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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日梦

    1.最后一间公寓

    文河刚走进办公区,就被刺客拦在了走廊里,她气鼓鼓地说:“最近空出来一套员工宿舍,目前在编人员只有你没住处,理所当然要分给你。结果你猜怎么着?蓝胡子见色忘义,竟然背着我帮雅典娜申请宿舍!她一个实习的凭什么占员工宿舍?没天理啦!”

    文河说:“谢谢你想着我。”

    刺客把钥匙塞进他的衣兜:“反正我跟行政部报的是你的名字,你今儿就搬进去!蓝胡子要是敢胡来,咱找米总评理去!”

    文河说:“两个组长要是为了这点事闹到米总那,我罪过就大了。放心吧,我会妥善处理。”

    刺客说:“这把钥匙来之不易,你可千万别心软退让!”

    文河拍拍口袋:“绝不枉费你一片苦心。”

    回到工位,文河从包里掏出老家的特产杏干,分给同事们。雅典娜的座位空着,桌上贴着一张便笺:我在309会议室,有事请微信联系。

    文河刚打开电脑,正在广州出差的战神打来电话,直奔主题:“你已经接到消息了吧?设计组给你申请到一套宿舍,条件不错,两室一厅。以前已婚员工才有资格分这种大宿舍,要么就是两人合住。我有个建议啊,跟你商量一下,你不同意也没关系。雅典娜跟你一样在学校和公司来回奔波,你偶尔在办公室将就一晚上,人家女孩子也不方便,每天通勤都很辛苦,而且也不安全。你看能不能接受跟她合住宿舍呢?独立卧室,共用厨房客厅和洗手间。”

    文河说:“即使我不介意,她也未必接受啊。”

    战神笑道:“要是跟别人同住不好说,但你是她的师兄,知根知底,她肯定没意见。你考虑一下,给我回个话。其实异性合租特别普遍,国外好多房东反而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两个同性呢。”

    挂掉电话,文河十分纳闷,战神掺乎这事干吗?他也像蓝胡子一样心疼雅典娜吗?或许,刺客去找他理论了,为了一碗水端平,他就出了这个主意。如果能帮到雅典娜,这样安排当然好,不过还是听听苏捷的意见比较稳妥。

    文河给苏捷发了一条信息,讲了来龙去脉,她一直没有回。

    手机一响,文河连忙拿起来看,不是苏捷,而是母亲发了一条没头没尾的信息:“你的领导结婚了吗?”

    文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母亲说的是苏捷。他回复:“没有。”

    “你要跟她保持距离,人言可畏。”

    母亲的话让他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对他来说,苏捷就是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虽然这两天结伴旅行很亲密,他也倾吐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但他对苏捷知之甚少,抵达首都机场挥手道别后,她就飘走了。文河好像做了一场梦。

    中午,苏捷回复了一句:“那是你的事。”

    前所未有的冷淡。文河想,是我自作多情,什么事都问人家,过于腻烦了,不能再放任自己对她的依赖。

    2.再次相亲

    这天练完瑜伽,康总拉着文河去做泰式按摩。文河从来不进养生馆,也不想扫康总的兴致。两人裹着浴巾,像两条鱼一样趴在理疗床上,任温柔的泰国女孩把精油滴在身上,摆布成各种造型。

    文河被按捏时浑身不自在,总是绷着弦,不断地跟按摩师说,轻点儿。女孩笑道,我的手已经很轻了。康总眯着眼睛,一副陶醉之情。文河觉得自己天生不是享福的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服务。

    康总问他:“还单着吗?”

    文河说:“一直单着。”

    康总掏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递给文河:“看这个姑娘怎么样。”

    一个穿着时髦的高挑女孩,大眼睛,锥子脸。文河说:“挺漂亮的。”

    康总说:“金融圈儿的,比你小两岁,年龄也合适。”

    文河说:“我可配不上人家。”

    “这女孩说了,就想找个W王国的。”康总在手机上鼓捣了一阵,“我在发展部踅么了半天都没有合适的,早该想到你啊!我把你们的微信互推了,男孩子主动点,赶紧约起来。”

