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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香包之乡

    机场奇遇

    文河预定的航班是6点25起飞,他担心迟到,早上五点就到机场了。值机大厅空荡荡的,他迅速通过安检,来到登机口附近。商店和餐厅还没开门,他走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书店。看到一本蓝色封面的《空港手记》,他刚要去拿,那本书却闪电般被一双纤纤玉手抽走了。

    文河抬起脸,与苏捷四目相对。

    文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出差?”

    “我跟你一个航班,走吧,跟我去觅食。”苏捷在自助机上付了款,把那本书装进背包。

    文河帮她拉着箱子:“你去庆阳出差?周末这么早出发?”

    苏捷打了个哈欠:“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订这么早的航班啊?”

    文河说:“我没有假,想多挤点时间,其实昨晚就想走,正赶上验收项目。”

    苏捷带文河走进白金卡贵宾休息室,让他去选早餐。自助餐种类不少,文河端来一碗馄饨,一份豆粥,问她想吃哪个。

    苏捷说:“其实,这次我需要你帮忙。我妈是职业策展人,正在策划一场以刺绣为主题的海外巡展。我在你家网店上订的龙凤香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说很多年前参加过庆阳香包展,非常震撼,想纳入这场巡展。她人在苏州,忙不过来,派我去庆阳打个前站。”

    文河大喜:“那你找对人了,外婆要是跟你说起香包,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服务员给苏捷端来一杯柠檬水,苏捷指指文河:“请帮这位男士升舱,座位安排在我旁边。”

    就这样,文河跟苏捷一起登上飞机,公务舱只有他们两个人。空姐拉上后面的帘子,营造出静谧的私密空间。阳光给云层镀上金边,苏捷戴着耳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文河望着她长长的睫毛,怦然心动。从面试那天起,他们几乎每天都联系,即使不见面,也会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这种频率超过他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苏捷应该也没有精力跟其他员工保持这种密切互动吧?那么,她对他有好感。他可以这样幻想吗?

    苏捷睁开眼睛,用细小柔和的声音对他说:“给我讲个故事。”

    文河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村庄。村里有位名医叫柳百鸣,心地善良,医术高明,深受村民爱戴。他有一子,叫柳岩真,十五岁,聪慧过人,从小跟着父亲采药治病。有一天,村长突发急病,他的女儿武芹儿连夜到柳家求救。柳百鸣上门诊治后,立即开始配药,但缺一颗百年山参。柳岩真赶忙去采药,带回的山参柳百鸣皆不满意,便亲自上山找药,不料一去不返。柳岩真上山寻父一天一夜,走到一片人迹罕至的仙境,在碎石中捡到父亲的布药袋。再往前走,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恐怖的声音响彻山间:‘你父亲碰触镇山之宝,酿成大祸,已命丧九泉。你胆敢往前一步,必将碎尸万段!’柳岩真逃下山,在父亲的药袋中找到一颗硕大的山参,熬药救了村长一命。”

    苏捷说:“这是《绝技》的开头吧?后来呢,柳岩真和武芹儿相爱了?”

    文河笑道:“女人真是恋爱脑,你怎么不问柳百鸣还活着吗?”

    苏捷说:“当然活着,杀魔救父是故事主线,但感情线可没谱儿。这个柳岩真八成是情种,见一个爱一个。”

    文河说:“那没办法,这种人设受欢迎。仙侠小说哪个男主不是风流倜傥?”

    苏捷说:“我就不喜欢这种类型。”

    文河说:“那我为你量身打造一款吧。”

    苏捷笑道:“我喜欢——榆木疙瘩。”

    2、绣仙

    下了飞机,烈日当头,但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气温明显比BJ要低。

    这是文河第一次坐飞机回老家,开阔的停机坪和壮丽的廊桥让他觉得眼前一亮。两年变化不小,新修的路和新盖的房子看起来喜气洋洋。西峰区没多大地方,出租车穿过碧波粼粼的街心公园,很快开到了熟悉的小区。姥姥家以前住平房,院子里有苹果树、绣架和大黄狗。后来老房子拆了,母亲从兰州搬回庆阳,买了新房与姥姥同住。

    新房虽然舒适,但没有了老房子的韵味,与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楼无异。文河带着苏捷坐电梯到五楼,走到最里侧的一户,抬手要敲门,门就开了。母亲立在他面前,笑吟吟的,披着宽大的灰外套,显得更加瘦小。

