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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事了

    两人私下里这一番眉来眼去,倒是没引起贾母和贾珍的注意。

    贾琏走后,贾母闭上眼睛在罗汉床上养了会子精神。

    毕竟老太太有了春秋,精力倒是越发不济了。

    贾蓉放眼瞧去,这屋里一应陈设自不必多说,皆是大开门的物件,有些还是宫里赐下的,精致华美。

    堂上的贾母满头华发,额上系着条点翠的抹额,旁儿还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

    自碧纱橱里传来一阵孩童哭闹声。

    贾母顿时睁开了眼睛,急切看向了身边的丫鬟道:

    “怎生又哭闹起来了,鸳鸯你去瞧瞧宝玉,可是丫头伺候的不妥帖了。”

    “我这就去。”

    那丫鬟转过脸,虽是惊鸿一瞥,却也让贾蓉瞧清楚了。

    这丫头一张鸭蛋脸如新剥的嫩鸡子,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点缀着几点雀斑。

    行走间,隐约能见到细嫩的腰肢轮廓。

    虽是衣衫是贾府丫鬟们常见的红配绿,却愣是穿出了清水芙蓉雨中开的感觉。

    “果然就是这位金鸳鸯了,倒是生的一副好样貌,不过也是,这老太太素来偏爱颜色好的……”

    贾蓉心中腹诽,这一愣神,反倒落入了堂上贾母的眼里,等鸳鸯回来。

    “老太太,原是宝二爷闹着要琥珀牵着手才肯睡去,我去哄了一会子,也扛不住这瞌睡虫,现下睡的沉了。”

    贾母才放下了心,轻咳了一声,开口道:

    “蓉哥儿……”

    贾蓉打起了精神,恭声回道。

    “老太太,蓉儿在。”

    贾母瞧着堂下这个半大少年,身姿挺拔直如芝兰玉树,眉眼虽还稚嫩,却也显出内里的冷峻。

    “那毕竟是你老子的随从,你怎好任意发落,便是打板子,也该禀报你老子,由他来处置才妥当。你今儿闹这一出,哪里是打奴才的屁股,分明是打你老子的脸子。”

    听到最后一句,贾蓉心中暗笑,面上适时做出讪讪的表情。

    “却是蓉儿欠了考虑……”

    这老太太也是个妙人,分明话里藏着话,也不知是在提点哪个?

    果然,一旁的贾珍也是一愣。

    老太太这话,怎生听着如此别扭?

    几番欲言又止,可对上老太太瞥过来的眼神,贾珍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

    贾蓉接着道:

    “孙儿也是一时激愤,这喜儿一则盗财,二则赌钱……”

    贾母皱了皱眉头,打断贾蓉,转而看向了贾珍,问道:“珍哥儿,这里头还有下人赌钱的事?”

    贾珍点了点头。

    “这下人既在府外赌钱,便一定会传入府中,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珍哥儿,你也是做族长的人,这点子道理瞧不出来?这事蓉哥儿处置的倒还果断。”

    贾珍让老太太一顿训斥,想要辩驳,却又一时不知从哪说起。

    敲打完贾珍,贾母又把目光投向贾蓉。

    她原以为这个重孙子是个泥捏的性子,没什么能为,没想到暗地里憋着坏。

    在这府里几十载风雨,她老婆子再是老眼昏花,贾蓉那点子勾当还能瞒过她去。

    不过,她素来瞧不惯贾珍对儿子非打即骂的行为。

    这哥儿若是打骂过度,吓嚇破了胆子,移了性情,还能有什么出息?

    既是心里偏了立场,言语间倒也没粘针带刺,反而温言道:“你今儿闹这一出,你老子没罚你?”

    “蓉儿虽是出手急切了些,可老爷知晓我一片孝心,未做处置。”

    “不过,来前正和老爷说道着,既是到了重阳,索性打发重孙儿去祠堂守着祖宗。”

    贾珍一愣,这逆子多咱和自己商议过这事。

    不过,转念一想,明面上这逆子的行为挑不出理,自己倒不好出手惩戒。

    既是他主动去守祠堂,眼不见为净,倒也便宜。

    这般想着,贾珍也就没说话,默认了此事。

    “也好……”

