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元
城西练兵台距离云间不算近。他们从下午走到黄昏，远处城墙的影子才渐渐清晰起来。
原本解中陵是想去找孙一刀他们的，但是曹傲阳把他们往云间城里领。一路上周遭的景色慢慢有了点临海风景的味道。
解静澜跟在哥哥身后，依然裹着那身厚厚的棉衣，一言不发地低头往前走。
曹傲阳毕竟是军人，走上几个时辰也面不改色。解中陵在乡下干了几年农活，体力也还跟得上。他担心的是解静澜，但是她看上去走起路来也不算勉强，便任由她去。
“我听到了，夏医生说你们今晚要出去逛逛，多我一个也不多。”曹傲阳乐呵呵地叨叨，解中陵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曹将军不是有肺部的隐疾吗？为何不让夏医生看看？”解中陵问。
“老毛病，治不好。”曹傲阳摆摆手，“也别叫我曹将军了，我平时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解中陵心里暗自吐槽，原来云间的将军都是这样的闲人。
粗线条的曹傲阳当然不知道解中陵在想什么，此刻他正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的一大团黑影：“知道那是什么吗？”
解中陵眯着眼仔细看，看了半天后还是放弃。“太远了，还有，那边飘着的雾气到底是什么？什么也看不清。”
曹傲阳笑了两声，道：“那就是云间的西大门了。至于雾气，其实不过是江水水面上蒸腾的水汽而已。你从皖北来，估计也没见过这些个玩意儿。”
“将军一定见过很多次。”解中陵不知道该怎么接，说了一句不像是马屁的马屁话。
“我吗？其实我也没见过很多次。”曹傲阳摸了摸腰边的束甲，若有所思地说，“前不久我才来的云间。”
“前不久？将军不是云间的人吗？”解中陵疑惑道。
“不是，我来自晋北一个猎户家，现在也是晋北军队的将军。调来这里是前些天的事。”曹傲阳说，“其实要说云间谁最熟，那肯定还是得问问孙一帆的。我这样的半吊子不算个好向导。”
他往前快走了几步，超过解中陵，双手枕在后脑勺上仰头看天。
“其实本来我是想叫辆马车来的。”曹傲阳头也不回地说。“但想想又很可惜。明明这么好的风景，不带你们看看也说不过去。”
“……”解中陵往周围看看，原先枯黄的荒地已经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带些幼黄的新芽。不管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风景，在庐州城外的山南也不难见到。
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吗？
他踩在藏青色玄砖铺就的官道上，布鞋与地面摩擦时，总会发出些微让人舒服的轻响。
远处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解中陵抬眼望去，只见路边不大的一片桑树林里，两名身材姣好的少女正在互相追逐着嬉戏打闹。旁边还摆了两大篮子嫩桑叶，看来是在忙里偷闲。
她们说着解中陵不太听懂的云间话，很自然也很融洽。
“看吧，年轻的女孩，需要仔细听才能明白的语言……当你来到异乡的时候，或许自然风景也就那样，可是风土人情总归是有区别的。不用着急于一时的问题，欣赏欣赏没见过的东西不也很好？”曹傲阳伸了伸右手，说道。
他看上去粗犷，其实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
解中陵看着他的背影，离自己很近，根本不像是个将军的样子。
甚至连个随行的护卫也没有。
解中陵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跟“大官”就这样交谈自如。但是很奇怪，他内心里又觉得这些事情理所当然。同乡的青梅竹马就应该能成为地区的大佬，同行的将军就应该像这样和他平和地说话。
所有这些事情本不该发生。
如同有谁拨动了命运的轮盘，让这群人在此相遇。
想想就让人心生恐怖。
但是管他呢，云间的春天已经在郊外蔓延开来，庐州的春草也要萌发了罢。静澜的病看好后，自己又要被安排去往哪里？也不是不能期待。
于是解中陵也学着曹傲阳的样子，将双手垫在脑后看看蔚蓝的天，神情坦然。
曹傲阳路过那两名采桑少女的时候，她们纷纷向后面的桑树下躲去，曹傲阳对她们笑笑，继续往前慢慢走着。
解中陵经过的时候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女孩子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时不时掩面轻笑……
