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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入京(二)

    四更时分郭晞被庭院的鸡鸣吵醒,从前郭子仪欲子弟们效法东晋祖逖闻鸡起舞,就定下这个规矩。他习惯地翻身起床,换了习武的短装,到院里抄起长枪抖抖便练起来,他这套以明末军中盛行的各家枪法为主,揉杂后世的若干流派,向来敝帚自珍,今生浸淫日久,他全心在意境中沉淀,连即将陛见在情绪上所引发的激动,也受心无旁骛的影响而冲淡了,直到一路动作缓下来收了势为止。

    听到街鼓响后,郭晞回到房内,命人烧了热水好沐浴更衣。当他洗完澡穿了件白汗衫,前面来报金吾卫的士兵通知巳初时宫里会派员宣他入觐,千万别耽误时辰。

    他一踏进前厅,就看见带来的随从一溜儿站在阶下,他们都一身素色短衫,下襟撩起掖在腰带内,露出双腿的袴奴和脚上的黑靴子,发髻下包着抹额,腰间悬挂横刀。为首的焦晖和尚在路上的白玉本是肝胆相照的结义兄弟,两人自郭晞十岁起即在军中服侍他,因为非常亲近,向来不拘礼节,这个心直口快的关西汉子瞧见左右没有外人,忍不住嚷道:“我说公子,你去见皇帝老子,横竖不须我们跟着,不如让弟兄们出去耍耍,也好长长见识,以后回去也有资格夸夸长安的风光有多美、胡酒有多烈、女人有多漂亮,你说呢?”

    郭晞早料到应该如此,不由得笑骂道:“懒狗奴,上回发了赏钱,捞到几贯好处,想是攒在手里烧得慌,没地方花去了,可巧立马进了京,哪愁用不掉。”

    “公子真是英明,”焦晖故意奉承道,“明白小人心事,大家伙儿一齐来谢公子。”

    “罢了罢了,给你们三天假也就是了,”郭晞笑着说,右手食指一个个点到。“等东西来了,我还有事,眼下嘛……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们全去吧。”

    焦晖等人笑逐颜开,拜谢的过程中含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劲。

    “慢着,”郭晞适时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下了刀才准出去,每日黄昏点卯,不许夜不归宿,除了平康里不能进,其他任由你们。若有不遵的,重打五十棍,可知道了。”

    焦晖意识到他的态度很坚决,不敢再讨价还价,在他严厉的目光中唯唯诺诺地离开了。

    陪郭曜吃了早点,见过长嫂王氏,郭晞就正式开始穿戴,侍女替他结上硬裹软脚幞头,身穿崭新的绣瑞文的紫色缺胯袍衫,腰束玉带佩金鱼袋,插象牙笏,足著乌皮靴。他稍微舒展了下身子,精神抖擞,大步流星走出去。

    府中的马夫手忙脚乱地侍弄又是嘶叫又是扬蹄的赤乌,为数可观的闲厩马耸起耳朵对它本能地退避。偌大的场地上,孤零零的赤乌骄傲地独立着,它血红的眼底仿佛燃烧着愠怒,铁蹄敲打在石子地面上跐溜溜溅起一串串火星,马夫们围拢却再也不敢靠前。

    郭晞微微一笑,分开旁观的下人,然后一手轻拍赤乌的脖子安抚它,一手抚摩马腹下连钱纹样极其润泽的紫色旋花毛,马夫们立刻乘机铺上整张豹皮的垫褥以及两侧的锦绣障泥,郭晞接过纯金打造的辔头给它套上,和炫目的金鞍一样雕刻得异常精致,还有镂空的花纹。郭晞一脚踏着闪耀的白金镫子,翻身上马一拉缰绳,赤乌兴奋地打了个响鼻,昂首希律律地长嘶起来,不住地徘徊踊跳,还不时扭头去舔郭晞的手掌,犹如示好献媚一般。

