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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教弩场(四)

    说话间,郭晞与长孙姐弟已拉开十数步的距离。突然,如波澜般由远及近泛开一阵惊慌失措的骚乱,作鸟兽散的人们狼狈地夺路而逃,也不管被撞翻或迟慢者的死活。郭晞听到前面有马蹄接连跺泥的沉闷响、尖厉的哨声和声嘶力竭的吆喝。失控的正是先前空骑的赛马,嘴角滴着一口口白沫,眼底渗出疯狂,在人堆里横冲直撞,如草芥般践踏。长孙姐弟等人首当其冲,周围的人为了逃命,一哄而散,一下子把手攥手的两人冲开了。两名勇敢的士兵试图冒险用粗绳将它拦下,另一个舞刀在先意欲恐吓延迟,可是它简直势不可挡,唏溜溜一声嘶甩腿就将之踢飞,左侧的士兵被拖拽了七八步,两只血淋林的手才得以松开;右边的腕子卷在绳里,死命地挣扎。但他们终究不是做无用功,侥幸有这一刻的延迟,后退的人群避之唯恐不及,才有机会闪开。然而恰恰因为此,只剩下长孙姐姐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道上,跌了一跤,坐在土里,急切间起不得身,束手无策的她掩目不看,只能听天由命。

    千钧一发之际,郭晞没有丝毫夷犹,挺身而出,立刻三步并做二步护在她跟前,做好冲撞的准备。疯马将至,他先发制人,迎上去跳起右肘往下一锤,再趁其短暂恍惚的空挡双臂绷紧用力居然把马头按住,竟成僵持之势。疯马显然不曾料到会陷入人类的困境,条件反射地一咬牙抬腿向郭晞踢去。郭晞以牙还牙,瞅准了后发先至,一脚踹在马腿的关节。疯马顿时一声痛苦的哀鸣,受创的前腿咔嚓一下断裂,由于重心不稳,另一条也无奈跪倒,半个前身就此落地了。郭晞得势不饶,两腿牢牢地扎在地里,手掌握紧、十指猛抓辔头,逐渐将马头压向地面。疯马则狂暴地加劲反抗,不住地尥蹶子,妄图挣脱。郭晞死死摁住,容不得一点放松,互相进入角力分生死的危急关头。旁人一个个都看傻了,谁也不敢上前相帮。

    “嗨!”郭晞大喝一声,力敌千钧掀翻了疯马,顺势狠狠抵住马脖上的气门。疯马躺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仍不肯乖乖就范。郭晞空出一只手,捏起斗大的拳头疾速打去,雨点般落遍马头和颈项上。就这样足足过了十分钟,疯马再无力气,最后回光返照地蹬了两下后腿,翻着布满血丝的圆眼,嘴里大口大口喷着血块,再也动弹不得,只剩下苟延残喘,渐渐地七窍流出血来。郭晞见状才松开手,替它抹上眼皮,说,“可惜了这匹突厥马。”

    长孙从重由打人群中挤出,跑到姐姐身边搀起她,她如梦初醒,后怕不已,小声抽泣起来。人们把郭晞和死马团团围住,即敬畏又拍手称奇,对他投以崇拜的视线。

    韦崟和焦晖姗姗来迟,两人分开人群,随意踢了踢马尸,反正他们对郭晞的壮举早就习以为常、不再大惊小怪,心底默认郭晞是项羽一样的人物,对他宣称的使命信以为真了。

    韦九茫然地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悟,脸上现出琢磨的神情,终于,在长孙姐姐抬头间灵光乍现,这个酒色之徒也只是这时候脑子最活络。“你不是长孙家的小娘子,名叫……”郭晞来不及擦的手一下捂住他的嘴,之后的话音变成断断续续的支吾。

    “你就给我省省事吧!”郭晞对韦崟说,用眼神暗示他眼下不合时宜。

    “呸呸呸!”韦崟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他要把脸上的血迹拭干净呢。

    “两位,要是已无大碍,此地人多嘴杂,不妨早些离开。”郭晞抬手给长孙姐弟引路,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总算有惊无险,天将傍晚,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惊魂未定的姐弟也无暇细想,在他的安排下匆匆离去。郭晞则又回到现场,毙马被五六个壮汉吃力地搬上大车,拖到东门郊外趁夜掩埋。郭晞叹了口气,吩咐道。“那三个人呢?我做主,生还的重赏,死去的抚恤,不令勇气白付。”

    隔了一天,郭晞和任氏中午正在堂上用餐,外边彤云密布,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由昨夜起下个不停。四面生着猩红的火炉,两人坐在铺着厚软茵褥的食床上,食案上的小锅中翻腾着滚烫的水,慢慢煮着壶里的新酒,郭晞悠闲地欣赏雪色。西北风将台阶下的雪花吹入室内,他斟了一杯酒,发现不动筷的无双呆住了,苍白的光线下,她的脸显得很惆怅。

    “二十,你在想什么,愁眉不展的。”

    “是为这场雪,下得太不是时候了。”

    “哈哈,我懂你的心思,但你能左右天气,让整个冬天不下雪吗,农人会哭死的。”