多美好的天气，让人很快就将要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扔在了春风中，只要享受现在的安逸。
“谢谢曹将军指点。”解中陵挠着头说。
……
“嗨，放松点放松点，吃东西还握着把剑干什么。”水吟枫斜眼看着弟弟，正低头啃着一块香气喷喷的豆糕。
此刻她正和孙一刀在云间城里的街上吃点心。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现在华灯初上的更是有些寒意沁骨。
似乎是春节没过去多久，周围人山人海十分热闹。孙一刀没给她披衣服也没跟她搭话，独自站在小摊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出于担心使用能力造成的异象，他没有探听周围，只是用眼睛瞄来瞄去。
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又没在吃东西……还有，你说话小声点，免得被人认出来。”
“哼，吃个东西都没法好好吃。”
水吟枫嘟嘟嘴，把正在咀嚼的一口糕咽下去，说：“这么多人在这挡着呢，我想盯紧你都难，怎么可能被人认出来嘛……”
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道干燥的声音：
“哟，孙一刀，好久不见啊。”
孙一刀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曹傲阳在没两丈远的地方冲他挥手，身后万家灯火人声鼎沸，脸上带着让孙一刀想立刻回头揍姐姐一顿的笑意。
妈的被你给说中了啊！
曹傲阳旁边跟着解中陵和解静澜兄妹。看解中陵尴尬的表情，他应该尝试过阻止曹傲阳看到他俩，然而失败了。
孙一刀没来得及回答曹傲阳，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姐姐。只见水吟枫在他身后一手提起宽大的白衣袖遮住自己的脸，仍低头努力啃着豆糕，跟只仓鼠似的。
这种场面只能他孙一刀自强了，为了保住姐姐不是男人的秘密。
孙一刀僵硬地转过头来笑着打招呼：“曹……曹将军，晚安……啊不，晚上好。”
“才几个时辰没见着，你哥哥呢？咦，这小姑娘是……”曹傲阳笑着走过来说。突然他发现孙一刀的身后还紧贴着个遮住脸的白裙少女。
“哈哈，姐……哥哥他放了我半天假，我就出来转转。”孙一刀额上浮现出汗珠。
曹傲阳盯着他看。
“然后这个，这个……”孙一刀急中生智，“是拙荆。”
水吟枫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险些摔倒。解中陵的嘴角微微抽动。
“没听说孙一刀娶亲了啊。”曹傲阳小小地吃了一惊。
“怎么这么多话啊您！”孙一刀在心里不耐烦地吱了一声，手上拽稳姐姐的衣袖，脸上依然摆出官方公式化的微笑：“我们还没结亲呢，是老家那边订的亲，今天正巧来云间玩。”
曹傲阳了然地点头。“小姑娘怕生是吧，带她好好逛逛吧。不打扰你俩了。”
说完他便领着解中陵和解静澜朝一条小巷拐过去。
孙一刀用眼角余光看着曹傲阳，直到他们仨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低头，只见水吟枫把袖子放下来继续啃另一大块豆糕。
“就知道吃……”孙一刀无奈地摇头，“要不然咱们就把这事告诉他得了，都是组织的成员，遮着掩着也不是个办法，早晚有一天会被他知道的。”
“不干。”水吟枫在这方面的执念相当顽固，“你是我弟弟，中陵和静澜是小时候的伙伴，夏明哲检查过我的身体。组织里这些人知道我的身份就好了，犯不着让别人也知道。”
“早晚会被看出来的。我们要共事那么长时间，纸包不住火。”孙一刀苦恼地敲敲剑柄，“又不影响咱们的事情，为什么非要瞒着呢？”
水吟枫抬头看着他，眼里萦着深深的孙一刀看不清的水雾。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这是我的命令，侍卫。”她轻声却不容置疑地说。
孙一刀悄悄打了个寒战。他很少见到这样的姐姐。
“是，都督。”
……
解中陵兄妹俩跟在曹傲阳身后，从小巷又拐回另一条大路上，几乎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噗”的一声轻笑，解中陵看向身侧，解静澜刚把手从嘴边放下，然后一脸天真地看着他。
解中陵大概也能猜到她为什么笑。实在是孙一刀语出惊人。
“笑什么？”他贴近解静澜，故意小声地问。
解静澜眨眨眼睛，回头看向孙一刀他们的方向。当然，那里已经被石墙挡住了。