    “嘿,瞧这,”老家人周平大声惊叹道。“好一匹绝顶的宝马良驹,枉俺白跟了主人廿年,从没见过,真是开眼了!”郭子仪同样嗜好骏马,单单郭府养的好马就有百十匹。

    郭晞接过哥舒翰所赠的马鞭,这鞭子据说是用猪龙筋编成的,握柄是象牙材质,镶嵌有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猫眼石和紫水晶各一颗,马鬃做的缨子末端拴着块温润的明玉。

    周平又啧啧称奇了片刻,由于有郭晞的控制,老家人安然无恙地贴近赤乌,打量一阵,拈须问道。“三郎君,这马如此神骏,必然性情暴烈,恐怕一般人也驾驭不住吧?”

    郭晞随即点点头,觉察其他下人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好奇模样,遂笑吟吟地说:“岂止是暴烈而已,简直性如猛兽惯害人。据传是在青海龙驹岛上发现它,当地牧人几次三番去抓都被逃脱,上年重九,吐蕃犯我大唐边境,顺道派军队围捕赤乌,哪知它桀骜不驯,竟踢死三十几咬伤五六人。后来被带到石堡城。我初骑它也倔强难驯,总要违背意思,撅蹄子不肯行正道,这一路来不知费了多少水磨工夫,才终于降服,但也只有焦晖稍稍近得了身,其余嘛……我看它牙口尚嫩,恐怕是方长成呢!”赤乌听到郭晞欢快的声音,仿佛清楚是在谈论自己,忽然发出一声浑厚犹如虎啸的吼叫,把聚精会神听讲的这些人一个个吓得毛骨悚然,有的甚至瑟瑟发抖跌坐于地,郭晞见状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

    辰正后不久,宫里的小黄门来了,对郭晞宣了旨,说些客套话,就和他一起骑马去兴庆宫,出了西坊门往北走。长安城的主干道虽然两侧都是高大单调的坊墙,但因为常乐坊隔街便是占据两坊之地的东市,所以这段路仍旧很热闹,不断听见吆喝叫卖之声,而且为方便日常通行,地面洒有厚实的一层从浐河岸边运来的沙土,起到“风吹无尘雨无泥”的作用。

    郭晞用眼角余光瞥着落后一个马头十五六岁的小宦官,身穿没有品级的土黄色窄衫,相貌清秀、眉目出众,显得十分聪明伶俐,不像寻常奴婢,问过姓名得知叫李仙鸣,他继续问。“不知是哪里人,怎么进得宫?”

    李仙鸣没有因冒昧的提问变得不高兴,反而策马向前与郭晞并排,细声细气地说。“福州连江人,本是杨思勖大将军的养孙,现拜在内常侍李大宜门下。”

    “这回拿下石堡城,听说朝廷议论颇多,不知宫里意思到底如何?”郭晞试探问道。

    李仙鸣笑道。“皇上今天召见将军,就是再问详情,总之是不打紧。”

    “多谢,如此我便不再担心。”

    “将军勿需多虑,为大唐开疆拓土,皇上高兴尚且不及……”

    “天子固然圣明,只怕宰相不乐陇右立功,有所阻扰,沮了数万将士之心。”

    “恐将军尚未知晓,皇上已诏赐石堡城为神武军,迟个两三日还打算谒太清宫敬天,呵呵,据传又有明眼人见风使舵准备‘冒死’上尊号了,接下去便照例大赦天下,乘着这么个喜景,谁能为难,将军当高枕无忧。”李仙鸣泄露天机道。

    “那就好了,有劳相告。”郭晞拱手谢道,两人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分开,似乎各有收获。对于李仙鸣的交浅言深,他报之以李,“若有空出宫,不妨来坐坐。”

