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云间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回过神来的解中陵才听见帘外一重高过一重的嘈杂声。
不清楚这车厢被孙一刀那厮给安置在哪里，他这才想到。
水吟枫看样子是早就走了，这个问题自然得搁在一边。他回头看向解静澜的位置，女孩还在静静地睡着，气息起伏不大，睡梦中发出的轻微鼾声更是极细极稳。他稍稍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怎料一阵掺着沙的大风卷来，吹得他睁不开眼。外边的嘈杂声却是没因为这大风而有半分减弱，反而愈发响亮起来。
解中陵赶忙推开帘子跳出车外，顺手将厚重的皮帘放下。说来也怪，印象中云间可是海边重镇，可感受下脸旁刮过的干燥的流风，明显带着股北边商人寸草不生的大碴子味儿。
“解中陵？”
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旁边就有人粗粗地喊了自己一声。解中陵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皂衣男子朝这里看来。七尺身长，虽然来不及细细打量，但隔着厚厚的衣服与也能明显看清他粗壮的手臂和身躯。
那男的靠在身后的车厢上，抱着胸眯着眼打量他，声音低沉，眼神里带着让人窒息的评判的意味。
“是我。请问你……”
“哦……”男子从鼻孔里喷了一声，看似极不耐烦地别过头，让解中陵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了半句回去。
看着像只闷葫芦一样，一言不发。
人生地不熟的，解中陵也不好多废话。他自觉地在车厢边扶着木轼坐下来，观察这里的情况。
孙一刀和水吟枫都不在这里，解中陵也没敢去问旁边的那位，只好自己慢慢琢磨。车停在一片空旷的黄土地上，四下里除了他俩没其他人。干燥的风沙里勉强可以看清远处的围栏，风中的那股嘈杂声依然不停歇，只是看不见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解中陵忍不住嘀咕道。
“城西练兵台。”皂衣男子突然发话，吓了解中陵一跳，“这边是城西练兵台……咳咳。”
风好似一瞬间停了，天气也晴朗起来。解中陵回头朝那男子望去，只见他刚刚把捂住嘴鼻的手臂放下。
他的脸部线条十分刚硬，浑身的肌肉仿佛时刻都在隆起一般。整体虽然算不上有多粗壮，但他的一身黑色轻铠与黑袍却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显得孔武有力。
“我的肺有些毛病，不能在大风天里多说话。抱歉。”他向解中陵摊摊手，“我叫曹傲阳。孙一刀他们让我在这里陪你等夏医生。”
“啊……没关系没关系。”解中陵慌忙答道。他也想表现得随和些，但是着实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不认识的人没法镇定自若。
“知道孙一刀他们带你来这是要干什么吗？”曹傲阳背靠着硌人的车厢壁，仰头看也不看地问他。
解中陵心里犯嘀咕。
他只听说夏医生要带他的妹妹来这里开药，因为这里才有那味药方的引子。难不成自己真被忽悠进了啥门道？
“不知道。”解中陵老老实实地撒谎。
“哎……”男子拖长了音调表示惊叹，继而自言自语：“不知道吗？不知道也好。”
解中陵挠挠鬓间不长不短的一撮毛，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说。
“这边是孙一帆的地盘。”曹傲阳解释着说，“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听到“孙一帆”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解中陵还愣了一下，才想起水吟枫似乎早便女扮男装改名叫了这个。
这边是她的地盘？解中陵傻乎乎地想，她家还真大。
“他说要让你加入这边的。”曹傲阳打量着他，“凭你这小身板，而且看上去也不像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为什么他看上你了？”
解中陵抬头，正好装上曹傲阳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看上你了”这句话让解中陵一个哆嗦。不知道曹傲阳是不是明白孙一帆是女儿身……如果不明白的话似乎会引起啥不好的误会……明白了……似乎更糟……