    康总也太高效了,文河搪塞的借口还没想好。既然康总这么积极,那恭敬不如从命,先聊聊看,兴许人家没兴趣见面呢。

    文河拿起手机一看,差点疯了,康总推来的微信正是萧潇——他初次相亲睡着了错过的那个女孩。世界怎么这么小?康总竟然和吴教授给他介绍同一个人。他们已经是好友,用不着加微信,太尴尬了。萧潇先发来消息:原来是你。文河回复了一个流汗的表情。萧潇说:明天中午我去你公司附近见客户,有半小时空挡,见个面吧。文河说,好的。萧潇说:别再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文河跟萧潇在咖啡馆门口碰面。她的脸没那么尖,眼睛也没那么大,穿黑色大衣,披肩直发,两条笔直的长腿,穿上高跟鞋个头几乎追平他。顾客比想象中多,店里已经开始排队了。文河说:“你找地方坐吧,我去买饮料。”萧潇说:“美式,加奶,无糖。”说罢上二楼了。

    文河加点了三明治和坚果,等咖啡做好,端着盘子上了楼,直奔窗边圆桌的黑衣女孩:“久等了。”

    女孩抬起头,一脸诧异,额头的青春痘在阳光下红得发亮。

    不是萧潇!文河大脑瞬间短路,萧潇长什么样来着?到处都是黑衣服长发女孩。发愣之际,后面有人敲了敲桌子。文河回头,萧潇坐在个圆形沙发椅上,愠怒地望着他。

    文河放下盘子,坐到她对面:“不好意思。”

    “那女的跟我长得很像吗?”萧潇嫌恶地瞟了她一眼,“还是我的burberry大衣跟她的衣服有什么相似之处?”

    “都不是,我有点脸盲。”文河想,认错人比上次睡着更让她生气吧,两次相亲都搞砸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不清萧潇的长相,如果是苏捷,即使背影混在人群中他也能一眼辨识。

    “你一个游戏设计师会脸盲?游戏里那些大同小异的面孔比真人更难辨别吧?”

    “也许是因为我不好意思直视真人吧。”

    萧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嘴角微微上扬。

    “你怎么认识康总的?”文河问。

    “康总是我妈的老乡,吴教授是我爸的同学,我今年只相过两次亲——都是你。”

    “抱歉重复出镜,占用了资源。”文河如坐针毡,真不知道该聊什么。

    “你设计过什么游戏?”

    “进公司后一直在打杂,还没有独立的作品。”

    “你为什么敢承认你在打杂,你不想给我留个奋发有为的印象?”

    “只是实话实说。”

    “你住得离公司远吗?”

    “我住单位公寓,很近。”

    “你父母退休了吗?”

    “母亲退了,父亲还在文化馆工作。”

    “你有兄弟姐妹吗?”

    文河心中一颤。他从未想过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从小到大,他没有跟任何同学朋友提起过文溪,大家都以为他是独生子。跟苏捷交心之后,他似乎能够坦荡一些了:“我有个妹妹,比我小两岁。”

    幸好萧潇没再问下去,她捏起一粒腰果放进嘴里:“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文河看看表:“你说只有半个小时空档,该见客户了吧?”

    萧潇拉长了脸:“我约了客户在这儿见面,他还没到。你有事可以先走。”

    文河站起来:“我2点有会,先回公司了,今天招待不周,有机会请你吃饭。”

    萧潇懒懒地冲他摆摆手。

    3.合租

    周末,文河租了一辆搬家车,把他和雅典娜的行李从学校搬到公寓。公寓就坐落在产业园里,小区绿树成荫,有跑道和健身广场,距离W公司三公里。

    两室一厅,家电齐全。文河忙活了一天,把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他把阳光充足的南卧室留给雅典娜,把自己的东西搬到北屋。

    晚上,加班归来的雅典娜敲响了屋门。文河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从未和女生单独处于一室。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打开门。雅典娜提着购物袋,笑吟吟地说:“谢谢师兄收留我,流浪猫有了归宿。”

    这个“收留”实属不易,为此两个组长都不开心。蓝胡子表示合住到底不方便,要盯紧行政部,如果有离职人员腾退宿舍,再抢占一间。长袍刺客冲文河发牢骚,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我替你抢房子,你却借花献佛讨好小姑娘!

