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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月亭叙曩景

    ……哈?

    钟柏落似乎无法理解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自己虽已年过二十又五,家中却并未急于拜堂之事,况且自小志向并不在情爱之事,饶是椿萱虽常有不悦,却也并未言说过多。再者,自己为次子,家中自然以兄长的结缡之事为主。因此,钟柏落对亭中的那位女子没有任何印象,更不可能有秦晋之好。

    “呃……”不过,想到自己的那位兄长,钟柏落不自觉地头疼了起来。许是生性顽劣,自幼就少不了常常被其作弄——往甜食中加辣椒、趁不注意将自己推入水中、将尚未垂髫的自己倒挂在树枝上……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把这些记忆统统忘记。后来,自己那位兄长因劳务司审查未通过,在三年前被发配至雍州戍边了。“倒是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之后有机会,去雍州一趟吧。”钟柏落默默想到。随后,他又将视线投回了那亭中女子的身上。紫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将伞收起,此刻正端坐于亭内,那一双月白杏眼直直地望着自己,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说到底,他想不明白,一个过去与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子,为何会对着他说出如此亲昵的称呼?莫非,这是哪位仙人闲来无事,出九霄崖来人间游玩,碰巧被自己碰见了不成?可看那女子的举动,倒不像是玩笑之语。

    思来想去,钟柏落最终决定亲自去查看一番,若其中有什么误会,也可就此说清。想毕,钟柏落两掌相对相合,双眸微动,口中开始喃喃道:“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彘在鹿中,水而洎之……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彘在鹿中,水而洎之……”似乎是先前在密道中念过的术语,不过这次似乎少了几句。随着钟柏落的反复吟诵,周围忽然出现了许多漂浮着的水珠,表面散发着窃蓝色的光芒。年轻的少卿依然在不断重复着那两句咒语,而那些水珠则在不断增多,不断增大,就如同叶上露珠,逐渐向一点汇聚,最终自叶片上落下。而当周围的水珠有的已经堪比钟柏落大小时,这位少卿忽然停止了吟诵。随后,他不断向前走去,抵达岸边时,那些水珠忽然动了起来,它们飘至湖面上,开始改变自身地形态。而当钟柏落将左脚向前踏出时,那些水珠便瞬间破碎——取而代之地,一座水桥在湖中稳稳矗立。

    “化虚为实,化柔为刚。”这是当初修习术法之时,先生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彼时的钟柏落,为了某一个无心许下的诺言,连续十五天不曾离开修行室半步,只为将这“化术”掌握。大抵是这种勤奋之心感动了炎君,那日月度考核时,其他人还只停留在基础阶段,未能化出什么具体的事物,而钟柏落,这位天赋异禀的学子,则已经能够成功化出一整座“水阁”了。也正是那一日,现任户部尚书与国子监祭酒恰好因事在场。大抵是对炎华未来一代能力高低的好奇,在处理完手头的要事后,他们观毕了整场考核,也就目睹我们这位小考生的整个过程。许是钟柏落有自身气运尚佳的因素在,那日考核结束后不久,他便得到了前往乾坎太学就读的资格。现在想想,那段时间似乎就和做梦一样,幸运得有些不真实了。

    当钟柏落前脚刚从水桥上离开,后脚它便立刻如失去了支撑一般,哗然倒塌。随后,一切又回归平静。湖面有如打磨过的铜镜,竟看不到丝毫波澜。这并非是什么比喻,而是一种写实的描绘,任谁看了都会感叹一句,这不像是湖面,倒像是哪位仙人的宝鉴,实可谓“淡磨明镜照檐楹”。

    还未走近朱亭,钟柏落便远远望见那檐下黑底金边的牌匾上写着三个规矩的古炎体字——

    【月云亭】。

    “月云亭……鹭秋未曾有过耳闻,饶是近年在文渊阁,也不曾见过这个名字……”这一日下来,钟柏落愈发地明白那日严先生对他们说过的那句话——“文渊阁虽为炎华最大的藏书之所,却并非此世所有书文皆会分列其中。炎华所拥有底蕴的重量,绝非阁中几纸书页可比拟。”不知为何,他又想起在得知自己阅览完了文渊阁中所有的卷宗后,严先生只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留下一句:“呵呵……山高水长,前路漫漫啊,钟生。”,尔后,便在钟柏落的眼中留下那沉稳的背影,远远离去。