    李仙鸣没有出声答应,实际却很满意,他直观地觉得郭晞非池中物,所以刻意存了结交的心思,寻机拉近距离。郭晞也看出李仙鸣的用意,原就想下钩,正是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在春明门大街北面的通阳门下了马,验过鱼符步入兴庆宫。兴庆宫是一座离宫性质的宫殿区,玄宗朝中后期的政治活动重心,以园林景观著称。他们脚步不歇又进了内城明光门,左侧不远便是修筑在内城墙上的勤政务本楼,更西北则为联成一气的花萼相辉楼,这二处可谓长安城最高大豪华的楼阁建筑群。虽然兴庆殿才是名义上举行朝会的正殿,但凡是改元、大赦、受俘等大典及平日听政多在勤政务本楼进行,李仙鸣请郭晞到空无一人的值庐等待通传,自己告辞去缴旨,他正好趁机无拘无束地四下打量。

    大约过去一盏茶时间,李仙鸣跟在另一个中年宦官后面,传旨宣郭晞至偏殿见驾,他初闻言神色为之一凛,随即定下心情,检查衣冠有无不整,然后稳步迈出值庐,随宦官觐见。

    他们顺两侧栽种松柏的甬路来到一个空旷的场地,纵横二十尺就规律的立着一根庭燎,整处空间有上百之多,每逢元旦朝会中低级的文武官员便于此参加。穿过广场一道宽阔平缓的石阶将他们送往一片内府三卫执旗仗守护的丹墀,地上铺设磨光的红色巨石,摆放燃香的鎏金熏笼和青铜鼎,四面围以花蕾状柱头的石质阑干。他们从雕龙刻凤的斜坡旁的阶梯小步走上去,踏了十八级青石台阶终于登到勤政务本楼之外,廊下站立着一排千牛卫的士兵。

    中年宦官独自进去,让郭晞一个人候在殿外,李仙鸣也拱了拱手准备离开,但在经过郭晞身边时故意放缓速度,压低嗓音耳语着说:“恭祝,有大喜事,尽管令皇上开心好了。”

    郭晞心领神会地略微点点头,并用目光传达了谢意,眼见李仙鸣走到拐角消失了。

    当另一个宦官唤他入内时,郭晞挺直腰迈出步伐,跨过殿门,经过几个持千牛刀的千牛备身,其实前年他也是其中的成员,有的还是熟脸,此刻正流露出嫉妒、羡慕和怀疑的复杂神情,而他根本来不及仔细品味,恭恭敬敬地走进西侧偏殿,引导的宦官拉长音替他唱名。唐明皇已经坐在九龙御座之上,前面搁着挂及地绣缎桌围的御案,背后站两个交叉打着日月双扇的宫女,御案右边有一位面白眼细、气色红润的老宦官,右手甩着麈尾,御座阶下东西两旁各立着二名紫袍高官,腰间都插着象笏,含笑朝他看来。虽没有人指示,岂容他怠慢,郭晞屈膝跪下,低头望着方砖地说:“臣郭晞叩见陛下。”

    行过拜礼后,他仍旧垂头没有起身,双手撑地,等待明皇发话。虽然他不久前还在御前番上,近距离护卫玄宗,但玄宗还是第一次主动长时间正眼瞧他,希望至少看出杀伐决断的郭晞与过去花钿绣服衣绿执象笏的样子究竟有何不同,所以自从他进来,有那么片刻工夫,明皇没有表态,只是聚精会神观察他的言行举止。唐朝选取千牛备身的惯例是以高荫子弟年少容美者补充,郭晞无疑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他给明皇的印象非常良好,身长七尺、英姿飒爽,如玉树临风,使人耳目一新,明皇见他面皮白皙、眼似点漆,目光甚是清照,不免惊异,又觉形貌虽伟,却并不魁梧,仿佛不堪承受重甲,心里再度赞叹,实在是很难把他现在的风姿神貌与捷报中杀人如麻的屠夫形象相互联系并完整地契合重叠起来。

    将神色肃然的郭晞打量过后,玄宗和蔼地开口道:“好、好,平身吧。”

    郭晞又伏了伏,才站起来,叉着手,视线与御案平行,等待皇帝继续问话。

    明皇颇有兴致地问:“尔在石堡城杀死多少吐蕃人,可要如实奏来!”

