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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淮南诗论

    在人人佩剑的淮南城中,江野背着一把极长的刀走在街上,引得周围的贵公子人人侧目,浓妆淡抹的姑娘们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在扇子后轻笑。江野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土里土气,却又带着淮南公子们没有的俊逸肃杀之气,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没有在意姑娘们炙热的眼光,江野牵着鞠儿,两个人的手心都在汗津津的,也不知是谁出的汗。鞠儿兴奋地打量着周围,南淮城的热闹不同于江阴来往娱乐的密集,南淮城的热闹在方方面面,能容六匹马并行的大道上,扛着纸人糖葫芦的走贩、就地摆摊,贩卖美食玩物的坐贩,时不时经过的华贵马车,车上的公子探出身,把钱抛向金竹翠楼上奏琴高歌的才女文士、飞檐之上,彩旗飘飘,正午的阳光在一片穿过一片彩带,也变得温和。

    江野也是第一次进入淮南,虽然在彭泽和江阴的时候听人无数次说起这座城市的繁荣热闹,真正进入城市之时,江野还是被扑面而来的人潮与闹声吓住了,这座拥挤繁忙的都市带着一种支离破碎,转瞬即逝的美感,任何景色在一眼之间形成,又在一眼之间消逝,不断地翻新出奇,江野看着面前的川流熙攘,不禁感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该是何等境界。

    你若喜欢淮南城,这座城市张开怀抱拥抱你;你若不喜欢淮南,这座城市也会不由分说地把你拉进一片迷人的花色漩涡之中。

    “先去找个客栈把东西放着吧。”愣了半晌,江野牵着鞠儿的手,走进一片人潮之中。即使是如此宽阔的大道,人群也略显拥挤,江野把鞠儿搂进怀里,生怕她跟丢了。

    此时正是正午,芹风今早钓起两条青鱼,被江野厚着脸皮要来交给鞠儿做成烤鱼,二人和世子一起大快朵颐了一顿,此时还不是很饿,人群走不动了,他们便也放慢脚步,打量着淮南的风景。

    “论诗啦!”不知前面谁大叫一声,人群纷纷驻足,自觉的围成一个小圈,一层又一层。楚人尚文而楚庭倡武,民众没有械斗之习,倒发展出以论代斗的风气,蔚然成风。

    二人见过这样的阵仗,还是在江阴戏团入城的时候。既然有热闹看,他们也随之停下脚步,江野把鞠儿举过头顶,两手稳住她的小脚,江野已有十六岁,在江阴的几年不用躲避追杀,餐餐有着落,童年没有发展的身高全补了上来,此时的他比淮南的人还要高上一头。

    只见两个公子执剑对立,两家的家仆在两人之间的青石路上铺上细沙,一个写的一手好字的仆人用青竹棍在细沙上誊抄上孟襄阳的《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其中一个公子掀袍踏步上前,用剑指着寒字,说道:“我观此诗,诗眼皆在此句此字,襄阳先生顺襄水南下,见秋吹叶落,归雁南巡,感怀于心,思乡之情已在胸中酝酿,然而此时情不可发,为何?酝酿未成而发之,真情就泄去了。于是写北风寒江,直接襄水曲,曲本为耳闻之声,此时却若风吹一般,先生于是身寒心寒,回望故乡,全时未有烟字,读者却可以看见寒烟阻挡了先生的视野,这就是先生含蓄之高妙,于是顺其自然,思想之情涌出,又从平淡之处低回平海之中。先生高妙,全在这江风襄曲的含蓄之中。”

    “好!此谓有隐有秀,公子高论!”众人鼓掌高喊,同时有期待与之对垒的公子的回答。

    “这位公子见先生隐秀与平淡之中,实在妙论,在下佩服。”公子先作揖以表达对对手的称赞,随后起身拔剑:“但依在下之见,此句诗眼全在最后平淡之收尾处。先生若是思乡,为何又要陷入迷津之中?孤帆天际看,是家人看先生,也是先生在孤帆之上遥望天际,却只看见一片平海漫漫。先生乡思不假,但依我之间,乡思全是为了最后的迷茫铺垫。人生如襄水东去,寻流而下,诸如乡思之烦恼数不胜数,我们的人生,正是在这数不尽的忧愁之中渡过,而如何消解这份忧愁,却只有平海漫漫,无人能解。悠悠空尘,忽忽海汇,先生从乡愁起笔,自然落到人生之困境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才是含蓄之所在。”

