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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老哥,需要帮忙吗?”

    胖子回头,一个身着青白袍的公子不知从何处而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不会是殷榭派来坑害我的吧?”胖子一脸质疑,江西书院的文士虽遍及东陆,但还不至于多到在他需要的时候刚好出现。

    “一个条件,我胜了,赏的钱都归我。”江野笑道,手指指着耳朵,“鼓声要停了。”

    来不及细想,既然这个人求财,那就让他试试也无妨,胖子已经笃定自己今晚底裤都要输掉了,也死马当做活马医,连连挥手:“若是赢了,别说今晚大伙赏的钱,本公子的底裤也送给你!”

    江野笑笑,从容地走上台,向殷榭拱手。

    殷榭看见对面的胖子请了外援,不免有些惊疑,淮南城能请到的江西书院的文士都已在自家府上好酒好菜招待着,再难找出能解少陵诗的人。即便此人出自江西书院,自己方才已把能说的全部说完,没有任何遗留。对方的任何一句话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

    想到这,他轻蔑一笑,并不还礼,静候对方的论辩。

    “这位公子方才说的极好,不过我听完心中有三问,不知公子能否赐教?”江野问道。

    “可。”殷榭心中暗喜,这人恐怕是那胖子的仇家,还要继续给自己发挥的余地。

    台下,胖子气的直跺脚,看对方信誓旦旦的样子,还以为有什么致胜奇招,想不到竟是给对手继续发挥的空间。若不是身边众人拦着,他已把身下的桌子扣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头上。

    “第一问,”江野竖起食指:“少陵诗之所以为诗,为何?”

    “当然是少陵先生尊法度,研音律,排平仄。因此铸成诗形,方成诗道。”殷榭笑道,“刚才我的一番诗论,公子没听懂吗?”场外,观众一片哄笑,一个不懂诗的阿猫阿狗居然上台了。

    “第二问,”江野并不在意观众的哄笑,竖起中指:“渊明诗,太白诗,不尊江西所谓法度,音律自成于心胸,平仄随气势流动。此三者,皆在你江西法度之外,可谓诗否?”

    “这……当然是诗了。”殷榭咬咬牙,明显没想到江野会这么问:“虽无法度,也应有平仄,齐音律。”

    “好,第三问。”江野竖起无名指:“小生不才,刚才自作一首诗于心胸,现在与诸位分享,还请公子帮我鉴赏一番。”

    “请。”殷榭不明就里。

    “诸位听好:”江野高声。

    “远看一坨屎,

    近看屎一坨。

    自问何谓屎,

    原来是公子。”

    场上顿时炸开了锅,哄笑的,怒骂的,让江野滚出去的声音挤作一团,江野在一片吵闹**手:“公子看这首诗如何?”

    “你你你……”殷榭脸涨得通红,怒指江野:“如此污言秽语,岂可为诗?来人,把他赶出去!”

    “慢着,”江野伸手拦住请他出去的伙计,“请问公子,我这首诗虽无法度,但请问齐音韵否?”

    吵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船内寂静一片,只有船外的水声不断,殷榭也愣住了,这首诗虽然满口污秽之物,但似乎自成音韵。

    “当然成音韵了!”孤零零的声音响起,众人挪目,说话的正是台下的胖子,胖子在众人的挽扶下站上桌子,摇摇晃晃地说:“此诗虽音韵简单,但隔句押韵,次句押韵皆有。岂可谓没有音韵?”

    “是啊。”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虽然看着粗糙简陋,但无法否认此诗确实做到了最起码的押韵。

    “再问,此诗有平仄否。”

    这句无疑是废话,此诗虽然不合江西书院定下的平仄规矩,但平仄错落这一点不可否认。众人异口同声:“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江野笑道,“请问公子,我这是诗吗?”

    “是……是又如何?”殷榭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恼羞成怒:“你说的这些,与今日论诗何关?莫要在此逞口舌之利,有话就拿出来辩!”