    文河把配好的钥匙交给雅典娜:“也是缘分。”

    “你还没吃晚饭吧,以后由我来做饭,平时我到家应该比你早。”

    文河说:“我吃了泡面。”

    “那怎么行,没营养。”雅典娜进屋换了一身粉色的家居服,寄上卡通围裙,把购物袋里的鸡蛋和蔬菜拿进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飘出的香味儿,让这间公寓充满了烟火气息,像个温馨的小家。

    不一会儿,雅典娜端出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炒饼和两碗银耳莲子羹,清脆地叫道:“开饭喽!”文河摆好餐具,雅典娜拿出一瓶香槟酒。文河既惊讶又感动,她做了这么精心的准备。两人相对而坐,雅典娜把酒倒进玻璃杯,递给文河,与他响亮碰杯:“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

    文河陷入一阵恍惚,雅典娜竟然与他共居一室,近在咫尺,这在几年前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情景。他曾经默默无望地注视着她,没有勇气跟她说一句话。

    记忆中那个黄昏又回来了。太阳像个橘色水果糖,融化在绵绵云层中。偌大的阅览室只有他和雅典娜两个人。她的指尖翻动画册,扬起微尘。在心脏跳出胸膛之前,文河决意跟她搭讪。他缓缓向雅典娜移动之际,有个穿球衫的男生从外面快步进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贴近她的脸颊。他们亲昵地相视一笑。手心的汗还没消失,心已经彻底凉了。文河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小丑。他失魂落魄了数日,靠打游戏回到正常轨道。他刻意不去回想那个场景,脑中只要闪过她的样子就会有种窒息的挫败感。

    雅典娜给他舀了一勺菜:“师兄,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趁热吃哦。”

    文河问:“你搬到这住,男朋友不介意吗?”

    “早分了。”雅典娜停顿了片刻,“其实也不算真正的男朋友,同班同学,他追了我两年,我一直没答应。”

    “你太高冷了,一般人只能望而却步。”

    “志趣相投最重要。师兄你还单着呢,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女孩子啊?”

    “等试用期结束吧,我现在就像在一条在海浪里颠簸的小船,朝不保夕,无暇赏月。”

    雅典娜笑道:“过于谦虚了吧,那我岂不是拼命挣扎的溺水者,连上船的资格都没有。”

    4.项目被毙

    选题会上,战神宣布了一批通过终审的项目,特别表扬了《珍兽归途》,说已经和美国公司达成合作,还得到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支持,有望在年底上线。寒蝉和蒂拉响亮击掌。

    会后,战神把文河叫到办公室:“《绝技》没有通过,很抱歉。”

    文河吁了口气,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自从提交了报告,时刻盼着消息,又提心吊胆,实在太煎熬了。而且,刚才开会时他已经猜到八分。

    战神说:“立项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不排除个人偏好和偶然因素,不代表你的作品不好。米总更看好对抗型游戏,她觉得《绝技》像职业技能考试,娱乐性不足。”

    文河向战神道谢,他微微一笑:“别灰心,梦想就是用来被践踏的,干创意的要绝处逢生。”

    文河头脑发沉,心里空空的。

    战神说:“行政助理的产假快结束了,下个月就来上班,这段时间感谢你为组里的辛勤服务。下一步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珍兽归途》那个项目虽然你前期参与了创作,但已经由寒蝉和蒂拉主导,你不如另辟蹊径,加入蓝胡子的项目组吧,我也跟他打个招呼。”

    文河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那款病毒游戏不是我的菜。”

    战神刚喝了一口咖啡,差点呛了:“有个性!忽略我的建议吧,绘制你自己的职业蓝图。”

    文河回到工位,把厚厚的一叠《绝技》策划文案放在桌上,一阵后知后觉的悲伤涌上心头。

    “我再说一次,这个设计烂透了!不知道是设计师能力不足,还是他没有尽力,反正我只看结果,他可以滚蛋了!”正在打电话的蓝胡子从文河身边走过,好像在谈装修房子的事儿,嗓门突然提高了八度,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文河意识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组长。不过,他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没有激情,就做不出理想的游戏。

    当天破天荒没有加班,文河回到公寓,门口多了一个小巧的鞋柜,还铺了卡通门垫。这些日子,文河总能发现家里的各种变化,卧室贴上了壁纸,窗台摆了盆栽,抽油烟机擦的锃亮,洗手间装了置物架,橱柜里多了红酒杯,冰箱里塞满酸奶水果等各种食物。雅典娜是个懂生活的浪漫女人。

    文河没有食欲,走进卧室,把自己抛在床上。昏睡了一阵,似乎听到外面有响动。雅典娜回来了,但没叫他吃饭,应该是知道他心情不好,留给他充分的空间。

    晚上,苏捷突然打来电话:“雅典娜睡了吗?”