    围观的众人安静下来,全都陷入公子的论述之中,又似乎陷入到诗中的平海漫漫之境,久久不能言语。半晌,人群爆裂出热烈的掌声,“妙解!”人们齐喊。鲜花,银铢,甚至姑娘的团扇手巾都被扔到那位公子面前,家仆们赶紧低头收捡,淮南人的热情和认同,便是如此热烈而朴素。对手的一方也收剑鼓掌,表达自己的叹服。

    获胜的公子俯身,从面前捡起一张绣着兰花的手巾,抬首四望。人群中,一个姑娘惊叹着羞红了脸,扶额晕倒。淮南约定俗成,若是公子捡起抛出的手巾,便是对手巾的主人有意。姑娘佯装晕倒,既是对公子仰慕之情的热烈回应,又是在众人面前展示女子矜持的一种含蓄。淮南人,便是如此开放与含蓄的矛盾结合。

    “你不去吗?”鞠儿在江野的手心写字。

    “看看挺好的。”江野笑道,“每一种解释都是一次阐释,这才是诗之所以为诗的原因。”人群散开,公子扶着从晕倒中醒来的姑娘登上马车。江野把鞠儿放下,接着顺着人群游走。

    ……

    ……

    傍晚,二人站在一家客栈前,这是他们走遍了半个淮南城能找到的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客栈。即便如此,一日半金的价格还是让二人望而却步。

    “就这家吧,来都来南淮了,总得潇洒几日。”在内心挣扎半晌,江野还是决定住进这家客栈。“伙计,来间最便宜的套房。”

    天下商地,有钱便是客,若是因客人穷酸模样便轻慢接待,会遭同行耻笑。伙计热情地迎上来:“二位住店可是住店?住几日,伙食怎么安排?”

    “额……”江野心里也犯嘀咕,“先住个三日吧。伙食什么的,我们自行准备。”

    “好勒!”伙计记上账,把钥匙交到江野手中:“公子可是来淮南赶考书院的?”

    江野把钥匙交给鞠儿,让她先去房间休息,转头问伙计:“你是怎么看出来?”

    伙计笑道:“公子样子不像商人,也不像在淮南城中有亲戚,天下商地,又不做生意,又不探亲,像公子这样的年轻人便只有赶考书院一条路了。不过我看公子的样子……倒不像读书人……多有冒犯,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那书院的考试何时开始,你知道吗?”江野问。

    “恐怕还有半月之久吧,公子若要报名,得赶紧去官府办理文书了。”

    “半月……”江野摸着下巴尚且青涩的胡茬,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准备的时间只剩半月,而是自己的盘缠能不能支撑自己渡过这半个月。都听别人说淮南物价奇高,江野这才真真切切地从时间上感受到。

    回到房间,鞠儿正清点着盘缠,江野在淮南城兢兢业业做委托任务,攒下来的银铢合起来不过十金,这护送世子一趟任务,芹风也只给了十金报酬,两匹马在襄水城卖了不到半金。再除去杂七杂八的开销,两人的盘缠也不过十八金左右。鞠儿想着一路看到的各种色彩的胭脂盒,装在精致的瓷瓶中的香水,拿起钱又放下。

    江野见鞠儿犯难,不由叹气,在这人来人往的城市里生活,竟比在寥无人烟的北泽还难。但日子还得过,饭还得吃。进了书院,就得在淮南定居下来,听说书院提供食宿,江野倒是无碍,只是鞠儿……

    他一把抱起鞠儿:“别数啦,数再多会钱也不会下崽。你说,要不我把你卖了怎么样。你这么好看,卖给有钱人家当个女儿,我也能拿着钱在书院快活。”

    鞠儿白了江野一眼,在他的手心写字:“赚不到钱,这以后可怎么办?”

