陪着璟儿,在这个小城继续生活下去。这里有这么多的亲人,我可不想去那个陌生的地方。

    这番话突然击中了我。

    原来,人的梦想是基于跟一个希望相守在一起的人一起实现。当这个人消失的时候,梦想也就跟着一同消失了。

    原来壁画上那趟火车,也并非意味着在一个南方小城停下来,它也可以意味着,从南方的小城离开。

    吃饭吧。

    好。

    我去拿碗筷,那副画更加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看了看它,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