    “鹭秋要学习的,还有很多。”钟柏落如此想到,接着,他便走进了亭内。但在身体越过亭柱的那一刻,钟柏落便发觉自己如同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般——亭外云海翻涌,游龙纵横;冲融昼景,绚烂晴光。见残红断霞千里,盈翠蜃楼万方;望玄羽重霄高翔,妙淏碧烟遨游。此情此景,联想到先前经历的一切,钟柏落忽然想起过去南桂乡曾说过的一句精准概括——“仙境连环套中套”,据说她当时被困在了某位仙人的洞天里连续三天,经历了整整七十二个幻境,还不带重样的。若非那位仙人早已驾鹤西归,否则定要被南桂乡记挂上好几个月。

    言归正传,当钟柏落踏入亭中,还未开口,那陌生的女子便不紧不慢地起身行了一礼,微笑道:“夫君许久未归,想来已是疲惫加身。”接着不等钟柏落反应,女子便将他“请”入了座,随后熟练地倒上一杯茶,递了过来,“妾身已备好茶水,还请夫君慢用。”

    钟柏落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失灵了一样,无法动弹。随后,不知怎得,他的双手忽然动了起来,利索地接过了那杯茶水,将之一饮而尽,又道:“着实好茶!”——以上,都是钟柏落身体自己做出来的反应。

    “夫君喜欢便好。”女子笑了笑,顺了顺自己左耳边的鬂发,“不知……三叠关状况如何?”

    雍州的……三叠关?为什么会提到那里?

    ——在放弃了与自己的身体作斗争后,钟柏落选择了静观现状。

    “……闇质尚未突破雍州三卫的首卫,但情况依然不乐观。太师大人也已于三日前亲赴雍州,临阵指挥。”

    闇质?他们这是在谈论……一千年前的碎闇之役?还有雍州三卫……钟柏落想起,史书上的确曾有记载,一千年前的雍州一直是三层卫城屏——也即所谓的“三卫”,而在碎闇之役后,经三省商议,三卫被增设至了七卫——就连护国大阵,也是在那时开始营建的。

    说到碎闇之役……这个已经有些久远的词语,历史却尚未使之蒙尘。哪怕已经过了近千年,也依然能在史学家们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新时代、新能源、新技术……似乎当今的一切,都是自那场战争结束,星闇液被阿瑟薇人发现之后开始的——用史学家们的话来说,“碎闇之役是旧时代与新时代的分界线。”

    但除此之外,钟柏落还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词语——“太师”,这个在七百年前,被“太傅”取代的职位。

    “原来如此……”女子叹了口气,“想来,时候快到了。只是不知,此次一别,又是多久才得以相见?”语毕,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不知何时已泪眼婆娑,“妾身无以为赠,只得……”

    “欸……”钟柏落此刻才反应过来,女子的脸庞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此刻甚至愈发得近了,“等,等一下——”钟柏落不自觉闭紧了双眼。

    “莫非,鹭秋的清白之身,就要在今日消逝……”于钟柏落而言,那女子暖昧的态度与称呼,完全就是有失礼节的行为——哪怕现在自己其实是另一个人,他也难以接受。何况,一切都太过混乱、太过突然,他根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这一切仿若一个梦境,毫无任何逻辑可言。

    好在,钟柏落想象中的肌肤之亲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振铎声。

    尔后,又是一阵寂静。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连风都似乎消失了。

    印象里,钟柏落听严先生说过,从一些比较特别的幻境之中脱离时,会经历一段【五感尽失】的旅程。在那种状态下,人几乎什么都做不到——他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现在的状态。

    或许只有一息时间,又或者实际上有数柱香的时间——钟柏落自己也说不清——一个微弱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边响起,如同黑暗之中的微弱光点。起初,只是一些模糊的、毫无意义的音节,而随着声音越来越大,它们逐渐有了完整的形体。这下,钟柏落听清了,那声音说的是——

    “(炎华鄙语)钟柏落,你(炎华鄙语)快点给我醒过来啊!(炎华鄙语)”

    啊……原来是南大侍郎。

    她一连说这么多鄙语,大概是真的很着急——南大侍郎从小就这样,当她太过紧张时,就会止不住地说出一些鄙语来。

    “你再不起来……我就(炎华鄙语)把你那些收藏的川水动漫手办全部(炎华鄙语)扔到江水里去!”