    “妈!您是不是听见我们的脚步啦?”文河介绍苏捷说,“这就是我电话里跟您说的苏总。”

    “阿姨好!”苏捷要跟她握手,母亲迟疑了片刻,苏捷立即反应过来,俯身轻轻拥抱了她。母亲腼腆地笑了,伸出左手,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母亲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去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包子,喊文河去盛荷包蛋。

    “妈,我们吃过早饭了,外婆起来没?”文河向卧室张望。

    “飞机上吃不好,外婆在打坐,你们先吃饭。”

    文河告诉苏捷,外婆晨起后一般会静坐一段时间,进入禅修状态。

    苏捷说:“听说外婆刚出院,老人家身体怎么样?我不宜过多打扰。”

    母亲说:“她最近状态很好,身上不疼,饭量也恢复了。”

    吃完饭,母亲坐得笔直,小声问文河:“什么时候采访?”

    文河笑道:“妈,就是一起聊聊香包,放松点。”

    苏捷说:“阿姨,香包是过节才戴吗?”

    母亲说:“端午节戴得比较多,据说可以辟邪去灾。屈原《离骚》有‘扈江篱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当时的香料是辟芷、秋兰。中国传统香包多用绸布制成,内我们小时候,每到端午节前,外婆就要做整整一抽屉香包,庆阳话叫‘绌绌’,按照剪纸的图样,在绸布边角料上用彩色的线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然后缝制成不同的造型,内芯填上丝棉、雄黄、熏草、艾叶等香料。老人小孩都要戴,还要送亲戚朋友。谁家媳妇给老人做香包,就说明谁家媳妇儿孝顺。到了端午节,小孩们挂着满身香包跑出去玩,大家就互相抢,谁家的被抢完了就说明谁家的妈妈手巧。每到那时候,我和弟弟的香包总是被一抢而空,心里可得意了。外婆手巧是出了名的,历史人物,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她都会绣,艺术风格也很多样,有写实的,有工笔的,有写意的。她没学过美术,构图造型配色浑然天成。我常想啊,如果外婆有机会去美术学院学习,说不定能成为艺术家呢。”

    苏捷说:“外婆根本不需要去读美术学院,反而会扼杀她的灵气。我把她绣的龙挂在家里,来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她的天赋源于自然。”

    文河想起外婆曾给他做过许多棉鞋,自己不太在意,甚至羡慕其他同学的球鞋。但他的棉鞋穿起来舒服又暖和,也有很多人夸赞。记得有一次,电视台到他的小学采访,老师要求大家都穿白衬衣黑裤子,他不小心把墨水洒到唯一的白衬衫袖子上了,怎么也洗不掉,急的团团转,外婆便用黑线在污渍处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飞虫,老师都辨不出真假。外婆祖上是开绣坊的,她的手太巧了,找她做针线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办喜事做香包,她有求必应。她一辈子穿针引线,天气好在院子忙,阴雨天在屋里忙。银顶针就像她的婚戒,已深陷在变形指关节的皮肉里。即便歪在病床上,她手里的活儿也从不停歇。村里人无比亲切而尊敬地称她为绣仙。

    母亲带着文河和苏捷走进南卧室,三面刺绣壁挂,一扇落地窗,阳光充沛。

    外婆坐在床上,银发闪亮,精神矍铄:“喜鹊窗外叫一天,家里来个俊媳妇儿。”

    文河顿时红了脸:“外婆您别瞎说啊,这是我的领导。”

    外婆笑道:“好男儿都把媳妇儿当领导。”

    母亲嗔怪道:“妈,说正经儿的——人家苏老师要到国外做非遗展,专门来研究香包的。”

    苏捷抿着嘴乐,外婆叫她坐到床边,拉着手问东问西,一会儿两人就熟络起来。

    文河沏了两杯茶端进来,听到外婆说:“文河小时候不爱吃饭,个子碎碎的(小小的),我说他将来讨不到媳妇儿。他还不服气,说追我的女子多着呢,勾子(屁股)后头一串串。”苏捷笑得前仰后合。

    文河叫道:“外婆,别臊我啦!小时候的事,统统不许提。”

    苏捷说:“这才叫深度人事考察。”

    外婆打开了话匣子,说她的母亲和姑姑都擅长刺绣,她从小就跟着学,越来越痴迷,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了。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针线活儿,衣服鞋子都自己做。最开始,她学得是纳鞋垫,干活儿穿起来费,所以一做就是一打。流传的歌谣这样唱:女娃学针线,先学做鞋垫。一绣牵牛花,嫁人没麻达(问题)。二绣石榴花,寻个好婆家。三绣揖花针,嫁个好男人。

