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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任氏(一)

    九月初的一天,郭晞与韦崟一起便服在长安城里的六街上游逛,准备到西市的胡姬肆中品尝新酿的葡萄酒。他俩从金光门大街进入西市偏东的北门,当走到繁华的十字路口时,郭晞悠然说要去幞头行看今年的式样,所以暂时离开一会儿,稍后再到酒馆。韦崟只好一个人转头向东先行订宴席,郭晞带领四名防阁,骑着赤乌径直过街,闲庭信步般缓缓前进。

    他最近思想很茫然,行事显得随心所欲,与过去截然不同。从前直接在父亲的规划和督促之下,他习惯于读书习武,明白将来必定面对的一切,也准备按部就班接受固有的进程,跟史籍记载中的郭晞一样建功立业、生老病死,扮演好因这个身份所赋予的角色,使历史不至于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一向消极地看待这个镜花水月的世界,一丝不苟地倒计时。有了前两世的经历,背负使命的郭晞过去就是这么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但是本性上他决非循规蹈矩的人,不像两个哥哥都有各自单纯的喜好,一直以来他所感兴趣的方向往往游移不定。郭晞从七岁起就随同父亲辗转于沙场之间,十年戎马倥偬,很难说具体的变化对他产生多大程度上的影响。没错,他目前的地位是凭借本领和战功赢取的,反过来说先前依靠门荫入仕,假如始终一事无成,他也不会觉得觍颜或尸位素餐。在当初的一群千牛备身中,他的文底不差,也可以写出几篇象样的好文章,但是让他安于这一闲适的差事他又不愿意,虽然作为起家良选的千牛备身是无数官宦子弟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他也因一时兴致大声宣扬千牛备身只是人生不足挂齿的开始,而更长远的目标还远远超出普通人眼光所及的范围,然后他又不否认成功的捷径尚未知晓,于是散漫一阵子也无妨。

    今年早些时候,或许是因为郭子仪认为不宜让郭晞长期脱离管束,便又准备奏请朝廷将他调回单于都护府。父命难违,除非拥有无懈可击的理由作借口。他心里一遍又一遍考虑过各种可能性,但都无法自圆其说,而之后跟随派遣部队远征河西是他第一次利用自己对历史的先知,谨慎尝试为走出父亲的卵翼所行的安排。依照他原先的计划,是不露锋芒地立些二三等的小功,最好再官升一级异地任用,至少是比木剌山横塞军更靠近长安的地方,既方便知悉天下的新闻,又不至于招来郭子仪的怒气和责备,所以当初他千里迢迢、名正言顺地奔赴石堡城,正是抱着走过场的轻松打算,即便知道这是场伤亡巨大的血战,对于一千多年后的灵魂而言,也只是冷门教科书上的数字而已。

    但是在石堡城下呆了没几天,郭晞原本作壁上观的心态就荡然无存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夜晚,他终于对周围麻木不仁的情形忍无可忍:例如拙劣的情报,既不知道吐蕃当前的兵力部署,又不清楚敌人的后援在哪里;己方三镇混编的军队指挥迟钝,陈陈相因、叠床架屋,不能做到如臂使指;以哥舒翰为首的高层罔顾士卒的性命,一味不计牺牲地强攻。他对浑进讲,一旦这样下去,只怕赴援的朔方精锐就会死绝;说自己宁愿选择像西楚霸王项羽和温侯吕布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而非一将功成万骨枯;又表示盲目攻城是下策,石堡城其实可有可无。他发泄完满腹的抱怨,充分传达了他那种悲天悯人的心情,随即头也不回,自告奋勇上石城山劝降,把前程和生死一古脑儿置之度外了。

    等回到唐军营地,年少气盛的他却已成为万众瞩目的大英雄。

    他的奇迹已经使原来的历史发生小幅度偏移以及更大程度上改变自己的人生,同时不知道将来还会怎样,显然无法再回归当初的轨迹。但内心深处他偶尔也会窃窃自喜,认为这一次的自作主张是有好处的,只要在今后的行为和习惯中能去掉那种匆匆过客的心结即可,便有最大的回旋空间来从事真正令他感兴趣的事业,无论是否具备远大的前程。

