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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素心若雪

    回到家,我感觉很累,躺在床上,内心不停地翻腾:飞白在想什么?我渴望了解,他在我面前总表现若即若离,当我被他吸引得去主动接近他时,他却在不经意间走开了,让我琢磨不透。他不是内向,常爱和朋友们高谈阔论,大家都喜欢他,但他仿佛在心里早已树起了一道天然屏障,永远与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就算我这个好朋友也无法打破。

    我是从何时开始欣赏他的?应该是在我被调离技术部门那一年吧,那时我的情绪沮丧到极点,看待事物很消极。

    这种情绪一直陪伴我,直到一次单位举办舞会,我的主管领导指派我和其他几个不太熟的同事去参加。美酒佳肴伴着欢笑声从下午六点持续到半夜,我一向不喜欢应酬,与同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看着杯盘狼藉、凌乱不堪的桌椅,舞厅里全是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耳边萦绕着大分贝迪斯科舞曲。黑暗舞池里的人借着持续不断、忽明忽暗、急速闪过的束束彩光,伴随着快节奏律动任意纵情地抖动着身体每一块肌肉,肢体间互相“缠绕”、拥抱着,释放出摩肩接踵下肉体挥发出的能量。刹那间,汗液味、酒气、咖啡味、烟草味和女人们浓重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让我只觉透不过气来,我忙找了个借口就往外走。

    当我走到舞厅外的茶餐厅,想进去坐会儿,却意外看见我的同事飞白也坐在那里,身穿一身白色西服,一个人优雅地喝着茶,看着书,面色沉静。虽然我和他平时不太走动,但此刻遇见,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问他介不介意我坐在他旁边。他笑着点点头,

    “喝杯茶吗?”他放下书,看着我,

    “啊,不了,我喝茶会睡不着觉的”,我好奇道:“你也来参加舞会了?怎么不进去呢?”

    “没什么,我只是比较喜欢静罢了。”

    我突然觉得和眼前这个人挺投缘的,看了看被他倒扣在桌上的书的封皮,不禁说道:“萨克雷的《名利场》,啊,这书写得很好,深刻极了,不过我讨厌里面的利蓓佳,人虚荣阴险,专爱巴结权贵,不惜出卖朋友。”飞白笑了笑,缓缓说:“别那么激动,是不是有什么苦恼?”

    此时的我也正想找个局外人倾诉一番,便把我这一年来在工作上遇到的挫折对他说了。他很认真地听着,在我说完后,依然很平静,保持着微笑,然后说道:“我最喜欢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了,克里斯朵夫是个有思想的青年,即使身处逆境,衣食无着,却始终保持着高贵的心灵,独立的人格,追求纯净、美好事物的理想从未动摇过。我想我们也一样,只要肯努力,心存希望,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我一直记着他的这句话,并不断勉励着自己。后来我在工作上吸取教训,发奋图强,经过一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升职的机会,得到了满意的职位。

    而我对他,也自然多了几分好感,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我们都喜欢纯文学,志趣相投,很有共同语言,会在一起讨论文学话题,也都欣赏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里克里斯朵夫坚忍不拔的意志、会沉浸于《日瓦戈医生》中主人公跌宕离奇的一生、将《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大法官的章节奉为反乌托邦的先驱经典…他尤其喜欢《日瓦戈医生》里那种忧伤凝重的气氛,还有医生日瓦戈在纷乱战争之外努力寻找一片可以和爱人尤拉平静度日的净土,却不得的哀愁。他常说他能理解日瓦戈,其实不光在战争时期,就是在现在和平年代,想找到一片净土不被打扰也是不能的。我听了,只会挖苦他:“飞白,你才多大呀,都有老医生的心态了。”

    还有我业余时间总喜欢写写东西,抒发一下自己的心情,写好后我都会发给他,他也总会很认真地看,然后发给我很长的读后感,还有他给我的建议,一看就知道他是经过反复思考的。记得有位青年作家曾说过:“写作的人是孤独的,他们写完作品从不怕读者批评,只怕无人问津。”是啊,现代社会大家都很忙,别人凭什么花时间和精力去耐心阅读你的文章?能读你的文章就是给你很大的面子了,别说他每次还给出详细准确的评论。为此我很感激他,欣赏他的才华,也很享受与他相处的时光。只是他在我的暗示下,似乎并不积极于更近一步的发展,依然不置可否。

    我并不是着急结婚,只是毕竟快四十岁了。这个社会对大龄未婚女青年并不友好,到了适婚年纪还没结婚,各种催婚就会席卷而来,什么你再不抓紧,好男人都被抢光了;等你人老珠黄,生不出孩子来,就真没男人要了。

    还有人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后会七嘴八舌地议论,做出种种猜测:她怎么这么大了还不结婚?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

    这些话明里暗里地总会陆陆续续传进我耳朵里,开始还可以不听不理,但听得多了,岁数也越来越大了,连自己都不得不怀疑,自己再不结婚,是不是真的没人要了?

