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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藏刀

    八年前,楚国北泽。

    青年躺在树下,树荫遮住了半身阳光,他翘着二郎腿,闭上眼睛静听春风吹过。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王琰轻声吟诵,抬手接住了砸向他脸上的诗集。眼也不抬

    “这些诗我早已翻烂了,你什么时候才教我修习。”说话的是一位男童,年龄不过七八岁上下。

    “你现在气海空空如也,我如何教你修行,坐在原地下蛋吗?”

    “那便教我用剑,我用剑也能杀了那些人。”男童捡起地上的树枝,舞舞生风。

    “用剑能杀几人?你听我的,好好读诗,日后修了诗道,能做万人敌。”王琰把诗集摊开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我以前认识一个人耍的一手好剑,最后还是死在人潮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男童不服气。

    “别学了诗就瞎用,我们这些人,活着死了,都不是为了侍奉谁,只是傻傻地追求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罢了。他死了倒好,死了清静,留下我们这些人活着,每每想起他,还得为他掉两滴眼泪。”

    王琰站起身,把书盖在男童脑袋上:“江野,你学诗两年有余,我考考你。”

    江野嘟囔着嘴巴:“休想骗我写诗论,你教我练剑我才回答。”

    “我答应你,听题,江西诗集你也看了数日了,如何评价。”

    “少陵先生以律诗独步天下,江西书院自以为习了少陵诗格,便可点铁成金,大谬。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先生的诗格可以模仿,心境岂可抄袭?”

    “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识,你小子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王琰称赞,“江西书院,不过是沾了少陵先生的光,不过少陵先生诗格易学,入门即可成诗,故而江西书院虽位列三大书院之末,却弟子众多。让你读江西诗集,也是为了让你早日踏入诗道。”

    “你可别寒碜我了。”江野做鬼脸,“不如直接把少陵先生的诗集给我。”

    “小小年纪口气倒不小,少陵先生的诗集是江西派的宝贝,被江西书院藏在书库,不肯轻易示人。他本人在东陆漂泊,也没有录诗的习惯,天下流传的少陵诗不过寥寥数首。”王琰卷书拍着江野的脑袋:“看你的样子,江西诗集也是嚼烂摸透了,气海可有反应?”

    “毫无波动。”

    “唉,”王琰叹气,“常人四五岁气海便苏醒了,你儿时受了惊吓,或许要晚熟一点。”

    远处树林攒动,似乎有活物藏在其中,江野听见动静,赶紧躲到王琰身后,手心沁出了厚厚的一层汗。动静离树林边缘越来越近,江野的心逐渐提到嗓子眼。

    树林哗啦啦散开,一只小鹿走出树林,正值春日,它头上的鹿角尚未长齐,只有浅浅的鹿茸。北泽人迹罕至,小鹿不知眼前用后脚站立的两个东西为何物,也不惊慌,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是不是用舌头舔一下鼻尖。

    王琰把江野从背后拉到面前,拔出腰上的佩剑塞到他手里:“你想学剑,这便是第一课。新手先破血障,你去杀了那只鹿,取下他的鹿茸,我便收你为徒。”

    江野拔剑,他年纪尚小,用瘦弱的手臂艰难地举起长剑,剑锋东倒西歪,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一步一步挪到小鹿的面前,小鹿好奇地用两只清澈的大眸子盯着他,低下头舔舐他冒出手心的汗水,此时正是动手的好机会。江野回头,王琰眯起眼睛,笑眯眯地盯着他。

    杀吗?杀吗?江野内心挣扎,和王琰在北泽住了两年,杀鸡宰猪,料理野味他早已不在话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手里握的是剑,杀人的剑,不是宰杀的刀。

    杀吗?杀吗?他想起将军府那日,穿着铁甲的人拿着像他手里一样的刀剑砍向人群,如砍瓜切菜一般。门房的儿子倒在血泊中,眼睛再无生气。前一日,他还追着江野的屁股要糖,眼神如面前的小鹿般清纯。

    杀吗?杀吗?江野想起两年来追杀自己的刺客,长刀劈向他的脑袋时,在刺客眼里江野是否也像这人畜无害的小鹿?

    他扔下剑:“我做不到。”

    “好。”王琰不知何时站在江野身后,俯身接住下落的宝剑。

    “记住我交给你的第一课,刀剑最重要的不是露,而是藏。”他摸着小鹿的头,从怀里掏出野果,塞到小鹿嘴边。

    “剑锋藏在剑鞘里,才能保护持剑的人。剑锋露在外边,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折断。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学剑,不是为了杀,是为了保护。”

    “不过,我还是不能教你剑。”王琰把剑收入剑鞘。

    “为何?”江野不解。

    “我要教你刀术。”王琰解下绑刀的绳子,把月食递给江野:“这把刀是我老师传给我的,我如今传给你;这把剑是一位故人留给我的,我想留着他做纪念。”

