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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疑点

    吕不韦眼见墨学诸人在前,便不再隐瞒自家想法,乃是将原本计划和盘托出。

    原是吕氏乃阳翟大贾,经年行商,多在陈郢、下蔡采买楚地物产售至三晋,但近年楚地多天灾人祸,盗匪不绝,尤其在江北至淮南之间为盗者甚重。

    盗者众而货物寡,吕氏贩卖的南国物产所获已降低了半数,甚至半年之前自家的商队在下蔡北门外遭了劫,积年行商的夫子和队护殁了十数。族中长辈乃是大发雷霆,要吕不韦重开此条商路,维系旧岁获利。

    “在下本就与族中同辈共争族商之首,此事若成则大有利焉。故自方城车道过象禾、繁阳而至下蔡,确见商材昂贵,乃是鼓起余勇,复雇佣了一干健士前往此处。”

    吕不韦乃是满面笑意,语调也是春风细雨:“却不曾想芍陂及居巢湖之间竟巨贼横行,我等大小数战,终是到达此地。补充人手时确是未察,还是依靠诸位师长方才辨得。”

    疯牛此时已是不耐,索性放开性子扯开嗓子,高声去问:“吕氏子如此唠叨,豪商巨贾累金过万,谁人关心二三子获利如何、损失如何?速速道清如何认识卬等,又为何追踪?”

    吕不韦丝毫不以为意,微笑拱手:“夫子说得对,商贾之家的腌渍琐事是我说的太多了。识得和跟踪诸位师长乃是一回事,皆是受贵人所托。”

    不韦言罢从袖中掏出一尊手指大小的白铜令节,双手递与鸦,乃是再次微笑开口:“庄氏主君听闻诸位墨学师长历经险阻,今次又有三闾阻拦,特已到此城邑,与诸位师长相帮。”

    疯牛与文子交换眼神,大手一挥从鸦处拈来令节,乃是瞪起了牛眼厉声来问吕氏:“庄淄那老鳖杀了卬墨学弟子多人,自会稽狗一般的逃了回来。不思裋衣夜行的回去陈郢,还想试试卬手中的大斧利不利吗?”

    吕不韦见疯牛忿然作色,也不羞恼,只是面容肃然,严肃来道:“庄公亦与我说,把诸位师长牵扯进来确是无意,这一路上抱愧良多。会稽一战双方各自杀伤,诸位师长不愿见面亦是必然,然则如今已成此舟木,岂能不同舟而共济焉?”

    见文子与疯牛各自思索,吕不韦乃是趁热打铁道:“庄公亦言其深知诸位难处,徐州绝非久居之地,勿论事成与否,愿与令尹建言楚王许墨学阳夏为传道授业之地。若此事可成,更将由庄氏四时供养不断,自令尹广开墨学子弟仕门,使子墨子之言大行楚地也。经年以下,再无阳城旧事。”

    吕不韦此言确是说到了文子和疯牛的心坎上,邓陵氏诸人可谓惶惶不可终日久矣。

    原是墨学诸人居于徐州之地,乃是矩子隐带门下亲手建立,唯四五个院子、十余间草屋,勉强住得这五十余人。这些人等又需耕田、做工,有时为了饭食开销,文子都需去做那行商的队护,以求挣得些许布财。

    也是墨学本就以禹王行食衣着为例,又拒奢尚简,这些生活上的苦楚有的尚可忍耐、有的甘之若饴。那如今邓陵氏之墨需行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准则,又直需赴汤蹈火的精神则是在学识传播中被其他学派稳稳压了一头。

    盈天下之言,非儒即墨。那也是稷下学宫那些鼓唇之徒和秦国得以出仕之属的墨学。

    文子回想自己这一派别的墨学,上次出仕鲁君的先贤已是十六年前的田氏了。而近年门下奔走的年轻人,加上鸦这个几若亲子的徒弟,已是不到五人。

    吕不韦见文子与疯牛状若苦思,自知事有可为,正待重新摇唇鼓舌、劝说他们与自家前去面见庄淄,却被文子一句话抢了前头。

    “吾等自将此地跋涉陈郢,就不劳烦庄氏主君费心了。”

    吕不韦听得此言,大为困惑,乃是抑制不住地拔高了声调:“文子自将劳苦困顿、披荆斩棘视作饴糖,却不顾此为邓陵氏之砒霜么?”

    只见鸦做怒目,疯牛更是愤然去摸樵斧、高声喝道:“卬墨学中人皆以此为饴糖,不便来的鸟人卬却看不上他,何故要食庄氏这嗟来之食,凭地教人看轻!吕氏子,你却将人人都看作商贾,直以为乃翁是为这蝇头小利为这鸟老狗、鸟楚王做事?”

    疯牛只将手中樵斧一划,在面前画出一道线来,复放声道:“好教你知道,这世间万事,却不是事事都能用获利几何、值布几匹去衡量的。卬等北上,确是为了撇清身上的嫌疑,更是为了劝那满脑肥油的鸟王多多关照国人,是为了让这等鸟贵人之间勿要再打生打死牵连他人的!”