    昨天晚上郭晞静下心来,写了封恳挚的信给他的父亲,谈起自己的近况和顺其自然的打算,表示不会忘记教诲,并请求获得由衷的谅解。现在无论郭子仪的回复如何,他都坚定了决心,他想留在大唐的政治中心,亲眼见证一个辉煌时代的结束,且做出力所能及的挽救。

    这就是郭晞敞开心怀得以轻松出游的原委。他进了最大的幞头行,挑中五套薄罗幞头和官样圆头巾子,叫小厮直接送到升平里府上。他又心血来潮走到街对面的衣肆,浏览刚制好的成衣,打算购置几件时新的分送给家人。等他满意地出来,别无他事,将去胡姬酒肆时,惊异地发现向来不让陌生人靠近的赤乌,竟然低头眯着眼任凭一位女子轻柔地抚摸,还不时抖动鬃毛,口中发出一种愉悦的呼声,即便是身为主人的郭晞,也从未见赤乌如此温驯过。

    他悄悄地走上前,本打算质询,但定睛一看,情不自禁地愣住了,被赤乌接纳的年轻姑娘是他前世今生所见过相貌最出众、倾国倾城的女性,眼光一扫,只觉得视线内仿佛玉树珊瑚一样光彩焕发、自然生辉。她穿着白色丝裙,袅袅婷婷,有着如云雾般细柔浓密的头发,面容饱满像玉雕温润光洁,双颊绯红,鬓发下垂接连着细长而舒扬的远山眉,一双宜嗔宜喜的俏目眼神盈盈、似有秋波灵转,顾盼生姿。美艳不可方物的她拥有摄人的绝世容貌,散发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具有天生的、几乎是超凡脱俗的魅力。

    她旁边是一个十四五岁东张西望的小丫鬟,骄傲地穿一身崭新的青衣,因为觉察到郭晞对女主人近距离的凝视,所以双眼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泼辣的威胁。

    赤乌留意到郭晞,于是欢快地将头迎过去,他的一只手轻轻拉住辔头,和颜悦色地说:“这是下官的坐骑,莫非小娘子十分喜欢?”

    她侧过身,一对传神写意的眸子停在他脸上。在被注视的一瞬间,郭晞似乎感到整个人的精神都要为之凝固,但身心却自然而然地完全放松起来。而映在她眼里的是一个个头高高贵公子长相的青年,有一张端正的面容,稍微往上翘的眼睛放射出欣赏和爱慕的光芒,抿起的嘴巴上下唇被牙齿咬合在一起,两道分明的眉毛半飞半伏,一副殷切期待回答的态度。他身着白罗衫,从自称中能够知晓不是普通平民身份,虽然模样就像个浪荡的轻浮公子,但外貌无疑相当英俊,在这方面,给予旁人一种对他在主观和直觉上奔流不息的好感,倒是可以因此减少些戒备心理,至少现在先入为主地面对他挑战性的殷勤,令她出于世上最古老的本能,油然产生女性怀春的情愫,给她的冰肌玉肤平添一层羞涩的红晕。

    但她还是瞪起漂亮的眼睛,似乎要责备他的唐突,可刚一开口,又不由得笑出声。“是呀,它是你的马,我可以骑一下吗?”她顾看着,很有些企求的意思。

    郭晞只觉得她的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又见她情绪兴奋,跃跃欲试,眼睛都发亮了,于是直了直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灵巧地翻上马背,侧坐在鞍上,郭晞陪在旁边,小丫鬟警惕地跟着。于是信马由缰地穿过两侧人声鼎沸的两三层楼高的宽敞店铺,向北门走去。郭晞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这位楚楚动人的美貌女子的姓氏行第,她笑着回话说,自己祖籍咸阳,姓任,小名无双,排行第二十,上个月刚到长安,目前暂居于布政坊乡人的旅店,打算过段时间寻觅一处门庭幽静的房子租来长住。而与任氏一起的女童唤作宠奴,其实是她表姐的女儿;后来郭晞发现宠奴虽然尚未成熟,但也很漂亮,只是被任氏绝代的容貌遮掩了青涩的美。