解中陵回想起孙一刀窘迫的表情，也禁不住笑起来，同时朝曹傲阳的背影使个眼色，示意解静澜别让曹傲阳起了疑心。
解静澜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来曹傲阳确实不清楚水吟枫的身份。既然孙一刀他们没有透露，那解中陵多多少少也得帮忙应付，不然就太不够意思了。
“人好多啊。”曹傲阳说。他正在热闹的人群中艰难地往前挤，壮硕的身躯无意中为后面的解中陵他们打开了一条通路。
解中陵疑惑：“云间平时没这么多人吗？”
曹傲阳摇摇头：“今天不知怎的，人实在是多了些。说来奇怪，明明这边的天气还没暖和起来……”
“上元节。”解静澜忽然开口说道。
“……上元节吗？”解中陵恍然。
确实，算算现在离春节也过了十来天。
曹傲阳沉默地看着夜空，那里被明亮的灯笼和字谜遮掩了半边。四周的灯火仿佛齐聚而来，映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流光溢彩。
……
走着吃着，水吟枫和孙一刀一条街快走到城门口时，孙一刀觉得自己的肚皮快要撑破了。
解决掉一大块豆糕后的水吟枫吃得很少，但每样小吃都要买一点略微尝尝，然后剩下的扔给孙一刀处理。
心疼小金库的孙一刀不可能直接倒掉，于是那些汤圆年糕煎包小笼包全进了他的胃里。
肚里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现在连个小毛贼也不一定追得上。
水吟枫还在旁边小口吃着纸袋里的热年糕，热腾腾的雾气遮了半边绝美的容颜。
在那之后姐弟俩就没怎么讲话了，两人默默地吃着东西，气氛略有些尴尬。
快到城门口时水吟枫依然闷头往前走。守城士兵正欲拦截，孙一刀在后边亮出手里的符牌，他们便收起长枪往后退去。
“干嘛，那么着急。”孙一刀几步跟上，问道。
“出城透透气，城里人太多了。”水吟枫回答。
“平时没见你有这闲心……”孙一刀嘟囔着摸摸肚皮，跟在她身后出了刚打开的厚重城门。
清爽的晚风仿佛瞬间扑面而来。明明城里也是露天的，可是那喧闹嘈杂的声音消散后，周围的环境好像一下子清静下来。
水吟枫转了几圈，没在附近找到个坐的地方，便靠着石砌的城墙根坐了下来，也不管洁白的裙子上沾染了污渍。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小坛酒来，使劲揭开泥封，对着小嘴大口大口灌。
孙一刀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酒香，脸别到一边：“少喝点，免得又耍酒疯。”
水吟枫回过头来瞧着他，把手里的酒坛朝他面前一送：“要喝点吗？”
“我不喝。”
“我自己喝不下。”
“那你还买。”孙一刀瞥了她一眼，接过酒坛来，转转坛子，慢慢抿了几口。
“哟，还嫌弃我呢。”水吟枫乐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性格。”
“男女有别啊。”孙一刀抹了把嘴，舔了舔嘴角边的酒液，“哪儿买的，味道还行。”
“我自己酿的，埋在营帐后边好几个月了呢。”水吟枫喜滋滋地说。
“喔，可以可以。”孙一刀赞叹，“姐姐你……”
“喂，有人吗？”突然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孙一刀回头一看，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影朝这边伸手，“官人行行好，能给点吃的吗？”
“你别动。”孙一刀惊了一下，回头对水吟枫说。他握着剑慢慢靠近过去，警惕道：“你是谁？”
“我能是谁啊，我就是一要饭的……”那人显得很委屈，“本以为半夜没人出来，没想到还能碰见您二位……行行好给点吃食吧……”
孙一刀接近后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一口气吹亮。待到两人都适应了突如其来的火光后，看到对方的脸后不约而同地惊讶道：“是你？”
“军爷，”冯锐巴巴地扑到孙一刀面前，“可算是找到熟人了啊！你不知道我这些天经历了什么……”
“你怎么上这来了？”孙一刀从怀里掏出被水吟枫啃了一半的烧饼，想了想还是把水吟枫啃过的那一边撕了，递给冯锐，“之前不还在皖北吗？”
“得了。”冯锐一把抢过，一口咬下一大半烧饼包在嘴里，嚼了半天才不满地说：“我就是来投奔你的啊。”
“投奔我？”孙一刀莫名其妙。
“你那天晚上睡着之前不是跟我说，让我也来参军试试嘛。”冯锐提示着，“你还说你在云间这边。”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也才十几天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孙一刀打量着面前的冯锐。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不说，身上还飘着一股在粪坑里打过几个滚的味道，原本的一身黑衣也好像被狗咬过一样，破破烂烂的，隐私部位倒是保存得还算完整。