    但婚姻的基础难道不是爱情吗?看看周围,和自己走得近、可以谈到感情的只有飞白了,但扪心自问:我爱他吗?好像这个年纪也很难再有多么强烈的爱情了。

    那么也只能为了结婚而结婚,毕竟我还没强大到一辈子不结婚。只是我跟飞白真的适合吗?我不懂婚姻,只是周围很多人都觉得我们家境差的太远了。家境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也不知道,只是我都这个年纪了,如果错过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

    飞白来找我吃晚饭,饭中他向我提及今天是他妈妈忌日,我这才想到他妈妈前不久去世了。飞白说他想去他妈妈坟前上柱香,可被困于此却什么也干不了。说着,他脸上露出了无限惆怅…

    “他可真孝顺啊!”我不由在心里称赞道,又想起那时真是祸不单行,裁人的事悬而未决,飞白的母亲却突然得肝衰竭去世了。这个噩耗我知道得很晚,那时我正好在外地出差,刚回来就听说了此事。我还听人说他妈妈患的是急症,走得很突然。

    我心中很惭愧,在他妈妈病危住院之时,我在外地没能陪在他身边,现在他痛失亲人,正需要朋友安慰,我却又没在他身边,这很不应该。

    于是,我拿起电话打给飞白,想安慰一下他,那边铃音响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总算接了,电话那头传来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喂,冰儿,怎么了?”我一听他的声音,心疼不已:“飞白,我听说你妈妈走了。你也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啊,我已经好些了,没事儿,你不用惦记了。”

    听了这话,我的心却没有丝毫平复,只继续着:“飞白,我们相交一场,作为你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去看看你的。”那头有些迟疑:“这…就不用了吧,你也挺忙的,再说我这儿也不是什么好事…”“飞白,你听我说,阿姨住院,我没帮上你忙已经很不安了,要是这个时候你都不让我去你家给阿姨上柱香、鞠个躬,那我的心真的难安了。”那头犹豫片刻,终于说道:“那好吧,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就把地址发给你,就是太麻烦你了。”

    飞白家坐落在本市很偏僻的一个区里,靠近远郊边界,且交通不便,不仅没有地铁甚至连公交车都没有直达的。

    在白天出发前,我因不认路本想和同事结个伴去,可问了一圈愣是没有一个同事愿意一起去,不是嫌死了人晦气就是说自己与飞白平时不熟,没交情去他家祭拜亡人。

    “没交情?不熟?”哼,我心想飞白要是个领导,哪怕就是个小科长,要去看他的人估计这会儿都要排长队了吧?

    实在没人陪同,我就只能一个人去了。我本就不认路,又从没去过那么偏僻的一个区。飞白发的地址里的道路名、车站名我自然一无所知,我只能一路一边拿手机上网查着路线、所乘哪路公交车、到哪站下车、再转乘哪路辆车…

    就这样,我白天出发,转了三次车,下了车天已经擦黑了。可饶是如此,离飞白住处还有一段路程。再一查,原来从这里到他家再没有公交车,只能徒步走了。可这么偏的地方,天又黑了,我也不认路,要怎么到他家呀?

    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很快,电话那头就传来他的声音,听完我的困难后,他说让我在公交车站等着,他一会儿就来接我。

    过了大概20分钟,只见他几乎小跑着过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脸愁容疲惫之态,想是这些天他痛失亲人又连日辛劳,还要独自照顾年老体弱的父亲,已经心力交瘁了,右手臂还缠着黑纱。可我还要他在劳累之中,跑路来接我…

    想到此,我既心疼又内疚自己怎么老给他添麻烦呢!此时,他已经三步并两步地奔到我面前,说:“你来了,一路辛苦,走,赶紧上我家吧。”