    贾母哪里瞧不出来,这哪里是老子的主意,必又是儿子擅作主张,来的这么一出。

    入祠堂未必不是个办法,也免了父子相见,又是闹出风波。

    她近来谋划着大姑娘入宫一事,可万不能让西府这爷俩又生出什么是非来,平白给搅和了。

    瞧了一眼贾珍,随即拍板道:

    “那便这样,去祠堂好好反省,也磨一磨你的性子。”

    两人辞去后,荣禧堂里又恢复了安静,贾母揉了会子眉心。

    “都说这不聋不哑,难做家翁。这蓉哥儿自打挨了他老子一记狠的,倒是改了脾性,瞧他今儿那样,原也是个不省心的。”

    “珍哥儿自不必说,他老子不在府里,没人辖制,是个横行惯了的,两下相冲,我一个老婆子,也不知阎王爷何时点卯,能做的也只是在中间和和稀泥。”

    “我也只是个糊裱匠,这父子相隙,从古至今哪有好收场的,便是那皇家……”

    说到这,贾母自觉失言,慌忙住口。

    脚边的鸳鸯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臻首低垂,手中美人棰一下一下敲击着。

    等从贾母处回院里,已经是酉正了。

    贾蓉瞧见屋里的灯火还亮着,心下一暖。

    从院门前梧桐树背后的阴影处走出一人来,对着贾蓉笑道:“蓉大爷今夜好大的威风……”

    兴儿随着贾蓉来到书房。

    贾蓉从书架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木匣子搁到桌子上,接着端起手边的茶盏,抬眸朝着兴儿说道。

    “想必你家爷也等急了,拿回去交差吧!告诉琏二叔,我承他的情,改日请他个东道。”

    兴儿倒也是个妙人。

    “蓉大爷的东道,怕是主子爷不敢轻易来吃了,不过眼下吃不得了,我家爷马上要下扬州一趟……”

    贾琏要去扬州?

    贾蓉这才想起来西府有个姑奶奶嫁给了现巡盐御史林如海。

    如今算来,世外仙姝林妹妹怕是已经三四岁了。

    等打发了兴儿,贾蓉一个人静静站在书房的轩窗前,听着外面细雨打芭蕉。

    诸事一毕,贾蓉才发现自己心里的不安其实从来没有消去,原以为内心深处藏着的是愤怒。

    可愤怒的表象下,暗藏的其实是恐惧。

    孤身来到这个时代,险些死于板下,生死荣辱又尽决于他人之手。

    荣宁二府既定的命运,如历史的车轮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蹍来,只是想想,贾蓉便有些透不过气来。

    “爷,可是乏了?我已经打了温水,替爷洗洗吧。”

    绿珠端着铜盆走了屋里,岚儿也跟在后面拿着手巾帕子。

    屋内灯火摇曳,两个俏婢围着自己,柔荑在他面上轻轻掠过,伴着细腻的处子幽香。

    这个时代留给自己也未必全是坏的。

    贾蓉顿了顿神,伸手捉住绿珠的素腕,细细嘱咐道:“明儿我就要去祠堂,恐怕到了年底也未见能回来,岚儿也要去小姑姑那伺候着。绿珠,打今儿起,府里厨房送来的一应饭食,莫要再让小兕子那个贪吃鬼偷嘴了。”

    “今时不同往日……”

    贾蓉心知,他发作了喜儿,虽是出了心中恶气,却也得罪了赖二及一干仆役。

    他们会畏惧自己,也会疏远自己。

    虽说他认为没人敢毒害自己这个宁国承爵人,可保不齐有那不开眼的,做了替死鬼。

    “明儿你再让吕瑁从外面淘换一只狸奴,凡是入口的水药饭食,都先喂给狸奴,才能进口。”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从祠堂出来,再寻摸人在院里设个小厨房。”

    “绿珠,莫要大意,你要把这人心往恶里,更恶处想……千万仔细小心,若是你们出了半点事,爷会发疯的。”

    虽然身处深宅大院,可绿珠听着自家爷这一番骇人的话,竟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望不到头的逃荒路上。

    人心从来似鬼蜮。

    察觉面前小姑娘心里的忐忑,贾蓉又安慰了一句。

    “当然,这只是万一,喜儿的下场摆在那里,想必近来还没人会来招惹。”

    “只是小兕子还小,这院里以后就只能靠你守着……”

    感受到贾蓉话里的忧虑,绿珠反手握住贾蓉的大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起来,坚定道:

    “爷莫要担心我,我会守好咱们的院子,等着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