“谁知道云间是要塞城市啊，我哪来的通行证！”冯锐悲愤欲绝，“进又进不去，想回家又缺少盘缠。在这边白天好歹还有几个良心人扔我点吃的，要是上路，几天不见个人影我怕是得饿死……在野外睡了几晚，野狗不仅咬我的衣服，还冲我身上拉屎！”
孙一刀一拍脑袋。本来他也只是随便和冯锐说说而已，哪知道这位少爷当真头脑一热跑过来了。
“你们很熟？”水吟枫也靠近过来，脸仍旧藏在孙一刀身后，微弱的火光里看不清她的脸。
冯锐朝孙一刀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媳妇。”孙一刀无奈道。转头又对水吟枫解释：“前些天去金陵的路上碰见的家伙，说是皖北冯家的少爷。”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孙一刀又问冯锐。
“能给个地方安顿一下吗？”冯锐可怜巴巴地问。
“可以。”没等孙一刀回答，水吟枫忽然开口了，“我会在城里给你安排住所的。”
孙一刀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很快又舒展开来。
“谢谢嫂子！”冯锐欣喜若狂，“我一定去参军，好好当兵！”
“参军可也没那么容易哦，对你来说。”水吟枫甩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转头朝城里走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冯锐迷惑不解。
孙一刀拍拍他的肩膀：“跟上就好了，哪来那么多意思。”
夜空里忽然炸起一团绚烂的焰火，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纷纷响起，孙一刀和走在前边的水吟枫都是一愣。
“春节不是早就过了吗？”
“你们不知道？”冯锐反问。
“知道什么？”
“今天正月十五，可是上元节啊。”
水吟枫抬眼看去，城外的夜空没了丝毫遮蔽。圆月冷冷清清。
原本解中陵是想去找孙一刀他们的，但是曹傲阳把他们往云间城里领。一路上周遭的景色慢慢有了点临海风景的味道。
解静澜跟在哥哥身后，依然裹着那身厚厚的棉衣，一言不发地低头往前走。
曹傲阳毕竟是军人，走上几个时辰也面不改色。解中陵在乡下干了几年农活，体力也还跟得上。他担心的是解静澜，但是她看上去走起路来也不算勉强，便任由她去。
“我听到了，夏医生说你们今晚要出去逛逛，多我一个也不多。”曹傲阳乐呵呵地叨叨，解中陵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曹将军不是有肺部的隐疾吗？为何不让夏医生看看？”解中陵问。
“老毛病，治不好。”曹傲阳摆摆手，“也别叫我曹将军了，我平时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解中陵心里暗自吐槽，原来云间的将军都是这样的闲人。
粗线条的曹傲阳当然不知道解中陵在想什么，此刻他正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的一大团黑影：“知道那是什么吗？”
解中陵眯着眼仔细看，看了半天后还是放弃。“太远了，还有，那边飘着的雾气到底是什么？什么也看不清。”
曹傲阳笑了两声，道：“那就是云间的西大门了。至于雾气，其实不过是江水水面上蒸腾的水汽而已。你从皖北来，估计也没见过这些个玩意儿。”
“将军一定见过很多次。”解中陵不知道该怎么接，说了一句不像是马屁的马屁话。
“我吗？其实我也没见过很多次。”曹傲阳摸了摸腰边的束甲，若有所思地说，“前不久我才来的云间。”
“前不久？将军不是云间的人吗？”解中陵疑惑道。
“不是，我来自晋北一个猎户家，现在也是晋北军队的将军。调来这里是前些天的事。”曹傲阳说，“其实要说云间谁最熟，那肯定还是得问问孙一帆的。我这样的半吊子不算个好向导。”
他往前快走了几步，超过解中陵，双手枕在后脑勺上仰头看天。
“其实本来我是想叫辆马车来的。”曹傲阳头也不回地说。“但想想又很可惜。明明这么好的风景，不带你们看看也说不过去。”
“……”解中陵往周围看看，原先枯黄的荒地已经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带些幼黄的新芽。不管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风景，在庐州城外的山南也不难见到。