    “当然有关,而且相当必要。”江野踱步到台子中央:“大家都能看出来,我刚才写的连顺口溜都算不上,怎么能算做诗呢?你们不得不承认它是一首诗,是因为你们都掉进了一个陷阱里。”

    江野转身,指向殷榭:“你们都认为,少陵诗妙,妙在其守法度,审音律。这点当然无措,但你们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一首诗,先有诗的外形,再有诗的风骨,这才是大错特错!”

    “古人云:诗缘情而绮靡。一首诗,应是有情志生于心胸,不吐不快。于是立象见意,情舞交融,然后成诗。少陵诗妙,妙在其情志沉郁顿挫,妙在其萧散自然。法度森然不过是作为点缀,莫非没有法度,不成少陵?岂不本末倒置哉?”

    “少陵若以法度成诗,诸位何必观其诗作,直接去江西书院买本《诗法集解》就好了嘛。但诸位皆爱少陵诗,爱的其实是他的风骨,他的情志,他的意境。今日我不解此诗,因为每一次解释就是一种阐释。诸位想想,若是少陵先生本人在此,是希望自己的诗作在诸位心中作百般景象活,还是在江西诗法中做一种法死?”

    江野最后的质问掷地有声,如雷鸣于深林。游船之中,议论者闭口,举箸者停食,饮酒者投杯。大家因江野的疑问陷入沉思之中,墙上的诗文,在众人的心中开出形色各异的花朵。他们想起来自己沉迷他人解诗,竟然已许久未曾自己去认真品味触摸一首诗了。

    “咚!”鼓声想起,众人如梦初醒,紧接着便是掌声雷鸣,就连旁边游船的乘客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烈。鲜花,钱财,团扇,手巾,一切能顺手扔出打赏的东西都被抛出,伙计们赶紧拿着箩筐收捡,但还是抵不住赏钱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人声鼎沸之中,殷榭拨开众人,恨恨离场,本以为今晚佳人的青睐已是志在必得,没想到被这半道杀出的混小子搅了局。

    胖子冲上台一把抱住江野,带着巨大体重的肉弹冲击让江野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离开了腹腔。胖子把他抱起来:“今晚多亏了你……那个谁来着?”

    “叫我江野就好。”江野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公子先前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别叫我公子,生分,今天起你就是我哥们!哥们名叫肖绶。”

    “可你看着一点也不……”江野上下打量着胖子,“消瘦?”

    “绶带的绶,我家老爷子说我这辈子混个一官半职可能有些困难,既然做不了玉,就当个佩玉的绶带吧。不过以本公子的家产,我就是一辈子混吃等死也够了。”肖绶拍着肉墩墩的胸脯:“你今天帮兄弟赢了这场诗论,兄弟答应你的所有要求,要我底裤是吧?”他掀起袍子,不顾众人眼光,准备脱下裤子。

    “别,”江野拦住这个不拘小节的胖子,“肖兄,我说的是前一句。”

    “哦,客人的赏赐是吧,归你,都归你。要是看上哪家姑娘的手帕,兄弟帮你去提亲。”胖子拉着江野走进厢房:“咱们兄弟必须整两杯,你说你怎么这么厉害,一句不论就可以把殷榭那小子辩的哑口无言。”

    “消瘦,淫邪。淮南的贵人们这么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江野心想,连连摆手:“楼上侍女还在等我,改日再约。”

    “哎呀侍女嘛,你要缺侍女,我府里的妹子你尽管挑,侍女这玩意不愁多。”

    江野笑盈盈的脸突然僵住,胖子心惊,连忙改口:“额……主仆感情深厚,应该的应该的,在下改日再约。”

    江野回到楼上,鞠儿抱着刀已经睡着了。江野用力掰开她抱着刀的手,脱下丝袍裹住她,把她背在背上。

    “江野,你今天挣了多少钱啊?”隐隐约约有个声音,江野惊喜,转头看着鞠儿,后者的口水已经流到他里边的粗衣上,打湿了肩头。

    “想的还是太美了。”江野笑着摇头,走下楼去。

    ……

    ……

    诗论结束,游船临时靠岸放下一批客人。江野走下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赶紧迎了上来:“敢问公子可是江野先生?我家公子吩咐老奴来接你回府。还有这个公子吩咐我一定交到您手里。”管家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公子担心你带不走那么多箩筐的赏钱,让老奴折成银票交给您,约莫二十金,公子让补到二十五金,说……”管家有些迟疑。