    “小臣怎敢以虚言欺罔君上,共计一百二十七人。”话音未落身侧一片倒吸凉气声。

    即便内心早已接受这个看似天方夜谭却像夏日骄阳一样明晰的事实,明皇仍因出自当事人斩钉截铁的确认陷入极度震惊,以至于再次沉吟不语,直到宦官首领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轻咳一声提示后,才如梦初醒地扬声追问道:“悉诺罗也是尔生擒的?”

    “回禀陛下,是小臣赶下山涧,抓住了顺软梯逃跑的悉诺罗。”

    “尔等收容了多少吐蕃俘虏,又打算如何处置?”

    “除了伤重不治,尚有百余名,一部分准备和悉诺罗同时献俘阙下,以供陛下观瞻,至于剩下,哥舒节帅说他们负隅顽抗,将择日斩首,祭奠此役战死之我军将士。”

    接着明皇又询问了战前双方的态势,战斗中敌我的兵力部署,以及郭晞个人传奇般的立功经过,见娓娓而谈的郭晞对答如流,明皇不住的颔首赞许,原先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气逐渐消失,自然而然流露出亲切的表情,毫不掩饰脸上由衷的欣赏之意。

    “吐蕃之患,由来已久,自石堡城沦没,朕夙夜不安达十数年,前者王忠嗣中途违诏,致范延光惨败,后数次兴兵皆无功而返,朕竟以为中国无将,郁郁寡欢,岂料尔独立功于万众之中,行旁人所未能之事,朕心甚慰。”明皇的声音很温和,甚至有点平易近人。

    “启奏陛下,微臣有一言如梗塞喉不吐不快,”郭晞忍不住直言不讳地说:“臣认为王忠嗣固然愚钝,但范延光真是小人,王忠嗣存小节而不知大体,只是不懂陛下心思所致,却无害于大唐,范延光轻敌冒进,丧师辱国,妄图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其心可诛,只因陛下宽宏大量,对他手下留情,但陇右将士无不切齿愤恨。”他猛地跪下磕了个头。“如臣此次,侥幸而已,当生死攸关,实在仓促,无委曲求全之道,势不得已,事后则愈思愈恐,时时惕厉尚且不及,岂敢沾沾自喜、居功自傲,视战死的数万士卒如枯骨呢!”

    旁人都以为明皇会勃然大怒施雷霆之威,不禁为他捏一把汗,奇怪的是皇帝不以为忤,居然被他的一席言词打动,报以淡淡一笑,说道。“卿言之有理,朕心亦为之不忍,然时移事迁,为后人戒足矣。且喜卿能披心沥血向朕表白,甚好、甚好,果然不愧郭氏门风。”

    郭晞作出不胜激动的模样,以感恩戴德的口吻说:“陛下睿智圣明,众所周知,臣年幼浅薄,虽蒙雨露天恩,战战兢兢,唯望尘拜伏,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今日幸得陛下夸奖,使一生的名声受益,臣家六代以来深受朝廷厚待,为陛下排忧解难乃分内之事。”

    明皇觉得郭晞的回话很合意且相当恳切,便满意地笑起来。“若满朝功臣子弟如卿般,朕何愁姚崇、宋璟后继无人啊!”遂抚掌感叹,扭过头去跟弯下腰倾听的高力士耳语,高力士会意地答应着,宣布赐予郭晞尚方金带五条、内府锦袍十袭、绢二千匹、彩罗三百匹、彩绫五百匹和钱三百五十万。

    郭晞规规矩矩地叩头谢恩,起而手舞足蹈再三,又俯下去拜了拜,起来后,明皇问道:“昨日哥舒翰奏请留朔方河东兵半载,称伏俟城指日可下,将于西海大开屯田,可免朝廷数千里转运之累,诸臣各执己见、莫衷一是,朕乾纲独断,欲赞同此事,卿以为何?”