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吗？
他踩在藏青色玄砖铺就的官道上，布鞋与地面摩擦时，总会发出些微让人舒服的轻响。
远处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解中陵抬眼望去，只见路边不大的一片桑树林里，两名身材姣好的少女正在互相追逐着嬉戏打闹。旁边还摆了两大篮子嫩桑叶，看来是在忙里偷闲。
她们说着解中陵不太听懂的云间话，很自然也很融洽。
“看吧，年轻的女孩，需要仔细听才能明白的语言……当你来到异乡的时候，或许自然风景也就那样，可是风土人情总归是有区别的。不用着急于一时的问题，欣赏欣赏没见过的东西不也很好？”曹傲阳伸了伸右手，说道。
他看上去粗犷，其实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
解中陵看着他的背影，离自己很近，根本不像是个将军的样子。
甚至连个随行的护卫也没有。
解中陵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跟“大官”就这样交谈自如。但是很奇怪，他内心里又觉得这些事情理所当然。同乡的青梅竹马就应该能成为地区的大佬，同行的将军就应该像这样和他平和地说话。
所有这些事情本不该发生。
如同有谁拨动了命运的轮盘，让这群人在此相遇。
想想就让人心生恐怖。
但是管他呢，云间的春天已经在郊外蔓延开来，庐州的春草也要萌发了罢。静澜的病看好后，自己又要被安排去往哪里？也不是不能期待。
于是解中陵也学着曹傲阳的样子，将双手垫在脑后看看蔚蓝的天，神情坦然。
曹傲阳路过那两名采桑少女的时候，她们纷纷向后面的桑树下躲去，曹傲阳对她们笑笑，继续往前慢慢走着。
解中陵经过的时候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女孩子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时不时掩面轻笑……
多美好的天气，让人很快就将要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扔在了春风中，只要享受现在的安逸。
“谢谢曹将军指点。”解中陵挠着头说。
……
“嗨，放松点放松点，吃东西还握着把剑干什么。”水吟枫斜眼看着弟弟，正低头啃着一块香气喷喷的豆糕。
此刻她正和孙一刀在云间城里的街上吃点心。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现在华灯初上的更是有些寒意沁骨。
似乎是春节没过去多久，周围人山人海十分热闹。孙一刀没给她披衣服也没跟她搭话，独自站在小摊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出于担心使用能力造成的异象，他没有探听周围，只是用眼睛瞄来瞄去。
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又没在吃东西……还有，你说话小声点，免得被人认出来。”
“哼，吃个东西都没法好好吃。”
水吟枫嘟嘟嘴，把正在咀嚼的一口糕咽下去，说：“这么多人在这挡着呢，我想盯紧你都难，怎么可能被人认出来嘛……”
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道干燥的声音：
“哟，孙一刀，好久不见啊。”
孙一刀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曹傲阳在没两丈远的地方冲他挥手，身后万家灯火人声鼎沸，脸上带着让孙一刀想立刻回头揍姐姐一顿的笑意。
妈的被你给说中了啊！
曹傲阳旁边跟着解中陵和解静澜兄妹。看解中陵尴尬的表情，他应该尝试过阻止曹傲阳看到他俩，然而失败了。
孙一刀没来得及回答曹傲阳，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姐姐。只见水吟枫在他身后一手提起宽大的白衣袖遮住自己的脸，仍低头努力啃着豆糕，跟只仓鼠似的。
这种场面只能他孙一刀自强了，为了保住姐姐不是男人的秘密。
孙一刀僵硬地转过头来笑着打招呼：“曹……曹将军，晚安……啊不，晚上好。”
“才几个时辰没见着，你哥哥呢？咦，这小姑娘是……”曹傲阳笑着走过来说。突然他发现孙一刀的身后还紧贴着个遮住脸的白裙少女。
“哈哈，姐……哥哥他放了我半天假，我就出来转转。”孙一刀额上浮现出汗珠。
曹傲阳盯着他看。
“然后这个，这个……”孙一刀急中生智，“是拙荆。”
