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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雪与鹤

    江野回到马店,斗笠二人组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那儿是江野的专座。

    “等候多时。”二人见江野走近,异口同声。

    “今晚有劳二位。”江野抱拳行礼,“杂人如何处置,全凭二位决议,我不插手。我只有一个要求,狍子交给我来处置,烦请二位不要插手。”

    江湖约定俗成,委托暗杀的对象称作狍子。

    “小兄弟好大的口气,这狍子可是习了剑宗山的本事,盗了剑宗山的秘籍。你可真有胃口一个人把他吃进肚子?”二人质疑道。

    “这是我和狍子的私事,若我失手败北,不劳二位出手相救,二位大可在我死后再动手。”江野平静地说。

    “呵呵,我们若等你身死出手,岂不白瞎了你用命换的机会,还让我兄弟二人再陷入苦战?”二人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插手你与狍子的私事,但在你倒下的那一刻,我们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谢过二位,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江野行礼。

    这次再不是二人同时开口,其中一人说道:“平日里我们兄弟二人穿着举止一致,就是为了暗杀时混淆视听,让敌人难以琢磨。日子久了,就连我俩有时也分不清究竟我是他,还是他是我。江湖险恶,言出随风,难免有人留心,在此也不便向小兄弟透露。小兄弟若想知道个名号,称我为雪,称他为鹤即可。”

    “在下明白,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窗外,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城墙尽头,黑暗覆盖了整座城市,万家灯火点亮,污浊的江阴在晚上露出了它最温柔的一面。三人坐在窗边,静候最寂静的时刻到来。

    月落乌啼,许燕归惊起,秋夜的寒气已有几分袭人,他打了个冷战,转身为睡在床内的女童掖好被角,女童呼吸均匀,看来未被他起床的动静吵醒。

    他披上外衣,走到窗边,院子里冷清清的,月光煞白,枣树的影子在秋风中斑驳,如同鬼魅。这是他离开剑宗山的第三千四百八十五个夜晚,在江阴隐居近十年,他仍未习惯这里潮湿的天气。

    夜风呜呜,宛若悲鸣。许燕归扶额,十年前的惨案在脑海中翻涌。

    上阳、将军府、大门上的血迹、被剑劈成两半的石兽、门内凝结成块,足有一足深的血豆腐,堆积如山的尸首,死者绝望地张大嘴巴,仿佛还在大声呼救,失去生气的眼睛看着浑浊的天空。躲在尸山下的小孩,面对他的利剑时无助的眼神。

    小孩!许燕归感到一股心脏抽离的疼痛,回头,床上的女童仍在酣睡。他松了一口气,妻子在逃亡途中染上痢疾早逝,只剩下他和女儿相依为命。然而尸山下的男孩,却再无父母可以依偎。

    将军府的惨案已过去十年,自从知道真相以后,十年来,许燕归一直被梦魇折磨。

    噩梦中,他站在将军府内的庭院中央,两旁是无尽的骸骨,骸骨眼神空洞黑暗,宛若深渊,许燕归在这深渊中坠落,没有尽头,只有黑暗与悲嚎。男孩站在庭院尽头,脖子上悬停着许燕归的利剑。

    “不!”他大喊,赶紧运气动剑。光亮离他越来越远,利剑不听他的指挥,直直刺向男孩的颈间。

    “不——”许燕归哀叹,悲声在深渊中回荡。

    无心再睡,许燕归不知在窗边站了多久,直至远方响起鸡鸣。江阴城内灯火尽灭,月亮也落下城头,这座城市迎来了最黑暗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湿气,预示着一场秋雨的到来。

    风已经停了,但枣树枝叶颤抖,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摆弄着它。

    “嘭!”一个黑影踢破窗棂,滚入屋中,五尺黑刀顺势劈下,许燕归刚才站立的地方,楼板尽裂,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许燕归急速后退立定,轻叹:“终究还是躲不过。”他凝神聚气,床下三把二尺短剑呼啸着脱鞘而出,急速飞旋,拦在他和刺客中间。一般的剑道师,修行一生不过把一把剑用到极致,但许燕归不是一般人,他是剑宗山的外掌门,他有三把剑!