    夜幕下,我跟着他走进了一个小区里,小区里有几幢楼房,几个人在散步,还有个小卖部,和一个水果摊,很冷清的样子,配套设施也不齐全。虽然黑夜下,我看不清这些楼房的具体模样,但在微弱路灯光照射下,我隐约感觉那些楼房,其实就是那种旧式筒子楼,一看就上了年头,年久破败,无人搭理,不知是否已到使用年限,有无坍塌危险,想来住在这里的居民经济收入也不会太高。

    走过了几幢楼,飞白停在了一幢前面,指着它说:“我家就在里面。”我遂跟随他走了进去。

    筒子楼里传来一股发霉加恶臭的刺鼻味道,久久不散,楼道狭窄,且台阶大多坑洼不平,残缺破损,真怕一步没注意就踩空摔倒。有的楼层里没有灯光,走起路来就要更加当心。借着有灯的楼道发出的光,可以瞥见墙上破败不堪,白漆被剐蹭掉不少,还被人用彩笔、粉笔、刻刀或干脆用手指胡乱涂抹了一大片…

    他家在三层,没有电梯,整层楼道被长长的走廊连接,走过公用厕所和厨房,在东侧第二户人家门前,飞白驻足说:“到我家了。”只见黑漆门面上贴着关公画像,左右两边还有副对联,顶着个横批,看得出是个传统家庭。

    飞白推开门带我进去。屋内气氛紧张压抑,墙体年久失修,掉落下片片灰白漆片。陈设极其简陋,且很是陈旧,看着都像二、三十年前的老物件,总共也就一台电视机、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书柜。桌子上摆着一捧黄色桌花和这间屋子一样的冷清,其中一片已散落在外的花瓣则更显落寞。

    在桌子的中央位置摆放着一张中年女人的黑白头像照片,应该就是飞白的妈妈吧,长相还挺好看的,哎,只可惜,年纪也不算太大就走了…

    一居室房里,没有打隔间,划分空间区域的只有一块玻璃挡板,隔在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之间:那张单人床应该就是飞白睡的吧,双人床不用说是他爸妈的,当然现在只剩下他爸爸了。

    果然,双人床上坐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男人看上去很显苍老,满脸皱纹,无精打采,很劳累的样子。

    飞白介绍说,这是我爸爸,我上前一步叫了声“叔叔好。”又转身向那个女人照片连鞠了三个躬。这时,飞白向他父亲说道:“爸,这是我的同事,夏冰儿,她来看我的。”

    他父亲立即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向我招呼着:“哎呀,飞白的同事啊,来看望他,那真是有心了。来,快坐啊…”

    我急忙拉来把椅子,坐在了飞白和他爸爸坐的那张床对面。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话,只先安慰他父亲:“叔叔,阿姨走了,您也别太难过了,还有飞白呢。”老人叹了口气说:“哎,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个家呀,平时就靠他妈妈撑着呢。我没本事,身体也不好,早早就病退在家了。他妈妈在国营大饭店上班,效益还不错,贴补着家用,可谁知就这么突然走了,这让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一听倒不知怎么接了,沉默着,只听老人接着说:“不过所幸我这孩子还是争气,工作上没让领导说出半个不字,一直挺稳定的。”

    “咦,难道飞白没跟他爸爸说他可能会被裁的事吗?”,我暗自思忖着。此时飞白赶紧接口说:“爸,人家冰儿今天是特地来咱家看您的,她是大学毕业生,平时在单位就挺得领导器重的,前途无量。”

    老人一听这才“啊、哦”了两声,继续道:“哎,那就好啊。大学生,上了大学就是好,姑娘,你家境一定不错吧,能供你上大学。我这家就不行,从小就没给孩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想想真对不起这孩子啊。”

    我怕再度勾起他的伤心事,赶忙说:“叔叔,您千万别难过。飞白真的挺好的,虽说没上过大学,可工作能力还挺不错的,在我们单位也是业务骨干呢。”

    谁知老人却说:“哎,这倒是。这孩子从小就孝顺,听话懂事,他妈妈生病住院到办丧事,全是他一个人在跑,辛苦奔波,一句怨言也没有。”

    我不由得对眼前的飞白更心生好感:“没想到他经受了这么多,可还能如此坚强地支撑到现在。”老人仍在悲伤情绪中。我怕再说下去会引起老人更大悲痛,赶紧告辞出来了。老人怕我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让飞白把我送到车站。

    此时夜色更深、更浓了,黑暗如棉被般裹住了路上零星行人。我和飞白一路走着,他好像也没从悲痛中走出,我也被这种情绪感染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终于,飞白开口说:“冰儿,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我爸爸心直口快,话多了些,你别见怪啊。”