水吟枫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险些摔倒。解中陵的嘴角微微抽动。
“没听说孙一刀娶亲了啊。”曹傲阳小小地吃了一惊。
“怎么这么多话啊您！”孙一刀在心里不耐烦地吱了一声，手上拽稳姐姐的衣袖，脸上依然摆出官方公式化的微笑：“我们还没结亲呢，是老家那边订的亲，今天正巧来云间玩。”
曹傲阳了然地点头。“小姑娘怕生是吧，带她好好逛逛吧。不打扰你俩了。”
说完他便领着解中陵和解静澜朝一条小巷拐过去。
孙一刀用眼角余光看着曹傲阳，直到他们仨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低头，只见水吟枫把袖子放下来继续啃另一大块豆糕。
“就知道吃……”孙一刀无奈地摇头，“要不然咱们就把这事告诉他得了，都是组织的成员，遮着掩着也不是个办法，早晚有一天会被他知道的。”
“不干。”水吟枫在这方面的执念相当顽固，“你是我弟弟，中陵和静澜是小时候的伙伴，夏明哲检查过我的身体。组织里这些人知道我的身份就好了，犯不着让别人也知道。”
“早晚会被看出来的。我们要共事那么长时间，纸包不住火。”孙一刀苦恼地敲敲剑柄，“又不影响咱们的事情，为什么非要瞒着呢？”
水吟枫抬头看着他，眼里萦着深深的孙一刀看不清的水雾。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这是我的命令，侍卫。”她轻声却不容置疑地说。
孙一刀悄悄打了个寒战。他很少见到这样的姐姐。
“是，都督。”
……
解中陵兄妹俩跟在曹傲阳身后，从小巷又拐回另一条大路上，几乎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噗”的一声轻笑，解中陵看向身侧，解静澜刚把手从嘴边放下，然后一脸天真地看着他。
解中陵大概也能猜到她为什么笑。实在是孙一刀语出惊人。
“笑什么？”他贴近解静澜，故意小声地问。
解静澜眨眨眼睛，回头看向孙一刀他们的方向。当然，那里已经被石墙挡住了。
解中陵回想起孙一刀窘迫的表情，也禁不住笑起来，同时朝曹傲阳的背影使个眼色，示意解静澜别让曹傲阳起了疑心。
解静澜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来曹傲阳确实不清楚水吟枫的身份。既然孙一刀他们没有透露，那解中陵多多少少也得帮忙应付，不然就太不够意思了。
“人好多啊。”曹傲阳说。他正在热闹的人群中艰难地往前挤，壮硕的身躯无意中为后面的解中陵他们打开了一条通路。
解中陵疑惑：“云间平时没这么多人吗？”
曹傲阳摇摇头：“今天不知怎的，人实在是多了些。说来奇怪，明明这边的天气还没暖和起来……”
“上元节。”解静澜忽然开口说道。
“……上元节吗？”解中陵恍然。
确实，算算现在离春节也过了十来天。
曹傲阳沉默地看着夜空，那里被明亮的灯笼和字谜遮掩了半边。四周的灯火仿佛齐聚而来，映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流光溢彩。
……
走着吃着，水吟枫和孙一刀一条街快走到城门口时，孙一刀觉得自己的肚皮快要撑破了。
解决掉一大块豆糕后的水吟枫吃得很少，但每样小吃都要买一点略微尝尝，然后剩下的扔给孙一刀处理。
心疼小金库的孙一刀不可能直接倒掉，于是那些汤圆年糕煎包小笼包全进了他的胃里。
肚里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现在连个小毛贼也不一定追得上。
水吟枫还在旁边小口吃着纸袋里的热年糕，热腾腾的雾气遮了半边绝美的容颜。
在那之后姐弟俩就没怎么讲话了，两人默默地吃着东西，气氛略有些尴尬。
快到城门口时水吟枫依然闷头往前走。守城士兵正欲拦截，孙一刀在后边亮出手里的符牌，他们便收起长枪往后退去。
“干嘛，那么着急。”孙一刀几步跟上，问道。
“出城透透气，城里人太多了。”水吟枫回答。
“平时没见你有这闲心……”孙一刀嘟囔着摸摸肚皮，跟在她身后出了刚打开的厚重城门。
清爽的晚风仿佛瞬间扑面而来。明明城里也是露天的，可是那喧闹嘈杂的声音消散后，周围的环境好像一下子清静下来。
水吟枫转了几圈，没在附近找到个坐的地方，便靠着石砌的城墙根坐了下来，也不管洁白的裙子上沾染了污渍。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小坛酒来，使劲揭开泥封，对着小嘴大口大口灌。
孙一刀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酒香，脸别到一边：“少喝点，免得又耍酒疯。”