    “有刺客!”楼下,仆役们被巨大的声响吵醒,大声疾呼,尾音未落,雪鹤二人从暗处出现,双刀并下,结束了他的生命。

    众仆役被雪鹤二人驱赶,慌不择路,互相推挤着,拥到伙房,一起挤在放柴堆的角落中。雪鹤对视,长刀铮铮,恐吓着这些人。他们只是刺客,没有虐杀的爱好。江野想要独自暗杀,他俩只需要把闲杂人等看住,不让他们跑去报官即可。

    但事情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轻松,仆役们挤到柴堆边,推到柴堆,从下面掏出一包油纸,油纸打开,骇然躺着一堆长剑。他们都举起剑,姿势老练,眼神一改之前的慌乱,变得冰冷锐利。他们都是死心追随外掌门的弟子,剑宗山分内外门,外门弟子修炼剑术,由许燕归总管,通过选拔进入内门才能修炼剑道,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等到能进入内门修行剑道的那一天,便在十年前追随外掌门撤出剑宗山,隐藏在江阴的小家中,甘愿为仆,许燕归赶也赶不走。此刻,弟子们面色凝重,这一天,他们已等了多年。

    雪鹤二人苦笑,看来终究无法避开一战,二人举刀,慢步逼近众人。

    “咻!”一把三尺长剑从暗处飞来,带着凌厉的呼啸声直奔雪的心口。雪躲闪不及,长剑正中心口。“嘭!”雪的身形化作飞灰,本人出现在伙房的另一边,腰间的纸人符少了一个。这人群中,竟还藏着剑道师!若不是纸人符护身,雪刚才就殒命于此。他锁眉四顾,试图寻找运剑者的身影。

    长剑穿过飞灰,急停转身,再奔一旁的鹤而去,鹤侧身举刀,急速挥砍,正中剑头,长剑嗡鸣一声,偏了方向,消失在黑暗中。人群之后,传来一声轻咳。鹤这一刀砍在剑上,伤害反映到了运剑人的身上。二人心照不宣,看来这群仆役挤在一起,是为了保护某个人。接下来难免一番苦战,这次委托价值十金,不是没有缘由。

    雪提刀疾跑,冲向人群,势如雷电,弟子们举剑防御。雪举刀劈砍,就在他出手的瞬间,长剑动了,像一条毒蛇直刺雪没有任何防御的背后。鹤默契地出现在搭档的背后,举刀格挡,剑锋被刀身的血槽封住,攻势已尽,无法再前进一寸,只得急速后退,等待下次进攻的时机。

    背后,雪的刀锋以诡异的弧度避开弟子们的剑刃,长刀一闪,指头横飞,几柄剑应声落地。雪知道,面对这么多剑刃,自己若是直取对方命门,不过以受伤换一人,刀斩手指,减少对方战力,才是他的目的。弟子们只曾在剑宗山上修习剑术,比试也是在同门之间,何曾见过江湖凶险?而雪鹤二人已在江湖血池中浸泡多年,出招阴损,不是他们这些温室中的人所能预料。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又很快被意志压下,受伤的弟子们捡起剑,忍着剧烈的疼痛用残缺的手指握住剑,剑锋不住颤抖,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倒,唯有以命相搏,护住身后的剑道师,才有赢的可能。

    雪皱眉后退,看来他低估了这些人的意志。虽然废了数人,但对面毕竟人数众多,他也被剑锋伤到,手臂上多了几条伤口。鹤紧贴他的背心,默契地跟着他寸步不离,聚精会神防御不知会从何处飞出的长剑。

    雪再度冲刺,挥刀横砍,刀锋掀起一阵劲风。剑握在残缺的手里,根本无力抵挡他的大力劈砍,刀锋破开防御的剑阵,连带着划破数人的喉咙,热血喷涌而出,溅在众人的身上,脸上,剩余的人眼神坚毅,这是战友用生命换得的机会,他们果断挥剑砍向敌人。雪在人群中化为一团飞灰,再度出现在远处。他摸着侧腹,伤口血流不止。为了砍中对方的咽喉,他不得不延迟了纸人符发动的时机,短暂的延迟,足够几柄快剑砍中他。