“果然应该试试你到底什么能耐。没能耐的人怎么会……”曹傲阳握了握醋钵大的拳头，骨节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啥？”
曹傲阳二话没说，一记老拳朝解中陵的腹部招呼过去。
旁人看来曹傲阳只是轻飘飘挥出一拳，可是在正对着他的解中陵眼中，那一拳却裹挟着浩大的风声，仿佛一座山岳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他连闭上眼睛都来不及。
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快。
但很奇怪的，尽管这一拳压迫得他不能动弹不能喘息，可从中却感受不到半点威胁。好像一座更高的山岳，把他挡在了身后一样。
拳风将解中陵的额发吹得扬起，拳头却在他大睁着的眼睛前停下来了。解中陵看着他面前巨大的阴影，一步未动。
“不错，你倒是镇定。”曹傲阳收回拳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解中陵赞赏道。“不过可以试着反抗一下我……”
解中陵扯了扯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心里其实已经把曹傲阳家里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当然他没敢骂出来，平头百姓和寻常士兵都不太可能穿着那么漂亮的衣甲，再加上他对水吟枫直呼其名，估计来头不会小到哪去……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普通士兵也不是自己敢惹的。
他敛了敛眼神，低下头去。
虽然真的被吓了一大跳，但他确实感受不到什么危险。
是因为感受不到对方的恶意吗？
但是就算水吟枫拿把小刀在他面前比划比划比划削削萝卜，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可能被不小心割到的危险。
面前的风又渐渐大起来，曹傲阳重又闭上嘴，纷纷扰扰的沙石让他俩都眯上了眼。
解中陵试着去触碰面前的空气，当然什么也没有碰到。
好一阵难忍的沉默。
“你知道……孙一帆，他是做什么的吗？”解中陵没忍住还是问出来了。虽然听水吟枫说她的官职“蛮大”。但解中陵一直不知道她到底做的什么大官。
“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曹傲阳诧异道。
“啊。是没说啊。”解中陵傻傻地摇头。
“他是东海舰队的都督……虽然明面上只是这样，但整个东部地区的军队调动几乎都归他掌控，这里有点见识的士绅都知道。”曹傲阳朝远处指了指，解中陵看过去，只见城池高墙在远处影影绰绰地排列着。
“这么大的官吗？”解中陵小小地吃了一惊，实在是因为他对所谓“都督”、“整个东部地区”之类的说法没什么感受。
但是听上去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车厢微微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解中陵和曹傲阳都转过头来。只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抓住了门框，然后一张几乎只露出眼睛的小脸露了出来，正四下望来望去，眼神茫然无措。
当她看到解中陵时，眼神里的紧张终于消散。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木杆想下车，解中陵赶紧过去扶着她慢慢下来，她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袖不放。
“这是你的妹妹吧。”曹傲阳打量着面前这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女孩，解静澜畏畏缩缩地往解中陵身后躲。
“嗯，是的。”解中陵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抬头对曹傲阳回答道。
“是吧……”曹傲阳往后退了几步，他看出来这个女孩有些怕生。
“曹将军等了很久吧？”身后温沉的声音响起，曹傲阳回头看去，只见夏明哲迈着匆匆忙忙的步子朝这里走来。
“等半天了，呛了一鼻子灰。你去哪里了，许久不回来。”曹傲阳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啊，抱歉。”夏明哲尴尬地扯扯嘴角，“我托采药人去城外后山上采的药刚刚才到，故此来得晚了，还请曹将军不要见怪。”