    这个小丫头身高只到郭晞的胳膊肘,但身材很匀称,梳着双挂髻,有一张富于表情的面孔,五官细致而鲜明,鸳鸯眉衬着灵动的大杏眼,轻轻荡漾出水样的蓝色,小巧略翘的鼻梁表示极有个性,整个人显得既机灵又顽皮,因为要赶上快步的赤乌和郭晞,鲜红的嘴唇微微喘着气。一路上,她老是用防备的目光盯着郭晞,但并不对视。郭晞忽然觉得,也许故意采取某些小动作逗弄一下她或者更有趣,不过警觉性很高的宠奴始终没有在他面前露出可趁之机,等进入布政坊,过了十字街,还有几步之遥,郭晞就三心二意地放弃了。

    任氏寄居的旅馆靠近里东门,这所假两层的建筑就坐落在大道旁边,门前有一个相当大的空地,用以露天堆放杂货,两边的厢房向后延伸形成一组田字形的院落,可以清楚地望见远处明觉尼寺的宝塔的金顶。郭晞拴了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任氏和宠奴的后面,穿过嘈杂的大厅,大厅里面除了操着不同口音的大唐人,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波斯胡商。

    “二十,你们回来啦!”说话的声音很高、很有韵味,并有些戏曲的腔调。

    他们走入一间门前种植山茶的客房,就听见有人在里间唱歌,透过轻纱郭晞看到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正在插花,她身上穿着一件刺绣薄罗衫子,搭在双肩的披帛一直拖到脚面,头上只简单结了巾帼,用一支银发簪固定着。发现他们进屋,就放下滴水的花束,笑盈盈地向这边过来,她那欢迎的目光里洋溢着惊讶与欢乐,读懂她的表情,郭晞心里马上便放松了。

    “阿姊,这是郭三郎,”任无双为双方介绍道。“她是我八姐。”

    “啊呀,瞧,你看我一点都没准备,真真要怠慢了客人。二十,干吗不叫宠奴先回来通知一声,我这蓬头垢面的样子,也不怕笑话啦。”

    “是我冒昧打扰了。”郭晞与任八娘见礼,两人面对面拜了拜。

    任八娘喜滋滋地请郭晞在左首铺着竹簟的榻上安坐,摆了几盘时令水果,用好奇的、带点探究的目光打量他。“恕妾身招待不周,少待,幸亏还留着一块上好的峡州茶。”

    “哦,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非品尝一下不可了。”他兴致勃勃地说。

    任八娘让无双坐下陪着郭晞说话,自己从床头的香奁里取出小片用丝巾包裹的干茶饼,先略微掰碎,然后倒入宠奴捧着的盏中碾成极细的粉末。

    “阿姊煮茶的功夫可是第一流,凡喝过的人没有不赞叹的。”任无双特意讲道。

    “这好像是南方的煎茶法吧!”郭晞注意到任八娘正往茶釜中注水。

    “对啊,是阿姊从西山老和尚那里学来。”她朝他微微一笑,显得非常可爱。

    “好极了,我原以为在长安是喝不到这类饮法的茶。”

    “以后若是你有空,满可以来做客,我和阿姊都很欢迎。”无双自然而然地说。

    “我求之不得,”郭晞高兴道,他对这个娇媚动人的姑娘非常着迷。

    “你不嫌弃就好,我还希望请你作东道主人呢!”任氏说起话绵言细语,声调圆润,而且语音清脆,有时略微带点优柔,伴着芬芳的呼吸轻轻吐出的字句,往往给她的话加强了节奏,并给人以低吟浅唱的感觉。

    “乐意之至,长安及周遭的景致多有引人入胜处。”郭晞当然愿意有更多与任无双接触的机会。而在两人闲谈之时,任八娘正向第一沸的水中加入食盐以调味。

    郭晞饶有兴趣地尝试着倾听了一下水声,还看见许多细小密集的气泡浮出。他平时不常喝茶,尤其是煎茶这种风雅的习俗目前在长安也不太流行,只偶尔将茶末放在杯中用开水冲灌后即饮用。记得后世故事中多讲到“扫室添香,煎茶待之”的佳话,没想到自己也有幸身临其境。这会儿他以舒适的姿势坐在榻上搁起了脚,悠然自得地享受任氏姊妹的款待。宠奴摆开一套茶具,所用的器皿都很洁净。

    “好精致的器物!”他指着面前青色的瓷杯称赞道,于是宠奴给了他一个白眼。

    “不瞒你说,”任八娘愉快地接茬道:“其实这是南朝旧物呢。”

    “原来如此,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人馈赠了些蒙顶石花,据说是上品。”

    “真的?”任八娘欣喜地说:“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呀!”