    “别……别!”听到这话,钟柏落就像鲤鱼打挺一般,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南大侍郎,有话好好说……别对鹭秋的手办动手……很贵的……”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钟柏落确实对川水的那些动漫很感兴趣。以大理寺少卿的俸禄量,的确不需要为价格苦恼——如果这位大理寺少卿不是钟柏落的话。在工作之余,钟柏落常常会去打打零工,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积月累,他便有了能够供自己自由消费的存款——即使他本来没必要这样做。

    或许是南桂乡的那句“恐吓”太过有效,钟柏落此刻清醒地就和喝了好几杯西陆的咖啡一样。

    “啊……鹭秋,你,你终于醒了!!严先生!钟柏落他醒了!”南桂乡原本打算往钟柏落脸上打的手停在了空中,她愣了愣,向旁边看了看,随后又抓着钟柏落的脖子,凑在他面前激动地说道:“你知道你(炎华鄙语)睡了多久吗,钟柏落!(炎华鄙语)将近半个时辰!我还以为你(炎华鄙语)要和上次在渤海一样——”

    “南生。”严画秋的声音打断了南桂乡。

    “啊……我……我在做什么……”南桂乡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赶忙将钟柏落放开,望着他脖子上的指甲印,南桂乡想要开口,但联想到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又将话咽了回去。

    南桂乡忽然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旋转,一直旋转。她感到头晕。她的眼神一会儿停留在钟柏落身上,一会儿又停留在严画秋身上,最后,又停留在了自己身上。接着,南桂乡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她一点点地、默默退至一边,双眸则逐渐地、不自觉瞥向了一旁——尽管那里除了一面墙,什么都没有。显然,她慌了。她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举动——但凡再用些力,钟柏落或许就要丧命于此。

    糟糕,实在是太糟糕了。南桂乡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就可以从文渊阁顶层跳下去用以谢罪。

    倘若是第一次与南桂乡相处的人知道了她的这些想法,估计会感到非常奇怪,甚至可能会被吓一跳也说不定呢。

    至于我们的伤员本人——好吧,我们的伤员本人并不是很在意,比起渤海那次,他这位竹马刚刚所做的都只能算是挠痒痒了。对于南桂乡这种反应,钟柏落算得上了解。每次因情绪激动不小心伤到别人,尤其是自己的朋友时,她的心态就会变得很不稳定——此外,钟柏落注意到自己此刻正处于文渊阁第三层的休息室内,已经离开了能源室。

    莫约是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南桂乡转身面向严画秋,接着,她俯身说道:“……学生失态,望先生不惜责罚,绝无怨言。”

    严画秋则是叹了口气,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他摆摆手,并不打算对南桂乡做什么,“南生,此处既非太学,亦非礼部,不必如此苛责自己。当然,你也应当庆幸此处并非为礼部。再者,我并不以为为友人担忧而失态是有失礼数的事。倘若连如此小事都应当受罚,那么毫无疑问,我可以说炎华已经失去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说来,在希望自己受罚这一方面,你总是比钟生更为热衷——如果我这个老家伙没记错的话。”语毕,严画秋望向了南桂乡。

    南桂乡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南生,你要记住,人是复杂的、情绪化的——我想你的社会学先生也教过你这一点——想要时刻控制住自己是很难的。从刚刚的反应来看,渤海那次事件对你的影响很大。”

    是啊,怎么能不大呢。那一次,自己险些就要彻底与钟柏落分别了。

    严画秋看着南桂乡的模样,拍了拍她的后背,“但抛去这些,你对同寅的担忧是值得肯定的。我想,钟少卿也是如此认为的,对吧?”语毕,他看向了钟柏落。

    年轻的少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若非有南桂乡的那份焦急,自己现在或许还在昏迷之中——讲道理,那种五感尽失的体验着实令人印象深刻,负面上的。

    “鹭秋,你当真……不怪我?”南桂乡看着钟柏落那副认真的模样,内心似乎有了些动摇。

    “无可置疑。不论是作为大理寺少卿钟柏落,还是竹马钟鹭秋,我都不怪你。何况,如果不是你,鹭秋现在大概还在那里躺着吧……”说着,钟柏落缓缓站起了身,他注视着南桂乡的脸——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不久前那片幻境里那女子的脸。

    “……真的?”