“这种事情，让我派几位手下去取不就行了，哪敢劳烦医生花这么长时间？”曹傲阳奇怪道。
“这次采的虽说也是寻常药草，但也不得马虎，还需我亲自去取药。”夏明哲也不多解释，转向解中陵道：“和你妹妹一起过来吧。曹将军也请移步医堂。”
……
约莫向南走了没几里路，就远远看见一座看起来古朴的木制建筑立在路旁。这时风沙也渐渐消停下来，露出云顶湛蓝的苍穹。
四周皆是黄土和去年余留的枯草，看不出半分江南的味道。
“我可没听说，你的医堂开在练兵台里边啊。”曹傲阳低着头进了略有些低矮的木门，他的身材太过高大，进门也有些吃力。墙缝和门缝里嵌满了沙子，真亏这个木屋子可以立着不倒。
“是家父的医堂，平时这里的将士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看。现在他刚刚出去，正好借来用用。”夏明哲拉开里屋的布帘，一股热气便立刻散发出来。里屋的设施也十分简洁，不过几张床，一副桌椅，一个砖砌的火炉。此时大把的柴火正在炉膛里熊熊燃烧，将昏暗的房间照得红彤彤。
“我在外边屋子等着。”曹傲阳对解中陵说，就在靠门的一张小凳上坐下。
夏明哲放下布帘，顺手将屋门也带上。
“刚烧了炉火，现在方便脱衣服吗？”夏明哲问解静澜。当看到解中陵奇怪的眼神后赶紧补充道：“只用脱掉外边的就好。”
解静澜看向哥哥。解中陵点点头，便动手将她外边层层包裹的衣物尽数除去。
一层又一层的棉衣落在一旁的椅子上，最后身上只留了两层布衣，少女完美无瑕的身材也渐渐展露出来。当解中陵将她头上裹着的头巾摘下后，连他自己都有种“惊艳”的感觉。
尽管脸上还带着几分女孩的稚气，但美丽温婉的脸庞看上去并不像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假如不是苍白少有血色的皮肤，她看上去会更像是某个知书达理的大小姐。
应该是不太习惯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脸，她害羞得一个劲往解中陵身后躲，只露出小半张脸在外面。
“好了，躺在那边的床上吧。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夏明哲面无表情地说。
解中陵安慰般拍拍解静澜的后背，解静澜才不情愿地坐在床上，然后慢慢躺下来，眼睛一直盯着解中陵看。
解中陵给她盖好被子，向夏明哲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夏明哲点点头，蹲在床边仔细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把脉。不一会便苦笑道：“放松下来，一定要放松。让你躺在床上就是让你气息更平稳些。”
解中陵抿了抿嘴唇，走到床的另一边，两只手掌轻轻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小手，解静澜微微的颤抖才慢慢停止。夏明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给她把脉。
这一次比较顺利，不多时夏明哲就站起来道：“状况还算不错，只是好转不太明显。我明天先煎几副药给她先用着，然后你把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一份药方递给解中陵，“把这个药方拿给云间里的药铺看看，里面有一味药只有在云间才买得到。最后一味药很难弄到，你可以问问孙一刀他们，或许会有存货。实在没有的话药也可以用，但效果会差一些。”
“我知道了。”解中陵接过药方，心里暗自疑惑。
有什么药很难采到么？
解中陵的目光触及那张药方，眼神忽然凝固了。
前边那些诸如“防风”之类的药皆不算稀奇，但最后使蝇头小楷写着四字：
“昆仑雪莲”
解中陵抬起头，将药方收入怀中，深吸一口气，看着夏明哲道：“我一定把所有药都弄到手。”
夏明哲点点头：“病情还算缓和，你也不用太着急。多注意调理调理就可以了。今天晚上可以带你妹妹在城里多逛逛，也是好的。”
解中陵将妹妹扶起，仔细给她重新穿好衣服，便对夏明哲道：“多谢神医，那我们出去了。”
木门带上，一阵冷风将屋里的炉火吹得跳动几下，墙上夏明哲的影子晃来晃去。
夏明哲看着已经关严实的木门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吐出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
“那两位……唉，真是的……”
……