    “师傅。”江野跪下,从头顶接过王琰递来的长刀。这是他从书上看到的,师傅收下徒弟时,徒弟要跪在地上感谢师傅的恩德。

    小鹿吃光了王琰手里的野果,高兴地打了个嗝,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

    ……

    江野睁开眼,眼前一片雪白,模模糊糊的,带着紫檀花香气,江野强忍着疼痛抬头,却被一只手摁住额头,迫使他又躺了回去。江野看着眼前的这只手,细腻温润,指如玉葱,他已很久没被这样的手抚摸过。他安静地闭上眼,享受着这片刻温存。

    闭上眼,那场剑雨又出现在他眼前,数以千计的锋刃即将割开他的骨肉。

    江野惊起,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老板娘坐在床沿,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死?”江野试着挪动自己的四肢,除了无处不在的疼痛外,除了胸口的肋骨,他的骨骼完好,身上除了几处较深的伤口,其他伤口都已结痂。

    “很遗憾吗?”老板娘见他醒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差点死了,医官说你的肋骨再深几寸就能在你的心脏上留个窟窿,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她凑近江野,几乎要贴到他脸上:“我画重金从官府里给你请的医官,这回的赏银都花了给你买命啦,你一分也拿不到。”

    “赏银?”江野一愣,自己并没有完成任务,如何领到了赏银。

    “三人离开时那个女孩给你留下的,还给你留了瓶药,已经在你肚子里啦。”老板娘拍着他的肚皮,碰到了伤口,痛的他龇牙咧嘴。“你小子艳福不浅,前脚送走一个,后脚又带回来来一个。”

    江野这才注意到鞠儿趴在床边,已经睡熟了。

    “你昏了五天,这小哑巴就守了你五天,怎么说都不走。”老板娘叹气,走出门外。“饿了吧?难得有我伺候你的时候。”

    屋里重回寂静,江野躺下,无意中碰到鞠儿的小手,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江野的心里。

    江野抓起鞠儿的两只小手,放进被窝,贴到自己胸口。

    “我昏迷的时候,做了很多梦,梦到了很多人,杀我的,被我杀的,救我的。”江野轻声说。

    “我还梦见了你的父亲,他对我笑,让我一定照顾好你。”

    “很多人救过我,但我从来没救过人,你是我第一个救的人。”

    “其实也不是我救你,应该算我师傅救的你,如果我师傅不救我,我也不会救你。”

    “其实也不是我师傅救你,应该是你父亲救了你,如果不救我,凭他的本事,应该能轻松带你走吧。走到更远的地方去,躲起来不让别人找到。”

    江野叹气,一句话扯出许多句话,一件事扯出许多件事,这世上的事,一道一道绕着弯子,牵着人心。

    “现在你没有爸爸了,我也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十年前就死了。”

    “这十年来,我天天想着复仇的事,我练刀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做梦的时候想。他们很多人害死了我的父亲,我要一个一个杀死他们。”

    “直到我遇见了你的父亲,我才知道,也许有很多人,他们也会像我一样,以为自己干的是这件事,实际上干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们都被骗了。”江野看向窗外,秋雨绵绵,地上已有浅浅的一层积水,这雨从他回到马店便下个不停。

    “有时候我也会想,或许等不到我把那些人杀完,我就死了。死了也好,我就不用去想杀人的事了,太多的人等着我杀,其中还有很多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被一个杀手惦记了一辈子。”

    “但我不能死,我的命是别人给的,我死了,就没人报仇了。”江野闭上眼,往事在眼前一件一件地跑过,就像街头小贩买的跑马灯。

    “也许我不会杀那么多人了,但有的人我必须要杀,杀我父亲的人,杀你父亲的人。”江野握紧鞠儿的手。

    “你的父亲说,人生在世,不能只有复仇一件牵挂。他把你交给我,我不会再轻易去死,我会好好活着,为了你活着。”江野偏头,鞠儿不知何时醒了,抽出冰冷的小手,拭去江野眼角温热的泪珠。

    “师傅以前对我说,刀剑的诀窍不是锋,而是藏。我以前不懂,现在也许懂了。”江野把鞠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怕她离开自己。

    屋外,老板娘端着饭盘,看着门缝中的两个孩子抱在一起,长叹了一口气,头顶的紫宝石挂在发簪上,随着她的叹息摇动。

    ……

    ……

    楚南的山道上,少女驾着车,拉车的是花钱买的一匹老马,稳扎稳打地走着,实际上不需要她费心。怀柔在官府的监牢里待了半日便被放了出来,她随身揣着剑宗山的令牌,官府不敢得罪剑宗山,象征性地收了半枚银铢,连话的不敢审问就赶紧把她放了出来。

    怀柔掏出怀里的竹马,这个小玩意由细竹条编织而成,谈不上多精致,屁股上还插了三根不知道哪里捡的鸡毛当做出征的将旗。怀柔那天趴在马背上醒来,手里便多了个这玩意,想必是江野在竹林里不知何时编织的。

    “丑死了。”怀柔撇撇嘴,把竹马揣回怀里。回头问车里的老人:“师傅,我们真的放任江……那个刺客不管吗。”

    “我们此番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在马店动手,这件事只会在江湖传得更远。”老者声音虚弱,他强行使用剑圣的剑意,气海连带着被剑意斩破。“我们从没有到过江阴,那小子盗了剑圣秘籍,暗杀剑宗山掌门,剑宗山不会轻易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