    “老人家,你尽管说。”江野眼前浮现出这个刚认识的胖子,没想到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如此细腻。

    “姑娘的手绢他就替您收下了,这五金就当他买手绢的钱。”

    好吧,还有些花心好色。江野在心里说。

    “老人家,你就别送我了。我想自己走走,吹会夜风。”江野拒绝管家的马车。

    “既然如此,在下告退。烦请公子留个地址,我家公子改日拜访。”

    江野留下酒店的位置,告别老管家,背着鞠儿漫步在太清湖旁。虽是春日,但晚风依旧微凉,正好让江野刚才在酒楼中闷得通红的脸颊冷静下来。

    太清湖上,飘着各家公子小姐留下的花灯,楚人天性浪漫,花灯上写着公子小姐们对心上人的钦慕之情,若是被心上人捡到对了眼缘,说不定能成就一段浪漫佳话。淮南城的人皆知当今国主曾是如此与一位爱妃相识,可惜那位爱妃已经死在十数年前的饥荒之中。

    夜空中星光微微,湖面上灯火点点,亦如一片碎星。江野背着鞠儿,不知是走在湖畔之上,还是走在星河之中。从江阴出发一路走到今日,今夜才算安顿下来,得到了片刻清闲。江野也想起带着鞠儿到南淮城的目的。

    鞠儿是个哑巴,但江野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说,如果治好了,也许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到时候大家就会感叹:“多好一个姑娘,可惜长了张嘴。”不过这样也好,这样鞠儿就没人要,嫁不出去,就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鞠儿的胸脯软软地贴在江野背上,感受到这小小的跳动,江野无声地笑了。和鞠儿在一起生活了快两年,江野感觉自己的心里也有一块地方变软了。月食对自己的神识饿鬼般的侵蚀也缓和下来,冰冷的刀把也变得温润。江野曾经忧虑,自己会不会在杀光所有仇人的时候,也被这把刀吞噬殆尽,不过现在他不会再担心这个问题了。

    不知沿着太清湖走了多远,游船纷纷靠岸,一对少男少女拉着手从江野的面前跑过,江野不知为何心里动了一下,跟上这对情侣。

    女孩跑的极快,金色的轻纱宛若羽翼,在月光下闪烁着碎金色的光,她的头发也带着一点金色,少年追着一片金色的风奔跑。他们跑进了一条闲置的小舟,淮南这种闲船很多,专门留给有心入湖的人,有心的年轻人会在用完之后留下一句小诗以示感谢。

    男孩划着船离开湖畔,女孩横着仰卧在船中央,用脚尖点着水,涟漪游过水面,打碎了一片星光。女孩开始唱歌,歌声在夜风中像一片青色的叶子,飞旋着飞旋着,永远不会落地: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细。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江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站在黑暗中,想象着鞠儿唱歌的样子。

    ……

    ……

    多年以后,人们在撰写《楚志定国之翼传》的时候,总会遇见一个绕不过的话题:民歌。这位诗道家出身的将军酷爱楚国民歌,不止一次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将军半生戎马,唯有在书院修习的几年待在淮南城中,却与民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就像将军一生中那个若隐若现的女人。

    但东陆的战火摧毁了这座天下商地,失去了商业支撑的淮南城经济崩溃,百姓流离失所。直到定国之翼带着铁骑重回这片土地,以风卷残云之势平定战乱,但淮南城的住民早已不是楚人,楚风民歌也在战乱中失传。据说铁骑们把楚国的青云纹旗插遍淮南城时,将军独自一人在飘满尸首的太清湖边坐下,唱着将士们听不懂的歌谣。其中有这么一句: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