夕阳下，后辕门外站得快要打瞌睡的孙一刀揉揉眼睛，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见水吟枫从营门里偷偷摸摸地出现，一溜小跑朝他这里过来了。沿路几个执枪持盾的士兵投来疑惑的眼神，但被长官及时喝止。
除了他俩还有几个心腹，这里没人知道她是个女性。
“在这里待久了，觉得回到这里才像回到了家啊。”水吟枫靠着门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樱唇微启发出慵懒的呻吟声。晨间的微光给她的轮廓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晕。
“公务处理完了？要换装么？得赶紧穿上男装，不然难免泄露。”孙一刀说。
“……也就这件事习惯不了。”水吟枫摸摸自己身上的白绸衣裙，“不然先这样穿着吧，遇人问起就随便敷衍敷衍。这件衣服还不大想脱下来。”
孙一刀心里微微跳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随你。”
“先逛街先逛街！”水吟枫兴奋起来，“晚上再回去处理正事吧！”
“……”
她上前几步挽住孙一刀的手臂。孙一刀想起曾经很小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的动作，很轻柔地，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有些凉，也很舒服。
说起来她不像其他的姐姐那样罩着弟弟，一直都是他替姐姐解决麻烦的。
被狗撵了、被驴踢了、被邻居家小孩欺负了——当然不是解中陵——她都会哭唧唧地过来找到比她还矮了一个头的弟弟，然后在旁边看着弟弟挥舞小木棍猛揍一通。
孙一刀确实争气，一般没输过。但是回到家免不了被父亲用巴掌一顿抽。
姐姐在旁边笑嘻嘻看着的时候孙一刀也牙痒痒的，心里想着下次她再有麻烦也不会帮她了。结果下一回还是屁颠屁颠地罩着她。
有过姐姐照顾他的情况吗？
兴许有吧，只是记忆有些模糊。
那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现在两人都长大了，孙一刀要解决的事居然更多了。仆从可以歇着，但他歇不成。姐姐依然像儿时那样亲昵地挽着他，只是看他的时候需要抬起头了，他的步子也要刻意放缓了。
说不定再过上几十年还是一样的景象吧。
这不仅是姐姐，还是个麻烦啊。
不清楚这车厢被孙一刀那厮给安置在哪里，他这才想到。
水吟枫看样子是早就走了，这个问题自然得搁在一边。他回头看向解静澜的位置，女孩还在静静地睡着，气息起伏不大，睡梦中发出的轻微鼾声更是极细极稳。他稍稍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怎料一阵掺着沙的大风卷来，吹得他睁不开眼。外边的嘈杂声却是没因为这大风而有半分减弱，反而愈发响亮起来。
解中陵赶忙推开帘子跳出车外，顺手将厚重的皮帘放下。说来也怪，印象中云间可是海边重镇，可感受下脸旁刮过的干燥的流风，明显带着股北边商人寸草不生的大碴子味儿。
“解中陵？”
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旁边就有人粗粗地喊了自己一声。解中陵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皂衣男子朝这里看来。七尺身长，虽然来不及细细打量，但隔着厚厚的衣服与也能明显看清他粗壮的手臂和身躯。
那男的靠在身后的车厢上，抱着胸眯着眼打量他，声音低沉，眼神里带着让人窒息的评判的意味。
“是我。请问你……”
“哦……”男子从鼻孔里喷了一声，看似极不耐烦地别过头，让解中陵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了半句回去。
看着像只闷葫芦一样，一言不发。
人生地不熟的，解中陵也不好多废话。他自觉地在车厢边扶着木轼坐下来，观察这里的情况。
孙一刀和水吟枫都不在这里，解中陵也没敢去问旁边的那位，只好自己慢慢琢磨。车停在一片空旷的黄土地上，四下里除了他俩没其他人。干燥的风沙里勉强可以看清远处的围栏，风中的那股嘈杂声依然不停歇，只是看不见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解中陵忍不住嘀咕道。
“城西练兵台。”皂衣男子突然发话，吓了解中陵一跳，“这边是城西练兵台……咳咳。”
风好似一瞬间停了，天气也晴朗起来。解中陵回头朝那男子望去，只见他刚刚把捂住嘴鼻的手臂放下。