    苏捷说:“听听,那时候女人一辈子就是为了结婚生子,手巧就嫁得好,像我这种手残党就是没人要的。”

    “针线里有感情,特别是想着一个人,又见不到面,就把想说的话一针一线都绣进去。人们有钱了,给喜欢的人买珠宝、买车子、买房子,我只有针和线嘛,这就是我的笔和纸,诉说我的心。以前我什么都做,后来专门做香包,缝各种小动物,样子可乖了,可以随身带。香包本意是祈福消灾,我缝给谁,就是在为谁祈祷。”外婆拿起绣盘给苏捷演示,“平时用得最多的是平针,掺针和绷针,辫针,绾疙瘩……你看这个就像动物的眼睛,从一个圆点朝四面八方,是放射状的。无论刺绣还是做香包,首先要画好,你看我画的叶子和花边是卷起来的,有阴暗面,这样绣出来就生动,能表现出太阳照到的地方。三分画,七分扎,十分打扮才是花,打扮非常关键,比如花绣完啦,花心花蕊需要点缀一下,蝴蝶绣完了翅膀上面加些斑点,蚂蚱绣完了身上还要绷点节节子,就像给人化个妆,一下就精神啦……”

    两人畅聊了一下午,文河在旁边听得入迷。从小到大,外婆做针线是那么司空见惯的事儿,就像吃饭散步一样平常,他从来没有听外婆讲过这么多针线里的故事。苏捷专注聆听的样子非常可爱,比亲孙子孙女还要耐心。卸下女神的光环,她充满亲和力,又那么健谈,总能引出更多话题。外婆面色红润,双目含笑,侃侃而谈。

    母亲坐在绣架前,戴着老花镜,用左手一针一线地缝一只荷叶香包,神情比考试的学生还认真。

    文河扶住她的肩膀:“妈,您也入行啦。”

    母亲说:“我是你外婆年级最大的学生啦。你知道我从小最不喜欢针线活儿,外婆要教我,我躲着赖着不学。可是现在越来越喜欢,古老技艺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能让人沉下心来,跟修炼差不多。”

    外婆说:“你妈很有天分,什么时候学都不晚。你们看柜子里她的习作满满。”

    文河打开壁橱,花花绿绿挂满了花鸟鱼虫香包,他一件件拿起来欣赏:“哇,妈太厉害太高产了!网店不是缺货吗?这些正好派上用场。”

    母亲说:“别丢人了,都是些眼睛歪鼻子扭的残品。”

    苏捷笑道:“我也想学刺绣,外婆段位太高,我拜阿姨为师吧。”

    外婆说:“你和文河都学不来,你们心里有火,躁得很,等退休了再说吧。”

    晚饭是母亲拿手的臊子面,土猪肉做的臊子鲜香无比,手擀面细长筋道,浓汤酸辣爽口,苏捷平时很控制主食,一下吃了两大碗,现学现卖说了句本地话:美(mei)地很!

    母亲说:“客房我收拾好啦,洗澡水也热热的,苏老师累了一天,晚上早点休息。”

    苏捷连连摆手:“阿姨别忙了,酒店我已订好啦,离这不远。”

    “花那冤枉钱干啥,家里宽敞得很,别见外。”

    “我不见外,但是添麻烦呀。”

    外婆发话了:“再啰嗦就见外了,你睡家里我放心,明儿早接着谝(聊天)。”

    苏捷说:“外婆,遵命。”

    外婆问:“你属啥?”

    苏捷说:“龙。”

    外婆似乎有点惊讶,母亲也停止了咀嚼。

    这是苏捷第一次透露她的年龄,她比文河大八岁。文河以为她只比自己大三四岁,她是那样美丽而精致。转念一想,她都入职十年了,可不是三十五岁左右嘛。

    3、秘密

    外婆和母亲很早就睡了,文河见客房的灯还亮着,给苏捷发信息:换了床睡不着吗?

