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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居(一)

    郭晞刚递上名刺,就直接被迎入李林甫的宅院。门房收下贴子,很殷勤地对他说,这是难得的待遇,因为宰相主动邀见的范围扩大到二品武官以下,他还是非常罕见的第一人。右相为了筹划上尊号、祭庙以及大赦天下的国务,昨晚一宿都留在宫里值夜;现在刚回来不久,已经出来便服视事,由于亟需处理的朝廷公事堆积如山,而请示工作和同样等待接见的官员排成长队,不少几天前便守候的人也吃了闭门羹,所以与他的会面恐怕很短暂。

    哪怕李林甫是在早餐的闲暇之余见他一小会,郭晞也毫不在乎,况且这并不令他感到荣幸。虽然大部分官员包括皇子们对待这位宰相的态度比谒见玄宗皇帝还谨小慎微,可是照郭晞看来,李林甫面对的危险较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大,权倾一时的右相很快就会发现将在政治的最高层面遭受无法抗拒的挑战,到时候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的非议根本已不值一提了。

    从昨日上午开始,王氏为郭晞见李林甫的事情担忧了足足一整天,抱怨说儿子老是年轻气盛,告诫他以后不能再鲁莽,她认为凡是郭子仪不在家时最好大门也不要敞开。怎么也不学学你父亲呢?在出门前的两个时辰,她唠唠叨叨地不停嘱咐儿子,最后直到郭晞牵着赤乌出去,还冲他喊:“记得话,不然等你父亲回来,有得收拾。”

    “知道了。”其实郭晞认为郭子仪虽然表面上会责备自己轻率,但背地里或许夸奖也未必,可是已经没有讲实话的时间了。“放心吧,我当然有数。”

    李林甫的府邸位于东市西面的平康坊,该坊西北角与皇城隔街相望,通过坊北的春明门大街可快速抵达兴庆宫,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集中着第一流显贵的公馆,宽阔地分布有二十七处建筑,也有另外的官署、佛寺和道观。进入东门,街北是平坦的阳化寺,转入向南的小十字街,便是地势最好的李林甫宅,占地达一百四十四亩(唐亩),部分面积最早是开国初作为整块地赐予元勋卫国公李靖的,后来几经转手,被并入李林甫的豪宅之中。

    “公子,真不愧是宰相家,好气派啊!”焦晖看着门前林立的摆设和卫兵说。

    “那是他二品官的仪仗和僭越的待遇以及私下役使的本卫士兵。”郭晞冷嘲道。

    “他是宰相,要这么多士兵做什么,还怕有人暗杀吗?”

    郭晞说:“一点不错。李林甫结怨满天下,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

    “我只知道很多人恨他、骂他,还以为天底下没有刺客有胆量敢行刺宰相。嗯,我听过开元年间宰相上街连随从也很少带,有时只是一个人,对不对,公子?”得到肯定回答后,焦晖直率地说,“可见宰相是越来越差了。”

    郭晞第一次走进李林甫的相国府,不知怎么竟会感到这里的空气比皇宫还紧张。开阔的庭院,阶下站满仍需排队等候的各省官吏,高高的滴水檐,一根又一根粗大的廊柱,媲美宫廷的建筑风格,负责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卒,这一切都鲜明地表示此地是大唐的第二或者莫如说更实质的权力中心;但奇怪的是,这并非国家律法所赋予,而是皇帝放纵和宰相揽权的双重结果。一个扶着腰刀的防阁记下郭晞的名字,门吏附耳低语几句,似乎才使他免于被迫搜身,一条额外的通道把淹没在羡慕眼光中的郭晞越次送往右相的办事厅内。

    李林甫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中等偏瘦的身材,面色红润富有光泽,胡须和鬓发依然乌黑,双目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直观印象。他跪坐着一丝不苟地批改各部报告,面前的几案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一摞摞的公文,官员们待在内屏外轮流上前奏事。李林甫几乎能应付方方面面的任何问题,他笔走龙蛇,以黑笔做改动、用红笔写定论,口中朗朗有词,听的人唯唯诺诺,他的眼神犀利,对一点微不足道的错误或瑕疵也洞察入微。但在他满意的时候,那种咄咄逼人的神气就会消失,原本目无下尘的态度逐渐变得亲切起来,显得很平易近人,甚至还隐约流露出某种特殊的、近乎推心置腹的意味。有时他能站起来,握住当事人的手以鼓励的口气谈话,遇到他感兴趣的内容与比较尊贵的客人,他会单独请到旁边的房间叙谈,不过也只是偶尔为之,毕竟够资格令他费心的人物是少之又少的。

    譬如他接见郭晞前面的一个吏部侍郎时,态度严厉近乎苛刻,反复质询同一个问题并不断挑刺,向下弯曲的嘴角僵硬而顽固,没有丝毫宽容和慈悲的情绪,冰冷的目光,不需要出声,也能使胆颤心惊的人汗如雨下。

    一个系着豹尾的侍卫,穿一身黑色皮革制的戎装,用小心翼翼的恭敬口吻说:“启禀相国,隰城县伯郭将军到。”