    我赶忙说:“没有,你爸人挺朴实的,还让你来送我。再说,应该不安的人是我,你妈妈住院去世我也没帮上忙。”

    “没什么,你就是在我也不会让你帮忙的。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没义务替我分担什么,我不会欠你那么大的人情。只是这人真不能有病…。”

    我听出了飞白这次遇到了很大困难,忙对他说:“飞白,这就是社会。你之前不也开导我学约翰·克里斯朵夫,不管生活如何坎坷,都要保持纯洁乐观心态吗?再说,你爸爸也需要你照顾呀。”

    飞白听后凝视着前方很久,似乎陷入到了对往事的回忆当中。片刻后,他的笑容变成了苦笑,让我突然都有些讨厌回忆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在被夜色笼罩的人行道上。

    还好他很快就打破了沉思,像重又想起了什么,苦笑着说:“当然,‘素心若雪’,是我一直追求的境界。其实,我就是为了我爸,要不然我就给我妈做手术了。”

    “啊?什么?”

    “我妈肝衰竭需要换肝,手术费要四十万。我本想去借借看,争取把手术费凑齐。”

    “那肝源呢?”

    “当然是用我的肝了”

    “啊?天哪?你要给你妈妈捐肝?”我惊讶得大声道。

    “其实你不用惊讶,肝源本就紧张,我妈的病情干等肯定来不及,只能由我们这些亲人提供了。我爸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我总不能让他捐吧,那就只有我了。”

    “那倒是,可后来阿姨怎么还是走了?”

    “因为根本就没做手术。”

    “啊?是手术费没凑齐吗?”

    “不光是,还没等我去凑手术费,医生就劝我不要做手术了。现在国内医学对肝移植手术成功率不是很高,如果失败了,我在手术台上再有个闪失,我爸都六十多岁了,他可怎么办呀。所以,我为了我爸就彻底放弃了对我妈的救治,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啊?”

    我听得瞠目结舌,可以说,从小生活优渥的我,一向没经历什么大波折,更不用说像飞白面临的“生死、患病、筹钱、捐肝”这些大问题、大抉择。平时别说遇见,连想都没想过。而和我是同龄人的飞白,却要把这些难题在几天之内连番经历一遍,艰难无奈之情形可见一斑。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说:“飞白,你没有不孝,我觉得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就像医生判断的,现在国内肝移植条件还不成熟,万一做失败了,你又有个好歹,让你爸可怎么办呀?他已经中年丧妻,不能再失去你了,还要背负着手术欠下的巨额债务,他一个人可怎么承受得了啊?倒不如让阿姨安静地走了,也能少受痛苦。”

    我不知道我的这番话是否安慰了飞白,只希望能稍减他心中苦闷,“而且你还要想想下面该怎么办?刚才我听叔叔的话里意思,你并没把单位可能裁你的事告诉他。可如果单位真裁了你,你是不是该早作打算?毕竟你还要负担你爸爸的生活呀。”我有些担忧地继续说。

    飞白顿了顿,淡定地说:“是啊,我爸已经上了年纪,我怎么忍心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他呢?有什么困难当然是由我这个做儿子的全部承担了。况且我放弃手术就是为了我爸。我以前就想着要努力挣钱,好给我爸妈买个大房子。可这些年市内房价一涨再涨,我根本买不起。眼下我妈妈又不在了,永远也住不进大房子了…”

    说着,他的遗憾之情已显露脸上,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好,只想着把话题岔开,说道:“所以啊,为了不把这遗憾带给你父亲,你更要打起精神,努力奋斗,才能照顾好你爸,争取让他住上大房子啊。”

    “那是当然,我一定会让我爸生活安逸、住上大房子的。只是眼下我真不知道我要真失去工作,我的学历又只有中专,要再找不到好工作,我要拿什么供养他啊。”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怎样都无所谓,我就是怕亏待了我爸爸,不能尽孝啊。”

    我看着他那张美好恬静的脸,心想自己真是幸运能结识这样善良真诚的人——即使在如此困苦的环境下,他仍能保持着内心的纯净,一心只想着他的父亲,为父亲尽孝。想到此,我不由感动地说:“嗯,我相信只要你有信心,凭借你的能力一定能实现的。”说话间走到了车站,我让飞白赶紧回去,别让叔叔独自在家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