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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居(二)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郭晞正在后院的鞠场跑马,每天这时候他都会让赤乌尽情奔驰,但与朔方的大校场相比,还是嫌面积太小。这个鞠场有一座高台,登上去可以望见高耸的勤政务本楼。郭晞凡是到来,总不免习惯性地远眺,而他原本平静的心弦也随之微微颤动。他绝口不提面圣的经过,哪怕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也讳莫如深,整天的无所事事成为他的常态,他也不急于履职,只是与韦崟等人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三郎,有处好宅子,你肯定中意。”韦崟跑来兴冲冲地对郭晞说。

    对于韦崟兴致勃勃的热情,郭晞没好气地说,前三日看了五处房子皆不满意,我简直怀疑你的眼光和能力,已经不想再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所以还是等会自己去寻。自从郭晞无意中流露打算搬出去住的口风,韦崟就一直撺掇他事不宜迟。

    “这回保准你中意,”韦崟信誓旦旦地怂恿道:“快去瞧瞧吧!”

    “我觉得挺奇怪,该不会背后的卖家其实就是你自己吧?”郭晞讥讽着。“我可不想白走一趟了。”他催开赤乌,准备再跑一圈。

    韦崟笑了一声。“先别妄下结论,好吗!你不妨派几个机灵的家僮打前站,如何?”

    一个时辰以后汗流浃背的仆人气喘吁吁地奔回来。郭晞刚和韦崟坐下休息。“要是喜欢,随便挑几匹就是了。”他喝口水,左手朝马夫们牵着的闲厩马中指了指,接着才不以为然地询问道。“怎么样?有没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值得我专门去看看吗?”

    “真是好极了,房子在升平里,就在乐游原边上,朱门大院,什器一应俱全,连奴婢也不缺。”家仆给出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于是郭晞迫不及待地去了。那是一座拥有房屋五六十座、占地七亩半的大别墅,外观甚是高大整齐,周围是由黄土夯筑构造得十分坚固的外墙,中间的乌头门可供大型车马出入。进去左侧不远有一间门房,后面建着一排仓库;右边,夹在土墙和宅墙之间,则是横长的马厩。而乌头门与正对的大门之间是一片比较阔的供宾客停车马的空地,空地的尽头竖立着八尺高描绘孔雀的影壁,影壁两旁放有显示高贵地位的行马。这处宅邸的正门拥有两层高三间宽、特别考究的门楼,朱漆大门前陈设着作为仪仗的门戟。正门后的前院里有一座四角亭,以及两侧供远道而来的客人住宿的门馆。主宅以铺红瓦的廊庑环绕着,中门同样有门楼,连接着前院和正院。正院东西两面的前部分有倚墙而建的厢房,厢房后方是东厅和西厅,院子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黑瓦红柱砖砌台基、富丽堂皇的中堂,这座正堂没有南墙,而用几根粗大的柱子支撑屋顶。中堂之后是限制外人进出的内宅门,后院有一片堆砌假山的平坦草地,女主人的内堂,点缀着花圃,而隔着池塘的正寝是一座二层小楼。正寝后面仍有一道矮墙,最北再建排房,作为住宅的收尾。主体建筑的东侧,中堂和内宅都开有一道小门,通向私家园林。中间是露天凉台,建有四面透纱的轩馆和挂竹卷帘的亭子;南部凿池叠山,沿宅墙东壁设游廊;北面花木扶疏,种得最多的是玫瑰树和苜蓿,还有一个盛开水生花朵的养鱼池,相映成趣。主体建筑的西侧是吕字形的两个院落,与前院主院也各有小门,前面充作仆舍、厨房、库房等等,后面用来安置长期居住的亲朋好友。整个宅院的面积大约将近三十五亩(唐亩)。还令郭晞满意的是,宅后有片废弃的空地,朝北直抵坊墙,可以改建成毬场。

    暂时代替主人管家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消瘦且单薄的身材,一头白中掺黑的华发,耷拉着的寿眉下是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不透光,鼻梁窄但较高,薄薄的嘴唇上留有两撇粗重的胡子,穿着虽旧却一尘不染的布衫,以一副俯首帖耳的姿态等待询问。他自称是扬州人,叫徐谦,可以回答任何问题,商谈所有条件,也能同意一切决定。

    “好,我听说整栋宅子连带僮仆一起出售,是不是?”郭晞问。

    “是,其中也包括小人。”徐谦平淡地讲,仿佛是与他本人无关的事情。

    “那作价多少,你主人可有交代?”郭晞感兴趣地问。

    徐谦不紧不慢地回答。“共计钱一千五百贯。”

    郭晞不觉大吃一惊,感到很离谱,价格实在太便宜,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如此低廉,是真是假,抑或别有隐情?”