他的脸部线条十分刚硬，浑身的肌肉仿佛时刻都在隆起一般。整体虽然算不上有多粗壮，但他的一身黑色轻铠与黑袍却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显得孔武有力。
“我的肺有些毛病，不能在大风天里多说话。抱歉。”他向解中陵摊摊手，“我叫曹傲阳。孙一刀他们让我在这里陪你等夏医生。”
“啊……没关系没关系。”解中陵慌忙答道。他也想表现得随和些，但是着实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不认识的人没法镇定自若。
“知道孙一刀他们带你来这是要干什么吗？”曹傲阳背靠着硌人的车厢壁，仰头看也不看地问他。
解中陵心里犯嘀咕。
他只听说夏医生要带他的妹妹来这里开药，因为这里才有那味药方的引子。难不成自己真被忽悠进了啥门道？
“不知道。”解中陵老老实实地撒谎。
“哎……”男子拖长了音调表示惊叹，继而自言自语：“不知道吗？不知道也好。”
解中陵挠挠鬓间不长不短的一撮毛，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说。
“这边是孙一帆的地盘。”曹傲阳解释着说，“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听到“孙一帆”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解中陵还愣了一下，才想起水吟枫似乎早便女扮男装改名叫了这个。
这边是她的地盘？解中陵傻乎乎地想，她家还真大。
“他说要让你加入这边的。”曹傲阳打量着他，“凭你这小身板，而且看上去也不像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为什么他看上你了？”
解中陵抬头，正好装上曹傲阳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看上你了”这句话让解中陵一个哆嗦。不知道曹傲阳是不是明白孙一帆是女儿身……如果不明白的话似乎会引起啥不好的误会……明白了……似乎更糟……
“果然应该试试你到底什么能耐。没能耐的人怎么会……”曹傲阳握了握醋钵大的拳头，骨节被他捏得咔咔作响。
“啥？”
曹傲阳二话没说，一记老拳朝解中陵的腹部招呼过去。
旁人看来曹傲阳只是轻飘飘挥出一拳，可是在正对着他的解中陵眼中，那一拳却裹挟着浩大的风声，仿佛一座山岳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他连闭上眼睛都来不及。
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快。
但很奇怪的，尽管这一拳压迫得他不能动弹不能喘息，可从中却感受不到半点威胁。好像一座更高的山岳，把他挡在了身后一样。
拳风将解中陵的额发吹得扬起，拳头却在他大睁着的眼睛前停下来了。解中陵看着他面前巨大的阴影，一步未动。
“不错，你倒是镇定。”曹傲阳收回拳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解中陵赞赏道。“不过可以试着反抗一下我……”
解中陵扯了扯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心里其实已经把曹傲阳家里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当然他没敢骂出来，平头百姓和寻常士兵都不太可能穿着那么漂亮的衣甲，再加上他对水吟枫直呼其名，估计来头不会小到哪去……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普通士兵也不是自己敢惹的。
他敛了敛眼神，低下头去。
虽然真的被吓了一大跳，但他确实感受不到什么危险。
是因为感受不到对方的恶意吗？
但是就算水吟枫拿把小刀在他面前比划比划比划削削萝卜，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可能被不小心割到的危险。
面前的风又渐渐大起来，曹傲阳重又闭上嘴，纷纷扰扰的沙石让他俩都眯上了眼。
解中陵试着去触碰面前的空气，当然什么也没有碰到。
好一阵难忍的沉默。
“你知道……孙一帆，他是做什么的吗？”解中陵没忍住还是问出来了。虽然听水吟枫说她的官职“蛮大”。但解中陵一直不知道她到底做的什么大官。
“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曹傲阳诧异道。
“啊。是没说啊。”解中陵傻傻地摇头。
