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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长孙璀(二)

    郭晞单独一人待在昏暗的中堂内间,在连地六合屏前的坐床上盘腿而依,精神明显有些懈怠,大有旁骛地杂念记挂心头,期望快点过完这一场。这时,话音落后,一位似曾相识的小娘子擦身走过暖炉灯座进来了,她恍然驱散了烟雾、阴霾和冬天的冰冷,似乎悄然带入早春的明媚气息,郭晞仿佛走到阳光灿烂、吹面不寒杨柳风、象花圃一样芬芳的田园里。她一望见郭晞,敬慕之心,油然而生,脸上露出一片浅浅的绯红,身子登时深深地俯伏于地,柔声说:“当日命悬一线,幸蒙搭救,恩重礼轻,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请受一拜,万望尊体胜常。”她哽咽起来,垂首不语,双肩因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郭晞来不及阻止,赶紧站起来,急切但又无措,看到她久久不起身,有心要上前扶持,可碍着男女有别,不敢唐突动作,只能指望后面的长孙从重相助了。

    长孙从重抢步先施了一礼,然后扭身说,“阿姐,起来吧。既然将军有令,你当客随主便,若不遵从,岂非失敬,也辜负了这番维护之意。”

    他拉起长孙璀的手,她在郭晞的劝说下,情绪也得到释放,顺水推舟地收了泪容,一时间云消雨散。等四人正式序礼,分宾主落座后,郭晞见三位访客皆庸中佼佼——长孙璀粉面桃腮,一对柳叶分翠眉,双目黑白分明,两头尖中间略圆,眼神灵转明秀,齿如含贝,按后世的标准说法是娃娃脸、婴儿肥,像完美的瓷器般精致无瑕;长孙从重身上的书卷气很浓,循规蹈矩、不逾跬步;长孙全绪则相貌魁伟,有一口意气风发的嗓门——所以十分欢喜。

    等相互叙了阀阅、行第及家讳,彼此都感到不虚此行。长孙璀和长孙从重是先朝太尉公长孙无忌的四世孙,父亲长孙元适,由尚书水部郎中出为华阴太守,正经是郭晞的父母官,郡君苏氏留家教养一子一女。长孙璀今年十五,乳名阿芝,闺中念书认字学针线。长孙从重小一岁,个头不高,略瘦弱些,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只是偶有羞怯之态,与姐姐依稀有几分相肖,正以崇文生的身份攻读课业。在长安与他一般前途辉煌的贵戚子弟有四五十人,崇文馆的直学士对他很欣赏,常当作勤学苦练的榜样大加夸奖。

    郭晞自嘲地一笑,当初祖父鉴于家门儒风不竞,欲改弦易辙,先试问诸孙的志向。郭晞本来胸无大志,从五岁起,也囫囵学了几年经书,亦曾侥天之幸获得推荐入崇文馆的名额。但他敬佩前汉班超,逐渐厌恶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生活,毅然弃文就武,从军朔方,才有今日的成就。他问道:“不知长孙七弟学业如何?”

    长孙从重拘谨地把头放低,口中传出的声音也是谦恭的语调。“已是通了三经,正读着《汉书》和《东观汉记》。”

    郭晞不禁佩服他的刻苦用功,现在的崇文生,多数虚应故事,有几个是真心读书的。

    长孙璀插句话,“就连馆里的先生也说小弟的文章有老成之风。”

    不过长孙从重倒真的比较腼腆,听到姐姐这么直白地夸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辩白道;“唉,阿姐谬赞了,那是老师鼓励我、一时的过奖之词,不好拿来当实话讲,我才刚摸到一点写文的门道而已,经常被墨汁涂改订正,有的自己都不忍看。”