水吟枫回过头来瞧着他，把手里的酒坛朝他面前一送：“要喝点吗？”
“我不喝。”
“我自己喝不下。”
“那你还买。”孙一刀瞥了她一眼，接过酒坛来，转转坛子，慢慢抿了几口。
“哟，还嫌弃我呢。”水吟枫乐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性格。”
“男女有别啊。”孙一刀抹了把嘴，舔了舔嘴角边的酒液，“哪儿买的，味道还行。”
“我自己酿的，埋在营帐后边好几个月了呢。”水吟枫喜滋滋地说。
“喔，可以可以。”孙一刀赞叹，“姐姐你……”
“喂，有人吗？”突然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孙一刀回头一看，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影朝这边伸手，“官人行行好，能给点吃的吗？”
“你别动。”孙一刀惊了一下，回头对水吟枫说。他握着剑慢慢靠近过去，警惕道：“你是谁？”
“我能是谁啊，我就是一要饭的……”那人显得很委屈，“本以为半夜没人出来，没想到还能碰见您二位……行行好给点吃食吧……”
孙一刀接近后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一口气吹亮。待到两人都适应了突如其来的火光后，看到对方的脸后不约而同地惊讶道：“是你？”
“军爷，”冯锐巴巴地扑到孙一刀面前，“可算是找到熟人了啊！你不知道我这些天经历了什么……”
“你怎么上这来了？”孙一刀从怀里掏出被水吟枫啃了一半的烧饼，想了想还是把水吟枫啃过的那一边撕了，递给冯锐，“之前不还在皖北吗？”
“得了。”冯锐一把抢过，一口咬下一大半烧饼包在嘴里，嚼了半天才不满地说：“我就是来投奔你的啊。”
“投奔我？”孙一刀莫名其妙。
“你那天晚上睡着之前不是跟我说，让我也来参军试试嘛。”冯锐提示着，“你还说你在云间这边。”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也才十几天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孙一刀打量着面前的冯锐。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不说，身上还飘着一股在粪坑里打过几个滚的味道，原本的一身黑衣也好像被狗咬过一样，破破烂烂的，隐私部位倒是保存得还算完整。
“谁知道云间是要塞城市啊，我哪来的通行证！”冯锐悲愤欲绝，“进又进不去，想回家又缺少盘缠。在这边白天好歹还有几个良心人扔我点吃的，要是上路，几天不见个人影我怕是得饿死……在野外睡了几晚，野狗不仅咬我的衣服，还冲我身上拉屎！”
孙一刀一拍脑袋。本来他也只是随便和冯锐说说而已，哪知道这位少爷当真头脑一热跑过来了。
“你们很熟？”水吟枫也靠近过来，脸仍旧藏在孙一刀身后，微弱的火光里看不清她的脸。
冯锐朝孙一刀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媳妇。”孙一刀无奈道。转头又对水吟枫解释：“前些天去金陵的路上碰见的家伙，说是皖北冯家的少爷。”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孙一刀又问冯锐。
“能给个地方安顿一下吗？”冯锐可怜巴巴地问。
“可以。”没等孙一刀回答，水吟枫忽然开口了，“我会在城里给你安排住所的。”
孙一刀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很快又舒展开来。
“谢谢嫂子！”冯锐欣喜若狂，“我一定去参军，好好当兵！”
“参军可也没那么容易哦，对你来说。”水吟枫甩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转头朝城里走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冯锐迷惑不解。
孙一刀拍拍他的肩膀：“跟上就好了，哪来那么多意思。”
夜空里忽然炸起一团绚烂的焰火，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纷纷响起，孙一刀和走在前边的水吟枫都是一愣。
“春节不是早就过了吗？”
“你们不知道？”冯锐反问。
“知道什么？”
“今天正月十五，可是上元节啊。”
水吟枫抬眼看去，城外的夜空没了丝毫遮蔽。圆月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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