    听到皇上提出这个烫手的问题,似有支持的口气,虽然事先没料到会被咨询,但毕竟内心早有成见,郭晞索性不加思索,振振有词地说:“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

    大臣和随侍的宦官都惊呆了,因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敢于不加掩饰地直接当面反对明皇的决议,认为郭晞既是武将,又新立军功,当然会顺着皇帝的心意作答,却不料适得其反,于是一齐悄悄地去觑明皇的面色,揣摩皇帝这回必定治罪,他们果然发现明皇的脸愠红了,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郭晞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危险,可神态依旧恬淡,但好谀恶直的天宝皇帝破天荒地压抑了膨胀的情绪,反倒因郭晞的正大光明而显得瞠目结舌,一声不吭。气氛僵持,过了片刻,暮气沉重的玄宗才疲倦地说:“朕见哥舒翰所奏甚为合适,然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方才殿上商议,并无十分反对,倘若不用,如何叫人信服?”

    “臣以为古来名将凡用兵当讲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郭晞顿了顿以待明皇平息激动,便于认真倾听。“而哥舒大夫所陈,有违此道,臣实未见其利。”

    “哦,朕倒要一一详察,看卿能说出什么个子丑寅卯来!先是天时……”

    “陛下,西海常年苦寒,八九月即有大雪,虽炎夏而阴凉,朔方河东兵不耐天候,水土不服者比比皆是,以羸卒守孤岛,一旦严冬,暴风冰合,是置之死地,羊入狼口。”

    明皇的表情转为凝重,不置可否地接着问:“地利又待如何?”

    郭晞慷慨陈词道:“陛下,伏俟城取之不难,但地势悬远,四无依托,兵少且不足留,多则孤军深入,万一吐蕃以倾国之力,困而不攻,先占了龙驹岛,则截断退路,粮草不多、野无掠食,只怕顷刻土崩瓦解;或围点打援,正入敌彀中。所谓伏俟城与应龙城掎角之势,皆虚妄言尔。何况我军众寡有限,又远隔崇岭周旋于九曲故地,将士不堪用命者非止一日。臣以为,当先定吐谷浑故地,于西海非争一时之短长,守石堡城足矣,余可徐徐图之。”

    明皇紧接着惆怅地问:“至于人和,卿试言之。”

    “是,此本不需臣于大庭广众之下明言,哥舒大夫是王忠嗣旧日爱将,陛下任他统领陇右河西兵,却以安思顺充河西节度使,他们平素不睦,恩怨由来已久,陛下清楚。”

    明皇苦笑一下,变得意兴阑珊,阻止郭晞再说下去。“事权不一,是朕思虑欠周。”

    “陛下,即令哥舒大夫兼刺两镇,众军磨合尚待时日,况朔方河东兵毕竟不能久留。”

    明皇的态度仿佛动摇了,权衡利弊,眯着眼睛毫无表情地巡视噤若寒蝉的宰相们。

    郭晞趁热打铁,又说:“眼下陇右宜养精蓄锐以备不虞,北疆边防亦不可忽视。”

    明皇道:“朕会深思熟虑,与宰臣计议,卿当守口如瓶,不泄一言。”

    “臣遵旨!”郭晞口头道。

    明皇又看似随意问些关于前线的琐事和抽调兵力后朔方的防务情形,内心的犹豫更重。关键在于哥舒翰的奏报中信誓旦旦的保证必胜,这毕竟是方面大员的主张,不容轻易否决,此外也抱着不妨一试的投机心理;而郭晞的话不无道理,又怕不幸言中,颜面受损,且落下不纳忠谏的恶名,在天宝皇帝的认知中损兵折将尚在其次,正是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灵机一动,说:“朕拟以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出兵呼应,以牵制吐蕃兵马,可乎?”