    李林甫将手中的两支笔放回笔架上。他乜斜着眼睛打量郭晞,嘴角不加遮掩地挂着讥诮的笑意,而郭晞也乘机从这么近的地方观察他。李林甫大概一夜未眠,看上去倦容满面,有些凹陷的眼睛周围显得发肿,泛着水汪汪的油光,似乎做了不太成功的保养;脸上的气色还算好,但是细心者仍能透过修饰的表象瞧出微恙的端倪,前额、鼻尖以及颧骨上都有种不祥的惨白。郭晞勉强屈膝拜了一拜,眼角余光扫过李林甫面前与身后书橱中汗牛充栋的文书,尽管或明或暗听过许多关于李林甫不学无术的老笑话,但是当真正面对这个无论前世今生都饱经争议的历史名人时,郭晞也不得不老实地承认,对方是位勤恳且务实的政治家,更具备采取灵活多变的手段处理实际行政事务的能力,哪怕有着种种致命的缺点,但他的执政使朝廷的运转比开元前期更加顺利和高效率,国家基本上是繁荣的,曾取得辉煌的成绩。

    李林甫说:“郭小将军,皇上念你年未弱冠,征战劳苦,颇为体恤,你也要报之以忠心谨慎才好。”右相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芒,声音很高,简直盛气凌人。“圣虑深远,非人臣所宜知,未三思而后行,怎敢大言不惭,扫了陛下兴致。须知言多必失,纵有一二小事,自有我等分忧。你于军国大计所知甚少,需适可而止,否则过犹不及,亦非所愿也。”

    李林甫不等郭晞回答,右手向帘外一招,那个侍卫见机跑上前,李林甫扭头不知说些什么,侍卫退下去,右相又埋头于满座的文书,把郭晞单独晾在一边,接着又有其他许多官员陆续或请示问题或汇报工作,郭晞仿佛被无视了。

    每个官员都来去匆匆,通常待的时间并不长。户部侍郎王鉷是李林甫客气招待的对象,具有相同形质的干练,因此很受明皇的倚重,并且前途无量,从天宝二年开始,地位一直在稳步上升,最近由于积极参与上尊号的活动,散官已加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郭晞知道王鉷的权势后来发展到连李林甫都为之退避三舍。王鉷的身材很瘦,这倒与他搜刮大量民脂民膏的能力不相称。两人共在一旁的榻上坐下,王鉷谦卑地侧跪着,不敢分庭抗礼。

    李林甫和王鉷的交流并未涉及国家大事,不过就一般具体的事宜进行磋商。右相的态度很随意,不时显出疲乏、困倦的样子,要不然又一下子对王鉷的问题十分挑剔,他很少正面肯定,只愿意提些建议性的参考。在王鉷之后,李林甫表现得心不在焉,较少与某个人一本正经地谈话,经常注意窗外的天色。有一次郭晞看见他打着呵欠将两手捧一叠公文的小吏赶走;他一边大声叱责属下的办事不力,一边喝着提神醒脑的茶水。过不多久他径直离开,郭晞被防阁告知可以走了,其他排队候见的官员也开始逐渐散去。

    外面下起蒙蒙细雨,由淅沥而淋漓,尽情敲打着一片葱茏的长安城。拱卫厅事的士兵站在雨中,尽管只迈一步便可退在廊下,但他们任凭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也不移动。很多未走的官员都躲在门馆内等待天晴,他们的马匹和仆人则一齐拥挤在入口处。郭晞努力从嘈杂的人群中寻找焦晖的身影,结果一无所获。忽然有一人连声唤他,是信安王李祎的外孙,姓韦名崟京兆杜陵人,素来豪爽大气,好客善饮酒,个头很高,健康聪明的脸上遗传有一副飘逸的胡须,此刻正带着一脸意外的惊喜。韦崟长郭晞十岁,目前兼着左金吾卫左郎将,两家是世交,他们也非常投契,所以一直往来密切,即便郭晞大部分时间远在几百里外的朔方,两人仍保持频繁的书信联系。韦崟今日是被借调到李林甫公馆当值的。

    他们避开旁人,互相问候一番,韦崟继续对郭晞说:“见过李相国了?”

    郭晞感叹道。“总算亲眼见过,才知道别人所言不虚。”

    “十几年太平宰相,不是常人能揣度,敬而远之才妥当。”韦崟朝办事厅的方向投了一个警惕的视线。

    “身不由己啊,朝廷内外是非多,”郭晞道。“麻烦自己找上门。”

    韦崟哈哈一笑。“唯力饮酒尔。”

    焦晖擦了擦他发红的大鼻子,牵着赤乌和另一匹马出现,得意洋洋地对郭晞说:“公子,相府里下人好没眼力,我总算让他们见识了一下什么才叫汗血宝马!”

    “胡闹。”郭晞斥责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三郎,果真是宝马良驹,”韦崟盯着赤乌称赞道。“这回从陇右满载而归,收获必然颇丰,明日一定去叨扰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