    江野挠挠脑袋:“这里是淮南,不是江阴,杀手的勾当怕是干不得了。要想搞钱,得靠文,不能靠武。”

    “先吃饭吧。”行李里还有几块烧饼,想了想,打开房门唤小二:“伙计,来份套餐,别太多,得有肉,额……肉别太多。”

    ……

    ……

    鞠儿夹起丸子,看着江野盯仇人似的盯着烧饼,把丸子夹到他的嘴边。

    “你快吃吧。”江野拒绝,虽然总把鞠儿唤作侍女,但他总把最好的都留给鞠儿。“吃完我带你去看看太清湖的夜景,我已经想到搞钱的办法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去太清湖里捞鱼卖?”鞠儿在心里说,江野已经闭着眼狼吞虎咽起来,生怕吞慢了舌头尝出这是烧饼不是肉。

    饭毕,江野牵着鞠儿走到太清湖边,这个湖连通襄水,宽广无比,夜里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对岸的灯火。南淮城便是围绕着这太清湖而建。湖边有数艘游船,说是游船,其实是开在游船上的酒楼,此时只待客满离岸。

    看着江野穿着半金买来的丝袍,又扔给守门的伙计半金登船费,鞠儿一阵肉痛,心想少爷你还没赚到半分就先花出去一金,来这么名贵的场所里难道是想当扒手?

    船尾扬起巨大的水花,游船离岸而去。江野和鞠儿走到一处桌前坐下。这游船内部仿照酒店的制式,楼层围绕着中间的空地升起,空地上是一个擂台。客人们围着擂台而坐,此时擂台上正有两个年轻的公子正在论诗,他们的背后还站着数个出谋划策的文士。擂台上时不时的有妙解传出,围坐的客人们便发出一声赞叹,毫不吝啬地向一方抛出银铢金箭。大胤王朝十银铢换一金箭,十金箭合为一金,此时双方台下堆积的银铢金箭恐怕已有二十金,不过对于两家的贵公子来说,这些不过是一个添头。

    江野和鞠儿坐下,伙计端来两盘小菜,一壶春酒。此时台上已论过一轮,台上正表演着歌舞,公子们回到各自的包间里歇息准备再战。

    一边的胖公子口干舌燥,“吨吨吨”饮下一碗清水,立刻有侍女的手帕伸到嘴边擦水。胖骨子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文士,安慰道:“今日本公子不怪你们,必定是殷榭那臭小子买通了出诗的先生,今日出的全是少陵诗,他专门换了批江西书院出的诗人,今日我们败了便败了。”

    胖子脑袋探出厢房,看着台上领舞的舞女,她身材高挑,眼神迷离,自己和殷榭比着砸钱上台论诗就是为了博得这位舞女的欢心。前几日他陪着文人们熬夜苦习渊明书院先生们的诗作,占了上风,没想到今日殷榭竟出如此手段。自己溃败,前几日的风头也尽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胖子觉得这位舞女前几日看自己的眼神,今日全加倍换到了殷榭身上。

    一阵紧锣密鼓响起,第二轮开始了。胖子狠狠地叹了口气,似乎想把体内的肥肉一块叹出来,他拍拍自己肉乎乎的脸,又轮流拍拍自己带的文士们的脸:“加油加油,今晚的任务是保住咱们的底裤。”

    台上,几名伙计取下先前的活字板,有挂上新的活字板凑成一首诗,是少陵的名绝: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殷榭上台,看来已是成竹在胸,江西书院重法度,讲细律。他从诗词的平仄用律讲起,细细拆分,娓娓道来,引得众人赞叹。

    “故而,研韵律入诗,方可平仄有度;以法度为诗,方可整骨塑形。否则,纵有诗情诗意,也不过是一身死肉罢了。”他轻蔑地抬起头,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冲着对面的胖子而去,引得众人哄笑。

    胖子哪里听不出来对手的嘲讽,气的跺脚但又无可奈何,转身寄希望于身后的文士们:“快对,对死他!”

    出身于渊明书院习山水讲自然的文士们哪曾学过法度声律,一个个也是语塞,毫无办法。

    鼓声已由慢转急,密集如雨点,若是鼓声终止时再不派人上台,便自动判负。但上台说什么呢?要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就更丢人了。胖子靠在桌子,不顾桌子的呻吟:“看来无论如何,今晚我的底裤是保不住了。”

    江野把刀放在鞠儿手边,时机已经成熟,他从容下楼,拍拍胖子的肥肩:“老兄,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