    徐谦想了一下解释道:他的主人是犯官,得罪了朝中的权佞,将要由贬谪而左迁,部分家产入官,这处公馆是刚建成的私宅,眼下出发在即,因此急需找一个买家。

    “这个大人物究竟是谁?”郭晞随后问。

    徐谦摇摇头。“小人也不清楚。”但他犹豫的口气并不确定。

    “如此一来,房钱当真到手?”郭晞很怀疑。

    “只要郎君不声张,自不会被旁人知道。”

    “那好,我何时能与你的主人见面。”

    “随时随地,静候郎君决定。”

    第二天上午,郭晞用三辆马车载着一千匹绢和七百贯钱,约了宅子的主人见面。韦崟在门口给他介绍了主人的大儿子萧森,一个忧心忡忡的中年人,萧森面容憔悴,经过擦拭的双眼依旧红肿,穿一身不合体的旧衣,一派落魄的光景,郑重其事地把郭晞请到中堂。

    “以这所宅子的规模,一定所费不赀。”郭晞赞叹道。

    萧森用依依不舍的神情环顾周围,这间中堂的四壁装饰有奏乐图,配着五对侍女形状的高座铜灯,屏帏茵褥都很华盛,日常家具也十分雅致,他以留恋的口吻说:“诚如将军所言,五年光景,十载积蓄,一朝舍弃,岂不痛心呢!”

    “东山再起本是官场常事,又何必急于一时。”

    “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萧森显出颓唐的样子。“离京方有活路,此生再无回还。”

    “天下之大、来日方长,”郭晞顿生恻隐之心,“山高水远,边地亦有胜处。”

    回答他的是一声叹息和模棱两可的低语,使郭晞再无兴趣追问下去,总算交易达成,萧森去预备文契和叫唤中人。

    郭晞指着中堂门外守候的萧森对韦崟说。“想来你是必定知道,他家得罪了哪个权贵。仪制如此而朝廷里姓萧的,莫非是……”

    “前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上月被御史弹劾,坐赃降为汝阴太守。”

    “不就是伏猎侍郎嘛。”郭晞恍然大悟,不免嗤笑道。

    虽然两人单独坐在中堂里面,萧森呆板地站在门口,阶下一排七个郭晞的随从,徐谦则远在前院,韦崟还是条件反射似的扭头左右窥探,然后沉默了一阵子,才神经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朝廷三品常参官,仅凭一纸奏本,宫中便如此发落,连李相国也回护不得,外间议论纷纷,只说是萧炅失却圣心,我却晓得背后使手段的人是谁。”

    “太府卿杨钊吧,贵妃娘娘的族兄。”郭晞淡淡地说,他不待惊讶的韦崟发问,继续讲道:“韦九,你可知萧炅虽是咎由自取,倒不算冤枉,但杨钊也非良善之辈,不妨告诉你,我猜其实他是在剪除李林甫的羽翼呢。”他换了一种嘲讽的口气,“四月里,他们罗织罪状,联手杖杀了咸宁太守赵奉璋,现在忠臣之血未干,他们就自相残杀起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何况是两个,这才刚刚开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啊。”郭晞注视着萧森萧索的身影,除了有限的同情和愤慨,他爱莫能助。

    “你倒真看得透彻。”韦崟叹息着,做了个甘拜下风的手势。

    这一天晚上,郭晞便留下来过夜,他立即喜欢上了这里,觉得再好也不过如此。于是第二日,他开始忙着布置新居,搬来很多东西,在本来的三十五个奴婢外,又带入十来个家生子,他听从了韦崟的建议,同意叫徐谦继续管事,在他看来,徐谦的确是一流的佣人。他很快习惯了崭新的生活,不久,白玉和驼队顺利抵京,在一阵鸡飞狗跳的忙乱之后,与焦晖等一股脑安排在新宅的偏院。郭晞心满意足,似乎再也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