    鹤快速回到雪的背后,喘着粗气,身上多了几条伤口,雪发动攻击的瞬间,长剑从即为刁钻的角度攻向他,鹤若举刀格挡就会挡住雪的进攻,只能以身犯险,用身体阻挡长剑的突刺。为了行动方便,他俩皆未着甲胄,此时已是伤痕累累。

    伙房另一角,弟子们不退一步,挡在剑道师身前,用肉身铸成一道屏障。

    雪鹤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雪再度俯身冲刺,几乎是贴在地面,鹤紧跟其后。离对手不过三尺,鹤双手一挥,刚才偷偷从炉膛里抓的柴灰散开,迷住众人的眼睛。雪一脚踩定,以它为支点旋转,像一个飞舞的陀螺,抽刀斩向众人的脚踝。又是数人接连倒下,他们忍痛大喊:“下面!”伙伴心领神会,挥剑下劈,又只是斩中一片飞灰。

    雪回到伙房另一角,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黑暗中,剑锋已近在咫尺,对方的剑道师在数次进攻之后便摸清了纸人符的规律,这柄剑已经在阴影中等候多时,像一只蛰伏的毒蛇,只待狡兔上钩。

    雪绝望闭眼,耳边传来利剑刺入肉体的声音,一股温热的液体透过他的衣服,流到了他的背上。

    是鹤!他及时冲到雪的背后,已来不及格挡,只能用肉身挡下这只剑。雪就在他的背后,他不能发动纸人符,敌方已经摸清规律,一旦发动,利剑只会穿过飞灰直刺雪的背心!

    雪感到一股锥心的疼痛,搭档多年,他俩早已形同一人。鹤用双手紧握住剑柄,长剑不住地呜鸣颤动,试图摆脱他的控制。剑气在鹤的身体中游走冲撞,鹤的内脏尽碎,他口吐鲜血,眼睛血红,死死地盯着雪。

    雪扔下刀,捡起藏在屋角的长杆与枪头,组装成一把长枪。伙房狭窄,不适合长兵器,但他别无选择,鹤已经不能保护他,他只能冲刺,不断地冲刺。

    雪蹲下,调整气息,枪尖带着寒芒,极速冲刺。

    “你叫什么来着?”雪冲刺,长枪破开格挡,直刺一人的胸膛,那人紧紧地抱住枪杆,其他人挥剑砍向雪,纸人符发动,雪回到屋角,再次冲刺。他和鹤搭档多年,杀了很多人,但他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雪,他叫鹤。

    “你叫什么来着?”雪冲刺,众人挡在雪的枪尖前,就算余下一人,他也要用生命去挡住雪的枪尖。雪不断地冲刺,对手接连倒下,他腰上的纸人符也所剩无几。他想起鹤第一次跟着他杀人,拿刀的手不住颤抖,他蒙上鹤的眼睛,握住鹤的手挥刀。

    “你叫什么来着?”雪冲刺,对方只剩下最后的剑道师,神情疲惫,长剑摆脱鹤的控制,呼啸着直奔雪的背心而去。长枪刺进剑道师的身体,剑道师倒下。雪松手跪下,长剑在最后一刻刺进他的背心,护心镜的碎片扎进他的身体,雪的肋骨尽碎。“今晚要是我死了,你赶紧拿了定金跑,找个地方娶个老婆,生一堆孩子,我俩攒的钱,够你活一辈子了。”出发前,雪这么对鹤说。

    “你叫什么来着?”雪挣扎着站起来,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鹤的身边,把他抱在怀里,鹤的身体冰凉,血已经流干了。他第一次见鹤的时候,是在北国边陲的小镇,鹤喝醉的父亲举起斧头,砍向被虐待得伤痕累累的鹤,雪一刀砍断了他的咽喉。

    “跟我走吧。”他看着鹤,后者慢慢爬起来,牵着雪的手。

    两人在雪中牵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小镇。冰湖上,白鹤拍翅而起,飞往温暖的南方。

    “我想起来了,你叫雪归。”雪摸着鹤的脸,轻声说。

    一只短剑从暗处飞来,刺进雪的胸膛,雪垂下了头。梦中,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