“他是东海舰队的都督……虽然明面上只是这样，但整个东部地区的军队调动几乎都归他掌控，这里有点见识的士绅都知道。”曹傲阳朝远处指了指，解中陵看过去，只见城池高墙在远处影影绰绰地排列着。
“这么大的官吗？”解中陵小小地吃了一惊，实在是因为他对所谓“都督”、“整个东部地区”之类的说法没什么感受。
但是听上去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车厢微微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解中陵和曹傲阳都转过头来。只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抓住了门框，然后一张几乎只露出眼睛的小脸露了出来，正四下望来望去，眼神茫然无措。
当她看到解中陵时，眼神里的紧张终于消散。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木杆想下车，解中陵赶紧过去扶着她慢慢下来，她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袖不放。
“这是你的妹妹吧。”曹傲阳打量着面前这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女孩，解静澜畏畏缩缩地往解中陵身后躲。
“嗯，是的。”解中陵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抬头对曹傲阳回答道。
“是吧……”曹傲阳往后退了几步，他看出来这个女孩有些怕生。
“曹将军等了很久吧？”身后温沉的声音响起，曹傲阳回头看去，只见夏明哲迈着匆匆忙忙的步子朝这里走来。
“等半天了，呛了一鼻子灰。你去哪里了，许久不回来。”曹傲阳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啊，抱歉。”夏明哲尴尬地扯扯嘴角，“我托采药人去城外后山上采的药刚刚才到，故此来得晚了，还请曹将军不要见怪。”
“这种事情，让我派几位手下去取不就行了，哪敢劳烦医生花这么长时间？”曹傲阳奇怪道。
“这次采的虽说也是寻常药草，但也不得马虎，还需我亲自去取药。”夏明哲也不多解释，转向解中陵道：“和你妹妹一起过来吧。曹将军也请移步医堂。”
……
约莫向南走了没几里路，就远远看见一座看起来古朴的木制建筑立在路旁。这时风沙也渐渐消停下来，露出云顶湛蓝的苍穹。
四周皆是黄土和去年余留的枯草，看不出半分江南的味道。
“我可没听说，你的医堂开在练兵台里边啊。”曹傲阳低着头进了略有些低矮的木门，他的身材太过高大，进门也有些吃力。墙缝和门缝里嵌满了沙子，真亏这个木屋子可以立着不倒。
“是家父的医堂，平时这里的将士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看。现在他刚刚出去，正好借来用用。”夏明哲拉开里屋的布帘，一股热气便立刻散发出来。里屋的设施也十分简洁，不过几张床，一副桌椅，一个砖砌的火炉。此时大把的柴火正在炉膛里熊熊燃烧，将昏暗的房间照得红彤彤。
“我在外边屋子等着。”曹傲阳对解中陵说，就在靠门的一张小凳上坐下。
夏明哲放下布帘，顺手将屋门也带上。
“刚烧了炉火，现在方便脱衣服吗？”夏明哲问解静澜。当看到解中陵奇怪的眼神后赶紧补充道：“只用脱掉外边的就好。”
解静澜看向哥哥。解中陵点点头，便动手将她外边层层包裹的衣物尽数除去。
一层又一层的棉衣落在一旁的椅子上，最后身上只留了两层布衣，少女完美无瑕的身材也渐渐展露出来。当解中陵将她头上裹着的头巾摘下后，连他自己都有种“惊艳”的感觉。
尽管脸上还带着几分女孩的稚气，但美丽温婉的脸庞看上去并不像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假如不是苍白少有血色的皮肤，她看上去会更像是某个知书达理的大小姐。
应该是不太习惯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脸，她害羞得一个劲往解中陵身后躲，只露出小半张脸在外面。
“好了，躺在那边的床上吧。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夏明哲面无表情地说。
解中陵安慰般拍拍解静澜的后背，解静澜才不情愿地坐在床上，然后慢慢躺下来，眼睛一直盯着解中陵看。
解中陵给她盖好被子，向夏明哲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夏明哲点点头，蹲在床边仔细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把脉。不一会便苦笑道：“放松下来，一定要放松。让你躺在床上就是让你气息更平稳些。”