    文河说:“不知道啊,她关着门。你找她?”

    苏捷发出诡异的笑声:“这么规矩啊。”

    文河说:“当然了,男女授受不亲,合租不是同居。”

    苏捷说:“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

    文河说:“我笨嘴拙舌,最不擅长讲故事了。”

    苏捷说:“《绝技》未完待续,柳岩真逃下山,在父亲的药袋中找到一颗硕大的山参,熬药救了村长一命。然后呢?”

    文河叹了口气:“项目被毙了,没人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就当柳岩真和他父亲都被山魔灭了,gameover(游戏结束)。”

    苏捷说:“我有兴趣啊!柳岩真命运如何?绣仙何时登场?我想知道你怎样才能把那么多非遗元素植入一款电子游戏。”

    文河说:“脚本我都写好了,竟然不敢回头再看,觉得自己好失败。也许我不配选择这么高大上的命题。”

    苏捷说:“一点也不高大上,恰好相反,非遗根植于民间,与你息息相关,外婆就是绣仙原型啊。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始终愿意倾听你的故事,那就是我。”

    “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为你而作。”文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相传村里有位智者在玉竹峰修行,柳岩真翻山越岭不畏艰险找到了他,求问父亲的下落。智者说,你父亲采药时碰触了镇山之宝,山魔一怒之下囚禁了他。若要营救父亲,必须降伏山魔。可山魔功力盖世,你莫要白白送死。柳岩真指天发誓,除魔救父死而无憾。智者沉吟良久,告诉他,要向十二位仙子拜师,掌握十二项技能才有资格与山魔一战:刺绣、酒酿、太极、灯彩、古琴……柳岩真一一铭记在心,共十一项。智者说,最后一关无人知晓,需你自己摸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柳岩真拜的第一个师傅是谁?”

    “当然是太极仙人,学会功夫才敢走天下嘛。武芹儿为了报恩,与柳岩真一起拜师学艺。这也是游戏的第一关,涵盖太极基本招式,对抗性比较强。”

    “这武芹儿是为报父恩,还是为了追随竹马?”

    “看看你,恋爱脑又来了。女主角不能这么早出来,感情线要做些埋伏。一般竹马都是用来被拆散的。”

    “哈哈,那你应该反其道而行之,让柳岩真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一而终。”

    5.透明人

    同住之前,雅典娜是文河的饭友。每到中午或傍晚,她会安静地等文河忙完,清脆地叫一声,师兄,饭饭喽!如果她不在工位上,文河也习惯性地等她回来。

    如今,他们在公司里反而要刻意保持距离。蓝胡子把雅典娜的工位调到了另外一个办公区。即使文河偶尔在餐厅遇到雅典娜,为了避嫌,她也会叫上其他部门的实习生一起坐。

    这天,雅典娜抱着一叠文件从复印室小跑出来,跟文河撞个满怀:“师兄,下午要跟平台部开会,你知道吴秘书在哪个房间吗?我把材料送过去。”

    文河正好顺路,便带着雅典娜去了六楼平台部。吴秘书不在,文河跟几个认识的工友打招呼,把雅典娜介绍给他们。

    “哇,设计组的金童玉女来了!”

    “战神是颜控啊,招聘标准越来越高了。”

    “雅典娜之前在美术组吧?”

    雅典娜笑道:“我在美术组只呆了半天,椅子都没坐热。”

    “美术组组长鼻子都气歪了吧。”

    大家聊得正欢,突然都收声了,各自落座。文河回过头,见吴秘书抱肘立在身后,拉长脸:“都太闲吗?”

    文河说:“吴秘书,这是我们部门新来的……”

    吴秘书打断他:“不必费事,有何贵干?”