    “八娘若是喜欢,下次一定带来共尝。”郭晞顺水推舟地说。

    “我便却之不恭,不与你客气了。”任八娘爽利地回答道。

    “从前常听阿姊念叨蒙顶茶有多好,这回可有口福了。”无双附和道。“但是三郎,”她疑惑地问。“怎么会有人送茶给你,这可不是关中的流行呀?”

    于是郭晞从榻上起来,正容答道:“我是太原人,移居京兆,自魏周以来,家中历代为官,祖父历经四州刺史,家父现任朔方节度副使一职。我适逢太平盛日,蒙祖宗余泽,早已门荫入仕,后来兵部迁转又北戍单于都护府……”,他简明扼要地讲了陇右的遭遇。“天子锡封县伯,擢升我为金吾将军。”

    任氏脸上流露出惊讶、困惑、犹豫的神色。“原来三郎是贵人,”她拜伏于地,惆怅地说:“奴是草泽浮萍,竟将你当作寻常官吏对待,真是天大的冒犯。”

    郭晞急忙扶起她,手指着天发誓道:“今天是好日子,让我遇到你,就好像发现了明珠宝玉一样,怜惜爱护还来不及,岂敢以富贵相欺,肆意轻贱呢!”所说的话真实又诚恳。郑重地说,“请视我为邻家郭三。”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听到水声连绵,任八娘舀出一瓢水搁在旁边,“既然郭郎是真心实意,二十你应该欢喜才对。”随即用竹夹持续而平稳地搅动釜中水,之后任无双展颜笑道:“是我落俗了,”不觉红霞上脸,又低首无言,心里却暗暗欣悦。

    看见任氏的光彩艳丽一如当初,妩媚的笑容和生动的双眸令郭晞不由得为之心旖神荡。“是我之过,先前不敢明说,生怕你们回避,以免生出失之交臂的遗憾。”

    “早上听闻喜鹊叫,果真是有佳客到!”任八娘回头笑对无双戏谑道。“不知郭郎这位应景之人能否成为入幕之宾呢!”

    任氏羞涩地掩口笑着,没有回答,郭晞的心情犹如破晓般突然爽朗起来。看着任八娘将一小勺茶末放入水里,问“八娘,你们到长安是打算开茶舍吗?”

    任八娘迟疑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还是用慎重的眼神征询了任氏的态度。“呃——我已经来两年了,虽然平素多无事,但是归教坊司管辖,到南衙去听候差遣,不像二十,无拘无束,还没有其他打算,我是觉得孤零零一个人在长安,才叫她来陪我。”

    “外教坊,我大概知道一点,”郭晞想了想,皱起眉头随即又放松,对待的态度没有丝毫芥蒂,“是在宣平坊吧,眼下兼着教坊使的可是内常侍、左骁卫中郎将李大宜?”他忽然想到了小宦官李仙鸣,既然有过一面之缘,或许将来真有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根由。

    任八娘柔和的目光朝向郭晞,从心底涌出一股喜悦的情绪。“正是,不过他很少管事,平常在宫里居多。”她像是突然记起什么,接着又补充道。“倒是他一个新认的义子,唤作李仙鸣的,看似好相与,时而向我们姐妹请教音律。”

    “我见过他,相谈还算愉快,虽然眼下出身微末,不过,将来也未可知,”发现两人对自己的断言半信半疑,郭晞不由得笑道。

    任八娘将起先舀出的水又倒入釜中,“我们是不懂,自然相信郭郎不会看错,”过了一会,她移开火炉,向盏中分茶。“只得了四碗,再多就没味道,郭郎姑且品品,可惜长安的水不比江南,始终有股子涩味。”

    郭晞端起来在手中转了半圈,一阵清香扑鼻。他缓缓饮入口中,舌尖微苦,一股热流慢慢从咽喉沁到腹部,稍微感到头上发轻汗,继而浑身毛孔舒张,由内而外一片清爽,只觉得腋下习习生风,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快慰。“好,好,好!”他连声夸奖道。

    “郭郎谬赞了,不怕笑话,手艺已经生疏好久,不过,二十也会,还不差呢!”