解中陵抿了抿嘴唇，走到床的另一边，两只手掌轻轻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小手，解静澜微微的颤抖才慢慢停止。夏明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给她把脉。
这一次比较顺利，不多时夏明哲就站起来道：“状况还算不错，只是好转不太明显。我明天先煎几副药给她先用着，然后你把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一份药方递给解中陵，“把这个药方拿给云间里的药铺看看，里面有一味药只有在云间才买得到。最后一味药很难弄到，你可以问问孙一刀他们，或许会有存货。实在没有的话药也可以用，但效果会差一些。”
“我知道了。”解中陵接过药方，心里暗自疑惑。
有什么药很难采到么？
解中陵的目光触及那张药方，眼神忽然凝固了。
前边那些诸如“防风”之类的药皆不算稀奇，但最后使蝇头小楷写着四字：
“昆仑雪莲”
解中陵抬起头，将药方收入怀中，深吸一口气，看着夏明哲道：“我一定把所有药都弄到手。”
夏明哲点点头：“病情还算缓和，你也不用太着急。多注意调理调理就可以了。今天晚上可以带你妹妹在城里多逛逛，也是好的。”
解中陵将妹妹扶起，仔细给她重新穿好衣服，便对夏明哲道：“多谢神医，那我们出去了。”
木门带上，一阵冷风将屋里的炉火吹得跳动几下，墙上夏明哲的影子晃来晃去。
夏明哲看着已经关严实的木门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吐出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
“那两位……唉，真是的……”
……
夕阳下，后辕门外站得快要打瞌睡的孙一刀揉揉眼睛，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见水吟枫从营门里偷偷摸摸地出现，一溜小跑朝他这里过来了。沿路几个执枪持盾的士兵投来疑惑的眼神，但被长官及时喝止。
除了他俩还有几个心腹，这里没人知道她是个女性。
“在这里待久了，觉得回到这里才像回到了家啊。”水吟枫靠着门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樱唇微启发出慵懒的呻吟声。晨间的微光给她的轮廓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晕。
“公务处理完了？要换装么？得赶紧穿上男装，不然难免泄露。”孙一刀说。
“……也就这件事习惯不了。”水吟枫摸摸自己身上的白绸衣裙，“不然先这样穿着吧，遇人问起就随便敷衍敷衍。这件衣服还不大想脱下来。”
孙一刀心里微微跳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随你。”
“先逛街先逛街！”水吟枫兴奋起来，“晚上再回去处理正事吧！”
“……”
她上前几步挽住孙一刀的手臂。孙一刀想起曾经很小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的动作，很轻柔地，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有些凉，也很舒服。
说起来她不像其他的姐姐那样罩着弟弟，一直都是他替姐姐解决麻烦的。
被狗撵了、被驴踢了、被邻居家小孩欺负了——当然不是解中陵——她都会哭唧唧地过来找到比她还矮了一个头的弟弟，然后在旁边看着弟弟挥舞小木棍猛揍一通。
孙一刀确实争气，一般没输过。但是回到家免不了被父亲用巴掌一顿抽。
姐姐在旁边笑嘻嘻看着的时候孙一刀也牙痒痒的，心里想着下次她再有麻烦也不会帮她了。结果下一回还是屁颠屁颠地罩着她。
有过姐姐照顾他的情况吗？
兴许有吧，只是记忆有些模糊。
那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现在两人都长大了，孙一刀要解决的事居然更多了。仆从可以歇着，但他歇不成。姐姐依然像儿时那样亲昵地挽着他，只是看他的时候需要抬起头了，他的步子也要刻意放缓了。
说不定再过上几十年还是一样的景象吧。
这不仅是姐姐，还是个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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