    文河突然明白了,吴秘书的冷漠不仅是因为反感自己,也是对于流动人员的蔑视。在她眼里,实习生的名字甚至不配被记住。有那么一瞬间,文河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理念超前、管理先进的国际化企业,为何冒着官僚迂腐之气。雅典娜竭力忍住委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时,一个员工把文件递给吴秘书:“这是下午的会议名单。”

    吴秘书瞥了一眼:“把非在编人员都删了,不做名签,后排列席。”

    文河急了:“雅典娜必须在名单上,她要演示会议方案。”

    吴秘书笑道:“雅典娜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游戏部有个战神,原来还有并驾齐驱的女战神啊!贵部的脑洞真清奇,下午这种重量级会议,让一个实习生当主力?我看两位老总干脆歇了吧,你来主持会议。”

    “不可理喻!”文河从雅典娜手里抽出文件夹,摔在桌上,拉着她疾步离去。

    “师兄,这样太失礼了吧。”雅典娜惴惴不安地悄声说。文河只管往前冲,直至中央展厅。

    苏捷迎面而来,步态优雅,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俩儿。文河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还拉着雅典娜的手,连忙放开。苏捷向西侧抬抬下巴:“这人来人往的,旁边的映像厅比较私密,烦请二位移步。”

    话音未落,苏捷身后有一群人缓缓走近,集团老总正陪着外宾参观展览,跟拍摄像师的闪光灯照个不停。

    雅典娜两颊绯红,拽着文河躲进了楼梯间。她小声问:“这就是传说中的苏捷吗?比照片上更有气质!”

    文河心乱如麻,不由地揣测苏捷刚才的笑容和语调里除了揶揄,有没有一丝醋意?刚产生这个念头,又被他飞快地打消了,苏捷怎么会在乎他呢?至多是因为看他傻里傻气,对他额外关照一下而已。但是思来想去不舒服,苏捷刻意强调私密空间,肯定误解了他跟雅典娜的关系。

    雅典娜垂头丧气:“得罪了吴秘书,我该怎么办?”

    文河说:“管求她的。”

    雅典娜苦笑:“我和你不一样,任何负面评价都会增加我的危机。下午还是你替我演示方案吧。”

    文河说:“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一味退让只会陷于更卑微的境地。下午是个绝佳的表现机会,你的努力一定能得到多数人的认可。”

    文河把雅典娜送下楼,独自返回映像厅。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他不知道展厅旁边有个映像厅,另一方面似乎有一股神秘力量吸引着他。

    这是一个精巧的小剧场,五排沙发椅,在昏暗的光线中,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新款游戏广告。剧场里只有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左侧,静静地注视着屏幕,显得十分孤寂。是苏捷。

    文河走到她身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苏捷仍注视着屏幕:“我的想象是什么样?你能钻进我的脑子我的心吗?”

    “我曾经幻想做出一款有吸引力的游戏,在你玩游戏的时候,里面的人物会钻进你的脑子你的心。”

    “游戏人物就是异世界的你。”苏捷转过脸,凝视着他,“重点项目的审片会一般都在这里进行,希望早日看到你的作品。”

    文河说:“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你也不找我呀。”

    “经常想找你,又没什么事。”

    “无事之约才有趣。”苏捷说,“你下午不是有会吗?快去忙吧。”

    文河恋恋不舍地向她挥挥手,回到办公室,换上了苏捷送给他的西装,心里充溢着梦幻般的喜悦。他真的可以约她吗?

    午饭后,文河和雅典娜提前到会议室筹备。雅典娜紧张到不停地做深呼吸,文河觉得她就像演讲比赛之前的自己。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给她一个坚定的微笑。

    参会人员陆续进来,文河看到了影子。她低着头,疾步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埋头看笔记本,甚至不敢跟他对视。

    吴秘书昂首阔步进门了,跟蓝胡子寒暄了几句,径直走到影子面前:“请把你所有的电子设备存到会议室门口的储物柜。”

    影子看了看其他人手里的笔记本和手机,低声说:“这不是保密会议。”

    “是内部会议。”吴秘书扬扬下巴,“康总打过招呼,你才能进来——但是要守规矩。”

    影子合上笔记本,手微微发颤,脸色煞白。

    哪来莫名其妙的规矩?明摆着欺负人!文河忍不住要上前理论,雅典娜一把拽住她。

    这时,战神走到吴秘书身边,笑道:“吴总,有日子不见了,周六活动活动筋骨去?”