    一个女仆持菱花承盘为每位客人奉上一碗新茶,郭晞则趁此闲空,将管家徐谦叫来,命家厨设食款待,即刻准备。他拟了份食单,吩咐照样去做。等嘱咐完,朝正品茗的三长孙邀请说,“今日得见三位,降玉趾于寒舍,自是蓬荜生辉。稍后务必赏光,留用便饭,以尽区区好客殷切之心。”收到“客随主便”的应允后,他见长孙璀浅尝辄止,微微一笑,说:“此酪奴乃新下空茶,非寻常乱入俗物,所上为第三煎,多品几口方觉好处。热饮三杯即是家,以茶代酒,我先敬三位。”他客气地举杯慢慢喝了。

    当依言的长孙璀尝到六七口时,脸上露出笑容。“果然口齿含香,滋味清爽。”

    待家人就近摆上食案,主客坐在同样的榻上,气氛便十分轻松了。郭晞对长孙全绪说:“我忝为员外将军,不理本军事务,也与同僚交接不多,想来实在惭愧。未曾料今天与街使相识,乃是一大乐事,惟愿日后常来常往,不至生分了才是。”

    “下官领命,定常造门下受教。”长孙全绪投桃报李道。

    郭晞又向长孙姐弟说。“两位也是一样,我的至亲好友在长安者甚少,识荆为幸,当日日扫榻倒屣以候。不要因我是粗俗武人而鄙视才好。心下惶恐,未知尊意若何。”

    “拳拳盛情,吾等受之有愧。既蒙将军厚爱,学生敢不从命。”长孙从重答道。

    “好!”郭晞鼓掌欢喜,又解释道。“来来来,非是我怠慢不供声乐,因有愚衷,直为席间有清言,何必丝与竹。”

    虽然动念在仓促之间,但家厨习惯于未雨绸缪,哪怕一二十人宴也可立办。不一会儿的工夫,八个侍女次第上前奉食,先是热气腾腾的蒸菜,时值天寒地冻,正好祛凉解饥。郭晞对他们说,厨下烧的鹧鸪尤其鲜嫩,有滋补的奇效。客人经过一路折腾和心理变化,也不故作矫情,当下痛痛快快地吃起来。其中最令他们中意的是烧烤肥美的羊羔肉,堂前陈着专门熏烤羊肉的铁架,肥膏遇火油焰淋漓,眼观目眩,让人食欲大增。不觉时已过午,一轮红日浮在树梢,幽邃的中堂内半是依人的金光。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天,成了长孙璀快乐的日子。

    他们随意交谈着,各倾己见,菜过五味,饱食之后,侍女撤了残羹冷炙,换上新食器。每人案上一尊酒鎗,一盏荷叶杯。既有人服侍,自然不劳他们亲自动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是近邻,相会何忧。我虽不才,也知吐哺握发之意,更需二三子常常屈驾前来,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砥砺受教也。招待不周,略备薄酒一杯,先干为敬。”郭晞立起身,举杯四顾,先用指头在杯中蘸酒,稍待,然后将酒滴弹向空中,以表示极大的恭敬,方才一饮而尽,转杯底相对。客人也应和着酒辞,回以愧不敢当、互为良师益友的心愿。长孙璀突然觉得,自己在教弩场遇险应该算因祸得福。与其说感激郭晞的救命之恩,倒不如说被他的风度吸引了,这就是长孙璀的结论。他身上有股如沐春风的感染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至诚的光芒。他虽然不过才十七岁,可与同龄者已完全不同,显得既矛盾又融合一体,使她尤其折服,情不自禁地憧憬着。

    她此刻宁可安安静静地陪着,听三个男人高谈阔论。郭晞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用身临其境的腔调,给他们讲述眼下唐蕃边境发生的紧急战况,以及千里赴援的朔方军的处境,对之前自己立下的功勋却只字不提。在交流中,郭晞发觉长孙全绪显然有他本人的观点,不是固步于长安县的一亩三分地、对外事懵然无知的朝官类型,经过深思熟虑才条理分明地阐述见解,如:两国实力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一冬的拉锯战不会有结果,来春哥舒翰还要再收复失地,但青海方向已到极限,还需另辟蹊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