    苏捷回复:平日这个时间夜生活才开始,屋子太安静了,我都不敢动,生怕打搅老人家。

    文河便约她出去散步,说好十分钟后大门口见。

    文河拿了件外套走出门,在电梯口等了一会儿,只见苏捷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出来了。他们相视一笑。

    星空灿烂,宛若仙境。银河清晰可见,如同镶嵌在夜空中的玉带。

    苏捷惊叹不已:“上次看到这么美的星空,还是在芬兰。”

    “楼群遮挡了太多景观,小时候院子里有个吊床,我常常躺在上面看星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庆阳还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夏凉如秋,瓜果甘甜。我要是你,年年暑假回来耍。”

    “我妈那个人吧,见不得我闲。早上八点她就得把我揪起来。看书也就罢了,如果我玩电脑或刷手机,她就会一直叨叨,说浪费时间。晚上十点她就催我睡觉,我关了灯看手机,她一趟趟进来,说对眼睛不好。今天你住家里,还解救了我呢。”

    “阿姨是有点严肃,外婆实在太可爱啦!她充满智慧,妙语连珠。”

    “向来都是我妈训我,外婆护着。外婆没读过书,但似乎通晓天下事。我跟她聊什么,她都感兴趣。”

    他们溜达到小区外面的公园,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到河边,坐在长椅上。文河把自己的衣服给苏捷披上:“早晚温差大,夜风还是很凉的。”

    苏捷问:“你有个妹妹是吗?我在外婆屋里看见你们的全家福,你爸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好可爱。”

    文河迟疑了一阵,说:“对,我有一个妹妹,叫文溪。她比我小两岁半。”

    苏捷满面好奇,但见文河神情凝重,也不便多问,捡起一粒小石子,丢进湖心。

    文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别人提起妹妹了。但在这神奇的夜晚,在浩瀚星空下,在家乡的河畔,在这个让他信赖并感到温暖的女人身边,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缓缓地向苏捷讲述了一个难以启齿、封存多年、痛苦不堪的秘密。

    那年他五岁,妹妹两岁多,一家四口住在母亲所在的造纸厂宿舍里。父亲在艺术团拉胡琴,早出晚归。母亲上工时习惯性地把他俩儿反锁在家里。然而有一天下午,她走得急,忘了锁门。文河推开木门,欣喜地跑到院子里去玩,妹妹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会跑出院子,他已经没有印象了,也许因为外面的花开得更繁盛,也许为了追逐一只蝴蝶。他只记得坐在石头墩上的那个女人,穿着花格布衫,扎一条长长的辫子。她长相温善,有着明显不同于本地人的发音。为了让他们听懂,她说话很慢,显得慈祥而虚弱。她说她走了很远的路,好几天没吃饭了。

    文河想起锅里剩的玉米,问她要不要吃玉米。她说,吃什么都行,她快要饿晕了。说罢,她拉起了妹妹的小手,说小囡囡可以陪我玩一会儿吗?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便独自飞奔回家。揭开大锅盖,玉米温气尚存,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盘子,放进两根玉米,还找到半块烙饼,如获至宝地摆在玉米上面,一路小跑回去。

    当那块大石头孤零零地映入眼帘,他的第一反应是,那女人没吃饭,会有力气走路吗?

    当夕阳早早消失在云层中,那块突兀的大石头在草丛中投下深重的阴影。大人们混乱奔走的步伐,母亲呼唤妹妹的凄厉哭声……他从噩梦中一次又一次惊醒,生活自此暗无天日。

    文河哽咽了,苏捷拭去眼角的泪滴,站起身,紧紧地抱住他。

    4、非遗工作坊

    早上,母亲做了羊肉汤粉,说她订了几只鸽子,中午煲鸽子汤。

    文河说:“妈你做饭太累,我带苏捷到街上吃点特色。”

    母亲盯着他:“晚上没睡好吗?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庆阳小吃确实值得尝尝,我做的菜也得吃啊!你们不能多请几天假吗?”

    文河说:“工作一年后才能休年假,晚上我必须返京。”

    正说着,苏捷打开卧室门走出来:“阿姨,早安。”

    母亲说:“你也没睡好,眼睛有点红,住这不习惯吧。”

    文河看到苏捷,有点不好意思。她已经知道了他最重要的秘密,也看到他最脆弱的一面,他在苏捷面前毫无保留了。

    母亲把一小碗米粥端给外婆:“今天我带苏老师去咱们的工作坊看看。”

    外婆说:“我也去。”

    文河和苏捷不约而同:“外婆别折腾了。”

    外婆笑道:“人不折腾就瘫喽。苏姑娘难得来一趟,我高兴啊,很多年没有遇到对手艺这么感兴趣的人了。”

    四人驱车来到乡镇综合文化站,一座漂亮整洁的三层小楼,里面传出袅袅歌声。站长将他们迎了进去,问了外婆的身体,夸她气色好。母亲还没来得及介绍苏捷,站长便握住苏捷的手:“金主让我们的绣房焕发生机啊!”苏捷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你们的东西好。”站长说:“果子熟了没人摘,都得烂到地里面。这些年太难了,大家都知道东西好,没渠道有啥法子?”