    郭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平静说:“只怕是难上加难,两方东西万里,配合殊为不易,且如何联络,由谁统筹,均是死题,非但臣无解,做起来他们亦各行其是。”

    “罢了,朕也累了,还是再议吧!今日见卿甚嘉,且等将来验证。”

    郭晞听到“将来验证”四字不免叹息沮丧,明白刚才奋不顾身的努力终究化作无用功,自己人微言轻,历史岂容轻易改变。他也未能多想,明皇老人的面孔依旧含着一种模糊的温和,笑容继续亲切,并带有宽容的意思,耐人寻味。“卿连日鞍马劳顿,且休息去吧。”明皇用复杂的目光稍微踌躇地扫了郭晞几眼,再开口时却很冷淡,完全是一副严厉的腔调。“此议对卿到此为止,至于陇右就不必回去了。”

    郭晞不敢再说什么,倒不觉得委屈,只要问心无愧即可,照例舞拜一番,倒退着辞出。他前脚刚踏出勤政务本楼,之前的中年宦官便偕一中书舍人赶上来命他接旨,他莫名其妙的在门旁跪下,内心忐忑不定,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唐玄宗心血来潮会怎么对待自己,只听中书舍人最后念道“转右金吾将军同正员”,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是明皇姑待预言应验,于是被催促着赶忙磕头谢恩。跟着又取出另一道旨,言:“郭晞赐隰城县开国伯、真食巨鹿郡尧山县三百户”,他不由得大喜过望,感动得热泪盈眶,面朝明皇的方向再次叩首,同时诚心实意地山呼万岁。也不怪他忘形,因为在唐朝,虽然中级以上文武官散官达到一定品级就可以依律封爵,但普通都是名义上的虚封而不存在任何实质内容,只有额外注明食实封多少才能真正享受待遇和匹配的一系列好处,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奖励,也是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尤其是食实封三百户,以郭晞的年龄身份而论,更是大唐开国以来的头一遭了。

    郭晞请宦官替他表达效死尽忠之意,自己等在廊下逡巡,未敢擅自离开,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宦官走来传达皇帝的口谕:了解他的心意,很欣慰,给他三个月的休假,好生安排。

    郭晞从明光门出来,心中异常兴奋。他遇上几个熟识的禁军武官,恰巧部分散班的千牛备身也聚在这里,他们便走进监门卫的营房,由郭晞绘声绘色地讲起西行经历。因为一则他素有豪情爽气,前两世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使他比唐时人更具对当下时局的洞察力,二则正逢神采飞扬,又藐视周遭的庸碌之辈,所以抑扬顿挫地叙述事情本末,其言辞磊落掷地有声,围坐的诸人皆惊叹不已,直到郭晞离去,他们仍感到余音绕梁,还不住地回味。

    从通阳门到常乐坊的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使他的内心更添喜悦,又有些难以置信。回到家里,听仆人禀告,运送皇帝恩赏的货车停在院子里。

    “三郎,好阔气!”郭曜啧啧地说:“皇帝赏赐真真丰厚,祖母与母亲会有多高兴,父亲也会赞叹不已。”

    “哼,只怕高兴还在后头,大人将来的家业更未限量呢。”郭晞故意卖关子。

    虽然郭子仪在朝廷上名声不显,在边将中军功也不十分出众,而且于节度副使的位置徘徊十几年始终未能升任正职,但他在朔方军内部的影响和号召力之强是毋庸置疑的,真可谓一呼百应。开元末至天宝年间,节度使走马灯般轮流换,郭子仪俨然成为朔方军资格最老的将领,唯有他实际控制着大部分中下级军官并获得士兵们的衷心拥戴。

    郭晞盘算着,金带和锦袍正好一式五份,不论长幼兄弟平分,至于绢钱半数留作大用,其它交给郭曜一并处置,以之持家用度,支撑四五年亦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