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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罪将

    昏暗潮湿的地牢中,一只老鼠窸窸窣窣的从墙洞里钻出,它嗅了嗅鼻尖,翻过一个门槛,趁着看守没有注意,迅速穿过过道,钻进一间牢房,在稻草和泥污中爬了一阵,窜上一个台子,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几个硬馒头和一点点咸菜,放在一个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瓷碗中。正当老鼠准备进食的空档,一只大手凭空出现把它扇飞,空中的老鼠越过牢房的栅栏,摔在了过道上,翻起身子一溜烟跑了。

    “撵不完的夜磨子!”大手的主人低声骂道,随后在手心里吐了口吐沫,狠狠地把老鼠沾过的地方擦了擦。做完这些,这人就端起碗,坐在方才放碗的台子上,捻了咸菜咬了一小口提味,趁着咸菜还在嘴里,迅速咬一大口馒头咀嚼,直到馒头嚼碎软掉,才彻底咽下去。

    “牢子!这都几日了,还是不见半点油星,爷家中使了多少银子,如何连口咸菜都不舍得多放?”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后,这人冲着牢门前的两个狱卒抱怨道。他蓬头垢面,连日糟糕的饭菜使得脸上略显瘦削,但身上依旧十分精壮。黝黑的皮肤上零星有着各种伤疤,身上着了一件脏兮兮却保暖的棉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脚上那双厚底锻靴,昭示着他不一般的身份。

    “大人息怒,近日京城宵禁,不易走动,外面的东西送进狱里要过三四道关,等过了这阵,莫说几两油星,便是酒肉,也能送来。”狱卒中上了年纪的那个陪着笑脸讨好道,可那牢里的人并不买账,撇了撇嘴直言怼道:

    “过了这阵?老爷我脑袋落地了,便是送来山珍海味,又与我何相干!”

    老狱卒登时语塞,打了打马虎,赔了个笑脸带着同伴走到别处了。

    “这囚何许人也,别个大官下了狱,见了牢子也是客客气气,好言好语。偏偏这人,怎生这般的狂?”走到没人的地方,年轻狱卒不解问道。

    “莫要多打问,这可是军府的都督,打了败仗,逃回来被下了狱,这般角色莫看眼下进了牢,过几天许就出去了。他家里送来的钱,还有你我的一份。咱还是好生侍候,不要得罪了,不然等他出去穿上官衣,收拾你我两个牢子还不是轻而易举?”

    老狱卒传授了一些人生经验,年轻狱卒恍然大悟,闭口不再多言。

    这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大明都督同知石亨,边关数一数二的大将。当初也先进犯大同,石亨随大同总兵出征,阳和一战,遭遇敌军主力,石亨所部本是殿后,在战阵中却与监军郭敬起了争执,所部进退失纪,陷入混乱。在这个当口被也先派先锋精锐趁机猛冲,直接击溃,石亨部众溃败后,明军后路被截断,最终全军覆没,石亨虽然侥幸逃回,却也被弹劾下狱,押送京师。

    “若不是那镇守太监扰乱军令,凭那几个鞑子还不至于突入军阵,大军更不会断了后路,一哄而散。”石亨仍然对当初的失败耿耿于怀,十几年来,他凭着一口大刀纵横边关,斩获颇多。一路从佥事做到同知,没想到一世英名一战而毁,自己也身陷囹圄。

    正当他用草梗在泥地上推演战阵的时候,突然听到牢房大门外一阵响动,不一会儿,牢头领着一个官差走了过来,打开石亨的牢门,恭敬地说道:

    “恭喜将爷,刑部来了人,着令我放了将爷出去,待我吩咐下面备好热水,为将爷洗洗尘污。”

    随后牢头吩咐刚才的两个狱卒,准备毛巾热水和干净衣服去了。

    在等人的档口,刑部的官差拿出一封文书递给石亨,说道:“将爷,这是军府的文书,将爷出了这监牢,有军府和兵部的人为将爷接风。”

    石亨迫不及待的夺过文书,快速扫视完,随即咧开大嘴,笑得难以自持。过了一阵,对着官差拜了一拜,大声说道:

    “罪将石亨领命!”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擦洗更衣后石亨出了大牢,吟诗一句,抒发胸臆。军府的文书上,是调石亨执掌五军营的调令,也算是官复原职了。一开始石亨还有些欣喜,但不久理智就占据了上风,他明白这个时候自己被任用,是为了决定国运的一战,这一战胜了,就是荣华富贵,败了,就是万丈深渊。无论如何,现在是全力以赴的时候了。

    五军营乃三大营之一,洪武初年定天下,为训练军士以卫京师而置京营。当时在南京内外建大小二场,分别训练48卫兵士,隶属于元帅府。不久,朱元璋又将训练的兵士重新改编,称为五军营。

    五军营即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改隶都督府。五军营乃洪武旧制,朱棣将其扩充为72卫。永乐八年二月,朱棣亲自率领步骑五十万北征本雅失里,分步骑为五军,即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