    文化站里有各类培训室和活动区,吹拉弹唱的,写毛笔字的,舞剑习拳的,好不热闹。三楼的香包工坊略显僻静,琳琅满目的绣品,三个绣娘正埋头做活儿。见了外婆,大家都欢喜地围拢过来。外婆一一指点她们的新作。

    文河总听母亲说起香包工作坊,原来是当地文化部门为了传承和发扬这门古老的非遗技艺,特意开辟了这个场所。鸟兽鱼虫、瓜果花草、栩栩如生,一派喜气祥和之感。苏捷显然被巧夺天工的香包展品吸引了,举起手机拍个不停。拍到一只双面绣猫,苏捷问:“这不是苏绣吗?外婆您去过江苏吗?”

    外婆说:“我和江苏的绣娘一起参过展,猫是她们送我的。刺绣这个东西好多针法是相通的,不同地方技法叫的名字可能不一样,其实苏绣的针法大部分和咱陇绣差不多,人家把它做到极致了。你看人家的丝线特别细腻光滑,那个光泽度咱比不过。不过咱的文化背景不同,各有特色啊。咱绣的山川,立体感更强,连美术学院的老师都说陇绣质朴、原生态,更有震撼力。要说各地的刺绣啊,我最佩服的还是苗绣,我们的衣服几乎不带绣,顶多绣个帽子鞋子,可人家的苗族的衣服都是绣出来的,刺绣是他们的生命啊!特别是在那些深山老林,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没有做不好的!”

    站长说:“我去过一场香包展,在BJ农展馆,游客多得很,门口排大队,还有老外呢。有个外国人看上了老虎枕头,问价格,我们报得是八百,结果人家爽快给了八百美元,我们都傻了。商机来啦,从上到下都重视香包了,组织培训,办各种展销会,可惜只火了几年,市场就淡了,大概是2007年吧,之后很多绣工就转行做拖鞋和包包了,比较实用。我们坚持用手工绣而不机绣,成本高、工时长,撑了好几年,后来又不行了。”

    苏捷说:“W公司最近在做一个非遗数字化项目,下午我去拜会市文旅局,看看能不能达成合作。给大家透露一下,文河正在策划一款非遗主题的电子游戏,如果能成为爆款,‘绣仙’就火啦!”

    一直沉默的母亲发话了:“火了不长久。文化特别是非遗应该是细水长流的东西,有人感兴趣,有人来研究,有人来欣赏,一直能传下去,就够了。它的不可复制性就决定它不可能成为爆款,让所有人去消费。”

    文河知道母亲不悦,因为他告诉母亲他在W公司做电子商务。当母亲听到他以游戏为生,一定会觉得他无药可救。

    外婆从生肖展区挑了一条小龙香包,递给苏捷:“我早年的手艺,送给你,现在眼睛不好使了,做不了这么细。”

    苏捷喜出望外地抚摸着那金光闪闪的鳞片和典雅的流苏,说她会永远戴在身上。

    5、道别

    两天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周日下午,文河跟外婆和母亲道别,他还要绕到兰州看一眼父亲。

    外婆温热的手心在他手背上摩挲:“你这一走,怕是再见不到喽。”

    过了七十岁,外婆每次跟他分别时都会不无调侃地说这么一句。

    文河抱住她:“外婆长命百岁,春节我就回来看您。”

    外婆笑眯眯地嘱咐:“玫瑰好看刺扎手,女娃好看手拉紧。”

    文河望了一眼在客房收拾行李的苏捷,低声说:“外婆又打趣我。她那么高高在上,我想都不敢想呢。”