    文子也是在吕不韦冷漠的目光中止住疯牛,背手来与他答话:“吕氏和庄氏的一片好心,我等知晓了。还麻烦你与庄淄道明,乱世人如草芥,会稽之事已了,但他肆意杀伤村人,吾等却不可瞽视。”

    鸦听得文子背后的纯均阵阵鸣响,身形微动间一道水光没入院中槐树,其后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碗口粗细的树干齐腰而断。

    “勿论艰难险阻,北上之事,吾自为之。”

    吕不韦先是微微讥笑,后敛容拱手:“文子确为戾天之能,小人知矣。庄公近日居于城东双阙宅院当中,诸位若需见得一面尽可自往。”乃是整理了身前繁复的珠玉,躬身退出了院子。

    “此人如此做派,必未安得好心,莫不如卬出去将他宰杀了。”疯牛眼见吕不韦出了院子,眯眼探手去拎樵斧。

    鸦瞧得文子神色,急忙全身团住疯牛手臂连叫不可,文子则是摇了摇头,背着纯均轻轻跃起,只手翻过墙头出去了。

    “你这竖子倒是长了身子,卬就是过过嘴瘾,速速从手臂上下来。”疯牛看着一脸无奈的鸦原地站定,忽又起了调笑的心思,只见他伸出左手将拇指与食指一张,满脸胡子凑在了一处,几如一只黑熊精怪。

    “下次卬去山中割双虎鞭下来,与你补补身子。嘿嘿嘿,虽说你毛还未长齐,嘿嘿嘿,却是日后都无法与你牛叔一较长短,如何教众多婆娘说你是墨学大好男儿。”

    鸦先是错愕,继而整张褐脸速是变成了朱色,如同没头脑的苍蝇一头自窗户撞进屋内,屋外倒是响起了疯牛延绵不绝的笑声。

    直到月上中天,文子的身影拖长了来到屋内,鸦方从被褥中钻出头来,要去服侍文子洗漱更衣。

    却见文子脸色严肃,只是摆手叫停了鸦,又拉着他唤出疯牛,直直去寻越夫人和刑棘的小院。

    路上正遇到出来闲逛的公孙允,四人于是共去敲门,听得里面应声,便闪身进去,见刑棘正在煎药,此时抬了头憨笑来看诸人。

    文子与刑棘问了是否知晓庄淄的情况,见其摇头后又问了越夫人房里可否进去,得到肯定答复后乃是迈步前去。

    众人进得屋内,见得越夫人正躺在床上凑灯来看竹筹,便由文子出声,描述了今日吕不韦情况和庄淄言语,交给了那白铜令节,却是要问越夫人是否知晓吕氏此人,是否知晓庄淄行程。

    原来文子适才跟着吕不韦出去,远见着其人七拐八拐,乃是进了一处赌坊,在其中待了近三刻方才出来,其后便回到吕氏别院当中,再无外出。

    文子之前接触商贾,不论家财几何,断不会将辛苦所得投到赌坊当中,何况吕不韦如今更背负着重开商路的责任。故而心下起疑,前去城东那显眼的双阙探查一番。

    及到了那处宅院,方才知道这双阙乃是城东最为显眼的所在。

    只见院外武士雄立,内里仆人如梭,宅屋内人影幢幢,阙阁中灯光星点,闻得丝竹悦耳,飘得珍肴香窍,瞧得红绡乱眼,瞥得紫电清霜。

    文子在此处观察了一刻,觉着护卫森严、断难潜入,于是回返宿处,急急来问越夫人。

    “贵人行事我等确是不知,但料想庄淄自会稽奔回此处,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恣意欢谑。夫人可有话语教我。”

    还未及越夫人回话,鸦和疯牛听得身旁公孙允噫的一声,旋即转身出门,自言去催促衡冲收拾行李,还未待两人问清缘由,越夫人看罢令节、严肃开口。

    “庄公要么未到此处,要么已遭奸人戕害了。”

    听得此言,鸦与疯牛皆是瞠目,只有文子略微颔首,仔细去听越夫人继续话语。

    “我虽跟随令尹,未尝经年服侍庄公,却素知其行事脱不得谨慎二字,焉能如此大张帜鼓。吕氏确与庄氏尝有往来,不过是其族中多在陈、邳行商,需得打通令尹和庄公的关系罢了,还轮不到吕氏子来替庄公传话。文子,此处逆旅已是不妥当了。”

    疯牛和鸦互换了眼神,亦是转身离去,通知诸人速速起来收拾妥帖。

    文子沉思片刻,继续来问越夫人:“我觉得这当中仍有许多关节未曾弄清,譬如吕氏子受何人所托,屈氏以繁复手段教我等来此到底何谓。因此我准备带鸦和衡冲去探查那双阙宅邸,让疯牛和公孙允去提了吕不韦来。刑棘与众剑士保护夫人,不知可有妥当藏身之所。”

    越夫人见文子态度坚决,也是沉思片刻随即答话:“我知城西十里处有一薮泽,接邻浍水,地广人稀,乃是贼盗藏身所在。此处应是妥当。”

    见得文子微微颔首,越夫人也是嫣然一笑:“贱妇的职责本是将诸位护送至陈,未曾想今时竟需诸位保护。文子,此次事情百般古怪,两处地方万分困险,切不可大意。我料想那吕不韦受人所托,即便擒来亦是难究其本,先生何不携刑棘共去,与诸人合力查探那双阙宅院,留剑士数人与我即可。”

    见文子思索片刻后点头应许,越夫人还待言语,却见他自褡裢中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鸢,递与越夫人,乃是先声说道:“此物乃我墨学信哨,旋其双足,即可鸣叫盘飞于八仞之上,一刻方止。夫人先去薮泽中躲藏,两个时辰之后放飞木鸢,若此物落地我等仍未归来,夫人可自决之。”

    眼见越夫人拿着此物重重点头,文子挥手作别,乃是在院中安排了人手、方略,率着诸多好手,乘着皎洁月盘和灿灿星光,往那灯火通明当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