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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居(三)

    转眼过去十余天,期间郭晞倒是结交了李林甫的长子将作监李岫,并近距离交谈。在曲江池畔的太常寺亭子,唯独他俩官职高,所以位置挨在一起同列首席,李岫显得彬彬有礼,甚至有点拘谨,这本该是他习以为常的场景。尽管话语不多,郭晞仍感觉李岫是个忠厚老实之人,虽然论才干他未必及其父的万一,简直难望项背,但却破天荒地拥有一副李家人都不具备的好心肠,关于此点郭晞也有前世的历史做依据。

    这是第三次呼朋唤友的召集,继虾蟆陵后是新昌里,不仅人数一次比一次增加,规格也越来越高,郭晞在酒席上认识了不少长安贵戚子弟、地方驻京幕职官以及三省五署九寺的中高级官员,但与李岫纯属偶遇。经过陌生人惯常的客套话,由不熟悉转而自然,相互试探,其中并不涉及尖锐的政治观点和立场,他们点到即止,没有细究,李岫发现郭晞对自己本无成见或敌视,一旦意识到这点,便格外热情。虽然席上有人蓄意促使两人接近,但看见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话,不免觉得吃惊。在这次酒会上,其他人真的变成可有可无的配角,即便有心者故意插话,两人也无暇搭腔,抛却根深蒂固的背景与分歧不提,这种萌发的无关功利的友谊很值得欣赏,假如双方能发展且坚持下去的话。

    郭晞不是没有觉察到当中的艰难。在李岫的强烈邀请下,他去了一趟李岫家做客,后来再也不肯去了。他承认李岫是位细心周到的东道主,给人宾至如归的好印象,但却不是唯一的主人。他要是看到李林甫的卤簿回府,就马上告辞,宁肯从后门离开。其实他很想将萧森一家不幸的遭遇以及罪魁祸首告诉李岫,却担心知道真相后一直自欺欺人的李岫如何自处,或许李林甫对王忠嗣等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严厉迫害在许多不明事理的糊涂人眼中尚属朝廷派系斗争的范畴,是复杂而隐晦的皇室立储之争的悲剧性产物,包括大部分官吏在内的普通百姓不敢也无缘置喙,但对咸宁太守赵奉璋一门的处置则已是赤裸裸的报复和诬陷了,他不能这样对李岫说,“是的,因为你是清白无辜的,所以可以高枕无忧,充耳不闻窗外事。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三年后就是你的死期。”他岂敢泄露天机,自寻死路呢!

    日复一日,郭晞的反应也逐渐趋向于大多数朝廷的官员,学会不多管闲事和沉默是金,他整天与韦崟厮混,隔三岔五也约李岫一齐游玩,在醉生梦死的过活之外,感悟到长安城极度压抑的政治气氛。为了迅速摆脱这种窒息的忧伤,不久,他开始尝试在新居举办聚会,顺带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马球赛和另一场一掷千金的斗鸡豪赌,参加者有三教九流的人物,甚至连玄宗皇帝也有所耳闻,据传陛下在问及时显得兴致勃勃。和光同尘的处世表现,加上他世家的出身和乳臭未干便取得的地位,使郭晞很快受到上层贵族官僚的欢迎并被接受为其中一员。

    郭晞则尽量避免直接阐述自己的政治见解,因为旗帜鲜明地表示立场是件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广泛接触公卿名流对他而言纯粹是尚未消化的新体验。根据他的观察和听取,七成以上中枢官吏公开支持李林甫的执政,他们久已屈从于这位狠毒宰相的驾驭,习惯在李林甫铁腕的掌控之下共同维持朝廷有条不紊地运转,并为各自所取得的那份成绩沾沾自喜。但民间的风评则正如过去王道临所说的那样,都一致痛恨李林甫的擅权与跋扈,甚至编造出一些千奇百怪的童谣来嘲弄,对此李林甫采取的措施却很明智,除了确凿无误的足够威胁到自身的内容,一概置若罔闻,他听之任之的态度,使很多原本致命的流言蜚语消弭于无形。