    外婆说:“不光要想,还要行动。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

    文河觉得心里有扇紧闭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隙,光透进来,伴着莫名的悸动。

    和苏捷一起上车,一起冲外婆和母亲挥手道别,说好一起再来。文河有种美丽的错觉。苏捷说:“谢谢你和你的家人,这趟旅行深深地触动了我。在这个流量至上、过于喧嚣的时代,想不到还有这样沉静的心,这样精益求精的手艺。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在特别美好的时候,心里会产生莫名的伤感。假设我走访过那些传统手艺突然全都消失了,没有人一针一线绣花了,也没人拿着小刀精雕细琢石雕、玉雕、木雕,没人做竹编、藤编,也没人会建吊脚楼了……罗素说参差多态,乃幸福的本源。当人们机械地刷着屏幕,谈论着热搜上的八卦,打爆款游戏,看评分最高的剧,去网红餐厅排队,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文河说:“我们已经在这样生活了。我就是觉得生活没多少乐趣,所以才喜欢打游戏。这次回来,心情还是很沉重的。记忆中的外婆,还坐在院子里绣花的那个清爽女子。你看她谈吐机敏,其实她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医生说撑不过两年。我是外婆带大的,特别是失去文溪以后,父母的关系降至冰点,只有外婆给予我温暖和力量。我抗拒她变老变弱的事实,因为无法想象失去她……”

    苏捷从包里掏出小龙香包:“可这样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手工艺品是永恒的。”

    文河说:“是啊,幸亏有这些小物件,让我觉得外婆无所不在。母亲一直对刺绣不感兴趣,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有了紧迫感,想要收集外婆所有的作品,学习并传播技法,甚至开始给外婆写回忆录。一个人、一代人总要留下点什么,传下来的是技艺,留下来的是文化。”

    6、探望父亲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披着浴后湿漉漉的大波浪卷发。她警觉地问:“你找谁?”

    父亲凑过来,见到文河神色有几分尴尬:“你怎么来了?”

    女人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文河呀,几年没见成了大帅哥,印象中你还是那个在文化宫里跑来跑去的小不点儿。”

    文河一开始就看她眼熟,这才想起来,她是早年文工团的女歌手。记得那时候父亲神采奕奕地拉琴伴奏,她穿着艳丽的拖地大裙子在台上高歌,嘴巴张得很圆。

    女人招呼他:“快进来坐呀。”

    文河盯着父亲:“方便吗?”

    父亲看看表:“多会儿过来的,先进来坐坐,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

    文河说:“不用了,我要赶晚上的飞机,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女人说:“那我出去溜达溜达,你们爷俩儿谝。”

    “你头发还没吹干呢,快进屋,别着凉,我俩儿散散步。”父亲说着,拿起外套。

    文河从没见过父亲那么温柔的表情和语气,他在母亲面前就像一只怒气冲冲的狮子。

    父子俩儿下了楼,在坐在小区院子的凉亭子里。父亲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显得更年轻了,头发染得黑亮,双目迥然,印堂发光。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文河。

    文河摇摇头。父亲叼着烟,点上火:“你不是刚上班吗?咋突然往回跑?”

    文河说:“外婆生病了。”

    父亲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吧。

    文河说:“外婆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一周,妈妈照顾她累到腰痛病犯了,起床都要挣扎半天。”

    父亲慢慢吐着烟圈:“年纪大了毛病多。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请个护工。”

    文河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坐在他面前的真的是父亲吗?为什么比陌生人还要陌生?文河说:“听妈说,她提过几次离婚,你都没答应。其实你们分开比较好,你去找你的自由,她不需要名义上的丈夫。”

    父亲冷笑道:“要是离婚,在你小时候就离了。你妈那个人,性格上的缺陷远比身体严重,我都忍了大半辈子,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文河说:“够了!停止你的刻毒攻击。从我记事起,你就没给过妈好脸,你拒绝承认你厌倦了她,也拒绝坦白你移情别恋的事实。妹妹的悲剧成了你颓废的借口,你明知道全家最痛的人是妈,可你一直在肆意折磨她,发泄你怀才不遇的苦闷,无休止地迁怒,给她的伤口上撒盐!”

    父亲气得浑身乱颤,劈手给了他一拳:“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这个畜牲!你在家门口弄丢了自己的妹妹!”

    嘴里涌起一股咸腥,比起心里的痛楚,脸上的疼痛无足轻重。全家都陷在怨恨的沼泽里,文河知道自己永远也解脱不出来。

    文河轻飘飘地走出小区,转了两趟车来到机场,跟苏捷汇合。

    “你流鼻血啦?”她从包里掏出湿纸巾,轻轻帮他擦拭鼻子下面。文河本能躲闪了一下:“我自己来。”

    “别动!”他们的脸贴得很近。她的眉毛拧在一起,心疼不已,目光澄澈。文河觉得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有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