    任氏对他的笑话视若无睹,嗔怪地横瞪了他一眼,放下筷子说,“三郎,奴才开头啊,刚把起房的木料堆满,正准备大干一场,你倒好,非但一推三六九,还尽说俏皮话。”

    “当然我的不是了,”郭晞洒然一笑,殷勤地给无双倒了杯,酒盅一碰两人一饮而尽。“心急吃不了热粥,凡事要循序渐进、张弛有度,这二十间店我们天晴则快点修,不好就慢慢来,总之一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欲速不达,你也要掌管好。”

    任氏听完他的议论,才如释重负,心头卸下多余的担子,又恢复往常的快活。小海池填平后,无双被委以重任,每日早出晚归监督工程,当作一生的事业来筹划,因此兢兢翼翼、亲历亲为,大有废寝忘食之势。郭晞得悉她这般耗费心力,大大紧张了一阵子,见她始终不悟,才发此譬喻,希冀她堪破迷误,不再贸贸然细究枝节,提纲抓总即可。

    她问,“等店面建成,是打算出租呢,还是自己经营。”

    “当然是自家来做了,转租岂不浪费,则又少了一层。地当西市的要害路段,估摸着每日获利不下几千文,是个快速的致富之法啊!”

    “三郎,虽然说的是很妙,但西市那么多店,又有何区分呢?”

    “二十勿忧,只管放心,我有一整本生意经!也不外乎八个字‘因时制宜、推陈出新’而已,并非我郭某吹大法螺,只怕是大材小用呢!”

    无双莞尔一笑,继而惴惴地说,“原来三郎早已胸有成算,叫奴心生惭愧,可奴有本事消受么?三郎天生星君下凡,自然心想事成,可奴肉身凡胎、见识浅薄,只怕误事是小,为害甚大。此刻一诉衷肠,不是有意推托,实在忧虑于力不从心呀!”

    郭晞略带鼓励地说,“你是我的枕边人,第一信得过的人,不托付你,还能指望谁!总要身体力行,一道分忧解难才成。”

    “奴会尽力而为的。”她鼓起勇气,捏着拳头说。

    “先抽十五人,连同磨勒一起,协助你处事。二十,别小瞧这个黑磨勒,他出身海外,经验丰富,是大有主张的奴辈,你若有疑难不决,可多多听取他的意见。”

    “太好了,”任氏畅快地朝他一笑。“奴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底了。”

    “只要赶在开春前,把框架搭起来,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嗯,奴一定不负重托,让三郎十分满意。”无双兴冲冲的满斟了酒,当着郭晞面,一口气喝干,将杯子覆倒。

    “我稳坐钓鱼台,静候佳音。”郭晞说,“再有困难只管对我讲。”

    当天晚些时候,一路风尘仆仆的任海川回到长安,郭晞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吩咐次日为他接风洗尘,举办软脚宴,同时下帖去请韦会。正逢雪后天晴,在花园的梅树底下设宴,也不需专门打扫,简单铺了草褥地毯,三个人一边吃酒一边观景,远眺蒙蒙雾霭、白雪皑皑的终南山。酒酣耳热之际,任海川主动解释道,“上回不告而别,是某之过错,不敢强词,实望将军宥恕。”他自罚一钟,继续说,“实不相瞒,某这趟是受王中宪差遣,私下去太华山堪路,所以前时不欲声张,也是身不由己之故。”

    “王鉷善于理财,受天子赏,身兼数使,怎么找到你头上。”韦会啜着桂花醑说。

    任海川压低声音说,“他在宫中收买耳目,惯于揣摩圣意。据闻明年天子有心封西岳,他打算先声夺人,挣个头功,对御史大夫一职,他觊觎良久了。”

    “那任五兄这回是不辱使命喽?”郭晞问。

    “难说、难说,事尚未定,言之过早啊!”任海川犹豫地摇摇头。

    韦会讽刺地笑了,手拿竹筷敲了几个音说,“王鉷倒是知人善任,但凡有点本领的,都巧言令色地笼络,往自家幕僚中安插。他的野心,嘿嘿,也不小啊。至于他的弟弟和儿子,都是骄横跋扈、不知自抑的祸根孽胎,只怕会坏大事。所以前次他盛情邀我,也没答应。虽他势大,我亦不惧,犹能周旋一二。”

    “他与李相国狼狈为奸,阴辣狠毒也无二,君不见杨慎矜乎。”郭晞提醒说。

    “啊,那是自然,我岂不小心提防。恐怕他手伸得太长,经过太府出纳使,捞到西市来——算了,不提也罢,任五,听你的言外意,似乎半途生变,王鉷所谋之事,未必径情直遂,其中有什么差池吗?”

    “对二位也无需遮掩,当夜我仰观天文,以雍州分野度之,明岁关中春当大旱,夏初则大雨淋漓,久必成灾,既有天人感应之说,封华山岂不沦为笑柄!”

    “任五兄慎言,此话不可再泄于他人,”郭晞对任海川说。“你只以天道幽远、非人力所测来敷衍,虚与委蛇,慢慢地迁延时日,否则他或将归咎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