    然而在影响到国家大政方针的层面上,士林清流主导的舆论更关键,但这一点恰恰是李林甫最不担心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断定李林甫是有唐开国以来最大的奸臣,偏激者进而猜测李林甫不篡取名至实归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权绝不会罢休,有朝一日他有了垄断一切的力量,就会改朝换代。但这种叫人义愤填膺的结论其实缺乏可靠根据,是荒诞的无稽之谈。他们看不到李林甫一脉相承地延续了开元中后期的政策,是玄宗李隆基意志的贯彻和执行者,他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皇帝只是被一时蒙蔽,而不思考深层次的动因,全靠想象和憧憬做信心。按照他们的理解模式,明皇是无比睿智的,原本不会犯任何错误,只是在挑选李林甫辅佐上,应该负有用人不周的责任,但这个有限的责任仅在于任用李林甫本身,而非李林甫结党营私、滥用职权、作威作福、荼毒忠良致使国运败落的后果,一旦罢免李林甫,圣明重开,国家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达到至治。郭晞曾与他们其中几个交浅言深过,几乎是同一类书生意气的腔调,当然在细节方面,每个人抨击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凭借几千年的常识和后世的眼光,郭晞深刻地意识到尚沉浸在怀念开元初期文人士大夫指导政府并与明皇一同治国理民的这些后辈们,困惑于天宝年间种种先前从未遭遇的困难挑战,感觉无能为力和大失所望,他们找不到回答且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和钥匙,只能沮丧被动地逐条反对李林甫的决议,而不论原因和效果如何,殊不知他们抗拒的正是对方顺从明皇一切合理或错误要求作出的调整性政策,是迫不得已的改弦更张,于是承受千夫所指的李林甫成为玄宗的替罪羊,尽管他的狐假虎威、阴险奸诈是不争的事实以及李隆基意料之外的副产品。依照现存的权力框架,真正有力量挑战并动摇李林甫根基的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僚,而是与自身类型接近,譬如像杨国忠一样的后来居上者。

    在这期间,郭晞也慢慢地向亲近的人潜移默化中灌输一些新理念,尝试着稍微透露几年后的历史,同时屡次邀请几位暂时名爵不显但流芳百世的大诗人。他促成了一回规格较高的诗会,出席者有礼部的几个司官、两馆六学的部分博士、名闻遐迩任吏部郎中的王维、解褐的封丘尉高适、上年进士及第的刘长卿、大历十才子之中的韩翃与钱起以及困居京师四年、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杜甫,这位名垂千古的诗圣布衣白衫样貌清癯,依旧俊朗的脸上有种饱经风霜的忧患,但执着的目光中仍闪烁着言之不尽的热情与责任感。杜甫是郭晞在韦崟的堂舅嗣吴王李巘的家里遇见的,碰巧杜甫正去干谒,郭晞于是跟其交流起来,决定至少在经济上资助这位命运多舛的大家。前面的几次聚会杜甫也参加了,但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客人,在角落里自命清高地默默站着,除非先有人与他说话才出声。

    与会的来宾大多久慕杜甫的名声,高适更是积年的旧交,他们意气相投,所处甚洽。郭晞看得眼花缭乱,内心十分得意。在此之先,郭晞不止一次暗地里奉劝杜甫,有嫉贤妒能的李林甫在,蹉跎京城、必将一事无成,莫如远赴边塞择一幕府历练,亦是为仕进之途另辟蹊径,可无奈杜子美只客套地回了几句婉拒的话,使一番好意的郭晞不由得闷闷不乐。

    在诗会结束之后,惬意的杜甫仿佛恢复了往日的豪情壮志,郑重其事地拜会了郭晞,毅然决然地告诉他说经过彻夜不眠的深思熟虑,准备接受那份还不算太迟的提议,并力请郭晞勉为其难代以谋划,郭晞自然乐见其成,便殚思竭虑地写满一纸长长的荐书。

    投笔从戎的杜甫两袖清风地去了朔方,放心将家眷托付予郭晞,郭晞只间断收到几首旅途中的诗文。八月中,王道临从博陵写给他的信终于辗转寄达:表示行程顺利,现已安顿下来,只是字里行间刻意强调胡儿安禄山在河北道骄横跋扈、气焰格外嚣张,非但专擅赏罚,对辖下的地方官府予取予求,还私自招降纳叛,在境外大修城池、囤积粮草,竟有独立小朝廷的态势,末尾王道临忧心如焚地恐惧,假如朝廷仍一意孤行地姑息安禄山,用不了几年就真的尾大不掉、一发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