    二十二年形成定制:除在京卫所军士外,每年还分调中都、山东、河南、大宁等都司兵十六万轮番到京师操练,称为“班军”,隶五军营。也就是说,

    五军营除了是一支劲旅,更是一个训练基地,将各地兵员汇集于此,锻炼出万千战兵,才是五军营存在的根本。想到京营旧卒尽损,又听闻各地勤王部队陆续赶来,石亨无比的确认,自己的任务就是训练这些新兵,然后投入到随后的大战中。

    一入五军营的营门,石亨就暗道不好,守门的兵丁个个都是五六十的老兵,费劲半天才把拒马搬开,让出道路,那拒马也殊为破旧,似乎一锤子就能砸碎。

    石亨并没有理会老兵的行礼,而是径直走进大营。

    “参见总爷!”几个把总个个全副武装,丹衣青甲,腰佩苗刀,早已等候多时,在营帐中拜见石亨。见了石亨,众人自觉按马队和步队分列两队,听候石亨吩咐。在五军营中,每掖、哨都设马队把总和步队把总各一名,负责的是营中的骑兵和步兵的整训。

    石亨眯起眼睛,眼光扫过这些把总,见得几人身形皆颇挺拔,铁甲也披的板正,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前阵大败,这几人必定是刚刚由营里提拔派充的,虽然可用之人不多,但还是有的。想到这里,他问道:

    “你们都是何掖何哨的官?为我报来。”石亨命令道,说完走向了帐中的主位。轻轻摩挲了座上的羊皮垫子,发现还是新熟成的,再看看桌子,已经被擦得不见一颗灰尘。

    “军纪还是有的。”他心里暗想。

    眨眼间,几人依次报出番号。石亨决定先看看各营的操练情况。

    “爷老子初来五军营,想看这军营中各军操练的如何,你等各自召集本军,带好兵器军械,在校场集结。走得最慢的,可是要挨鞭子!”

    只听到一声破空,石亨掏出马鞭凌空一抽,然后先行去校场了。

    余下的各军军官听到这话,立刻一涌而出,快走带爬的集结队伍去了。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现实摆在面前,石亨还是被气得说不出话。闹哄哄的校场上,五军营士卒披甲持械,列队站好,竟然花了足足半个时辰,要知道,就算是刚刚招来的军户,也比这个速度快得多。

    “禀总爷,五军营实有八千七百三十二人,马四百五十八匹。”一个武官报道。

    “战马几何?驮马几何?步军中大枪多少?刀牌手多少?”石亨问道详细。

    “额……战马约一二百,其余皆为驮马,大枪……许是有个三五千把,刀牌手……”

    看到武官的表现,石亨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下去,随后转身,走到一个把总面前,用马鞭抬起那把总的脑袋,问道:

    “你是哪个营中的?”

    “职等……围子手营的。”被问话的把总不由得有些惶恐。

    “啪!”一到血痕出现在把总脸上,把总被一鞭子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站住了。

    “知道因何打你?”石亨转身背对着把总问道。

    “皆因职等队列散乱,迟迟未齐整。”把总应道。

    石亨并未回应,而是又走进队列,看着队列后阵的兵丁们,没走几步,发现前面的还算正常,越到后面,越惨不忍睹,先是装备,不少步军手中的大枪枪头甚至有锈蚀的,盾牌也不少破旧不堪,有的弓,甚至连弓弦都是断的。另外,接近半数兵丁都是老弱,甚至有些胡子花白的军士,在阵中站着都费力。

    武备不整以至于此。这是石亨心中唯一的评价。

    巡视了一圈后,石亨下令解散队伍,叫来几个把总,回了帐中。

    “把营中军士的年龄计出来,四十以上编为一营,余下编为一营。”石亨拿起纸笔,一边写,一边下命令:“另统合五军军械,堪用者留下,其余入库。拣选一百匹战马,配二百选锋,待命军中。”

    把总们纷纷领命,各自去忙了。

    骑兵是石亨的强项,可眼下马政败坏,训练骑兵也不是旬月间能完成的,五军营虽然步骑兵都有,但是指望成规模的骑兵估计不太可能,有一两百堪用的就不错了。

    但只依靠步兵,想击败北虏也是难上加难,石亨眉头紧锁,努力思考对敌之策,思来想去,终归是束手无策,只好先行搁置。

    “练兵之法,到此为止了。”石亨写完几页纸,看着桌子想道。他明白五军营过一阵子必定会人数暴涨至数万,所以先把合格的士兵挑出来练成,再靠他们训练新来的兵丁,就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想到这里他放下纸笔,思考着一个新的问题:把自己从牢中带出的贵人,究竟是哪位?

    “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给事中。”石亨自言自语念着童谣,能把自己安排到五军府,非其中的一位不可。问题是自己在京城并无根基,若是有根基也不至于下狱了,想到这里,石亨自嘲的笑了笑。看重自己的倒是有,就是军府的几位国公,可他们也都战死了,还能是谁呢?

    思索间,帐外又传来动静,先前一个把总走了进来,向石亨拜了一拜,说道:

    “总爷,营外有人,叫职等转告总爷即刻启程,去朝中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