    “千真万确。”

    “好,既然小少卿你这么说了……”她缓缓抬起头,像是见到了初升的太阳,眼中有光,接着,她叹了口气,“刚才的事,实在是抱歉,鹭秋。关于你的脖子……”

    “不过擦破了些皮肤,不要紧的。”钟柏落说着,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颈部。

    “没事就好……”她的话语中仍然有着愧疚感,却已并无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随后,南桂乡又看向严画秋,作揖道:“也感谢先生的教诲,端云日后,必定加以改正。”说着,她深深行了个礼。

    钟柏落知道,他熟悉的那个南桂乡回来了。

    “亡兽补牢,为时未晚。你还年轻,还来得及好好塑造一番自己。”严画秋道。

    “所以,严先生,鹭秋方才究竟是……”

    严画秋瞥了一眼钟柏落,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钟生,你可知所谓【共鸣】?”

    “【共鸣】?”

    南桂乡像是听到了什么熟悉的词语,忽然开口道:“……关于这个,我曾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过,所谓共鸣,便是指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人们能够通过一些特殊的媒介与任意的空间或时间产生联系……”说着,南桂乡举起了一根手指,“但是,由于大部分时候共鸣都发生地太过突然,以至于所链接的场景大都十分混乱,没有逻辑可言……”

    “正是如此。”严画秋点了点头,“共鸣的过程往往非常消耗精力与灵气,而钟生你……借助炉心为媒介,毫无准备就触发了共鸣,自然会晕倒过去。”语毕,他望着一旁墙面上的炎君画,不再言语。

    “原来如此……”钟柏落恍然大悟。

    “所以你共鸣时都看见了什么?”南桂乡有些好奇地问道。

    “鹭秋那个时候看见了什么?呃……怎么说呢……”钟柏落有些难以启齿,“鹭秋当时——等一等……”他忽然停了下来。

    “……嗯?钟小少卿,你又怎么了?”

    某种异样感从钟柏落醒来时就在不断扩大,而由于一切太过正常,他原本还没注意到,只当做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但在严画秋望向它后,年轻的少卿终于意识到这个休息室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看他这个反应,南桂乡忽然也注意到了。顺着视线望去,那里只有一样东西。

    ——炎君画。

    那幅炎君画。

    炎君画上有什么?炎君。

    炎君画上应当有炎君。

    可——

    “为什么,那幅炎君画是空的?”

    钟柏落和南桂乡几乎是同一时间问出的这个问题。

    他们忽然发觉自己全身冰凉。

    严画秋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在炎华,空的,不,应该说,“活”的炎君画只能与一个人扯上关系——连易,那位当今的炎华太傅。朝廷中有这么一句俗语,“天子在明,太傅在暗。”那位手段超乎常人的太傅,上任三年后便对整个朝廷来了一次“大洗牌”。也几乎是在那一段时间内,所有朝中官员的情报均在其手,无论黑白。而时至今日,太傅的情报网几乎遍布整个炎华,甚至在阿瑟薇的其他国家也设有据点。

    倘若你在某处见到了一幅空的炎君画,那位太傅,或者他的手下那几位使丞,兴许就在周围。被太傅盯上,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严画秋最先反应了过来,他向着某处俯身作揖道:“……见过太傅使丞。不知此次忽然造访文渊阁,是有何事相告?”

    “见过大学士。在下忽然叨扰,有失礼节。此次,乃是奉太傅手谕前来。”身披黑色蓑衣的男子缓缓从墙内走出,巨大的斗笠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见过太傅使丞。”南钟二人也迅速反应过来,急忙行了个礼。而严画秋沉思片刻,又开口道:“……不知连太傅有何指示?”

    男子大手一挥,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墨气缭绕的小盒。而只听咔哒一声,盒子自己便缓缓开启,只见一封手谕从中飞出,徐徐展开。男子望着手谕,道:

    “传太傅手谕:大理寺少卿钟柏落,三日后随刑部侍郎赵公明前往吴江城,协助吴江太守李文康了结柳宅案。

    “礼部侍郎南桂乡,即日收拾行理,随礼部尚书洪晟,使节邱旭瑜前往兰瑟约克索尔福德郡大使馆,会见曼彻斯特公爵。

    “传毕。”

    随后,几乎是同一时间,南桂乡和钟柏落两人俯身作揖,齐声喊到:“诺。”

    使丞点点头,作揖道:“手谕已传,在下,就此告辞。”语毕,他又缓缓退回了墙内,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炎君画上的龙身也重新出现,恢复了正常。

    “既已得令,那么,我等也先告辞了,严先生。”在看到严画秋缓缓点了点头后,南、钟二人复行一礼,离开了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