    “八娘的茶艺当然是上品,以后,少不得也要尝尝二十的。”

    “我可不敢献丑,”任氏说,“八姊越发精进了。”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跟着是几个人杂沓的脚步,无疑是有不速之客。他们走进房内,意外地见到郭晞挡在跟前,不容置疑地命令他们,“止步。”

    来者有三人,当头的一身胥吏打扮,大概路程很远,晒得黑黑的瘦削的脸上满是怨意,幞头有点散乱,薄薄的嘴里斜叼着一支草茎,瞧上去完全是那种欺软怕硬的油滑小人。他们看到郭晞倒是十分纳闷,因为很明显他不应该是这里的客人,或者说不会亲自屈尊降贵。由这个小吏势利的眼里发现,郭晞戴的是长脚官样幞头,穿的虽是白衫却是宝花罗,脚上的六合靴至少两贯钱,尤其腰间系的金玉带,使他们见了更为惊愕,这个颤栗的小吏异常羡慕郭晞的一身装束,因为说明很多显而易见的事实:微服的官员,少年权贵,以及显赫的门望,特别是在含元殿或兴庆殿上的一席之地。郭晞不耐烦地问:“倒底有何事?”

    小吏恭恭敬敬地叉手回答,他们是受教坊都知冯延鹤的差派,吩咐任八娘明天清晨入外教坊,彩排小重阳宴赏的歌舞。

    郭晞不高兴地摆摆手。三人很知趣,见不再发问,蹑手蹑脚地走了。他喝完余下已凉的茶,从半掩的房门看去,淡金色的阳光透过花架上缠绕的树藤低斜地钻入墙角。

    夕阳即将落山。门被敲响,郭晞的四个防阁——由朔方士卒充当,刚才留在旅店外等候——停在屋檐下,“郎君,天色将晚,快敲咚咚鼓了”。任家姐妹站起来,无双轻轻接过他手上的空盏,八娘问道:“不知郭郎住在何处,离此多远?”

    “在街东升平坊,鼓漏尽前还赶得及。”虽然意犹未尽,郭晞也只能暂且回去。“我有幸受到你们的热情招待,并和你们亲近谈笑。第一次见面,仓促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准备,”他便叫随从拿出蜀锦与缭绫各一匹,当作礼物送上。

    任氏笑着拦阻说:“依照宾主的礼节,不应该这样。奴见识浅薄,没认出三郎是贵人,才敢请你来住处,否则明日还须往府上回谢,我们姊妹身份微贱,已是罪过,怎奢望贵府家人予以通传。今天的粗茶,是我们区区一片心意,三郎更无需介怀,以后如果另外有时间,再好好招待你。”她坚决推辞,始终不肯收下两匹锦绫。

    任八娘道:“郭郎是我们的贵客,以礼相待,二十的话确实有道理。”

    “如此,我就不勉强了,”郭晞缓步走出去,任氏和八娘相送到旅店门外;他将赤乌牵在手中,赤乌却很亲昵地挨近任氏,任无双也温柔的摩挲着它的鬃毛,低头不语。郭晞佯怒道:“我这主人排第二了,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畜牲以前的野性、脾气呢!”

    无双不由吃吃笑道:“可要好好待它呢,”两眼闪闪发光,让它在脸颊上轻轻舔一下。

    “美人宝马两相宜,最是流连不忍去,”郭晞情不自禁地说,他举起拿七宝马鞭的手,敲了敲自己的头。“确是重阳将至,乐游原上风光正佳,我欲明天请你们联袂而往,”他期望地用眼神打动任氏。“未知意下如何?”

    任氏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十分乐意,早就想去游玩了。”

    “太好了,”郭晞兴高采烈地说:“一切由我来准备,你安坐便是。”

    “可是刚才那些人……阿姊明日有公事,不得空,怎么办?”无双在欢快一会儿之后,这时发起愁来。“唉,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三郎,要么延后几天,你不会气恼吧。”

    “这倒无妨,”在郭晞神气而英俊的脸上,一道浓眉往上一扬,两只明朗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办,我自会派人去解释,你们不用疑虑。”郭晞拍拍赤乌的脖子,一脚蹬上去,把马盘了两圈。“明早辰时,我和车一起来接你们。”

    “嗯,你骑马当心,不要急着赶,算算来得及,明日再会。”

    “你们进去吧,早些将息了。”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头看见两人依旧在挥手,直到郭晞的身影消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