    吴秘书见到他,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娇嗔道:“你这个登山队长坏透了,明知道我要出差,偏偏这时候组织活动。”

    战神说:“吴总对我的事儿不上心嘛,如果是吴总发起的活动,无论我在天涯海角,坐火箭也得赶来。”

    “贫嘴。”吴秘书扭着水蛇腰走到座位上。

    会议开始,文河飞速做笔记,会议纪要由行政助力负责,所以一直是他的活儿。平台部张总开场讲话后,轮到战神发言,他说:“首先,我给大家介绍游戏部新来的才女——雅典娜。她参与了本次设计方案并提出很多创新性见解,有请她为大家演示PPT。”

    雅典娜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在掌声中接过麦克风,走到大屏幕前。起初她气息不匀、语速急促,看起来紧张极了,但很快就进入情况,姿态和语调越来越自如自信。吴秘书的脸阴沉沉的,而平台部张总微笑颔首。

    6.山顶表白

    周五晚上,文河接到苏捷的电话,叫他明早去云蒙山。文河傻傻地问:“我们两个爬山?”

    苏捷说:“公司登山协会组织的,你也加入吧,秋色正浓。”

    文河想起战神是会长,不由打了退堂鼓:“可我手里还有活儿,跟大家也不熟。”

    “婆婆妈妈的不想见我啊。”

    “当然想……我来。”

    “叫上你的小师妹一起呗。”

    “周末她从来不休息。”

    “明早六点公司门口搭车。”

    文河已经适应了苏捷的语言特质:简短、明确、有力,即使用商量的口吻,也不容置疑。除苏捷以外,没有人可以对他实现意志的强制施加,老师家长领导都不行。而他是那么心甘情愿地顺从她,这是爱情的力量吗?

    晚上文河睡不踏实,一阵阵感到兴奋,第二天早早等在公司门口。六点整,战神的越野车驶来,稳健地停在他面前。战神从敞开的窗户里冲他招手:“欢迎加入W王国登山队!”

    文河上了副座,后排坐着长袍刺客和寒蝉,不见苏捷的影子。苏捷让他搭车,并没说搭谁的车,他又自作多情了。刺客说:“这是最后一站,出发喽!”

    文河说:“真不好意思,领导一大早绕过来接我。”

    战神说:“苏捷特意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新队员。”

    寒蝉问:“我们的协会门槛很高哦,会长大人是UIAA(国际登山协会联盟)会员。我从大一开始参加各种登山活动,费了好大劲才拿到三级运动员。文河你有登山等级证书吗?”

    文河说:“在BJ七年,我就爬过两次香山。”

    长袍刺客噗嗤乐了:“文河走推荐渠道入会,不需要证书。”

    文河说:“如果是登山比赛,我就不给你们拖后腿了。”

    战神说:“瞧把孩子吓的,没那么专业,就是大家一起去秋游。”

    抵达云蒙山,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天蓝得令人心旷神怡。放眼望去,树叶已经染上了金色。战神挥舞着一面印有W标识的登山旗,大队人马汇集在山脚下,足足有五六十个。文河东张西望,肩膀被猛拍一下。回过头,他眼前一亮:从未见过苏捷这么休闲的装扮,天蓝户外服,白色发带束起高高的马尾,素颜更显活泼俏丽。

    看到同事们的专业装备,文河才发现自己准备得太不充分了,还停留在学校秋游的阶段,没有登山杖,衣服不是防风速干型,零食和饮料也没带够。好在小时候经常翻山越岭,身体轻巧,体力也不错。栈道狭长,大家排成长队,起初谈笑风生,慢慢就安静了,只能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战神的计划是三小时登顶,谁也不想掉队。

    海拔越高,树的颜色越绚烂,在云雾缭绕之中,宛如仙境。而文河忽略了景色,他的视线一刻也不想离开苏捷。她跟几个队友走在前面,脚下生风。而文河的腿越来越沉,汗透的体恤衫黏在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后面的同事陆续超过他,连小个子女孩都展现出惊人的体力和毅力。文河试着调均呼吸,咬牙追赶。苏捷介绍他加入登山协会的,他不想给她丢脸。想到每走一步,就离女神更近一点,他充满了无穷的动力。

    山顶云雾缭绕,太阳逐渐升高,深红的秋叶绽放着夺目的光彩。苏捷立在高高的石台上,眺望远方,风掀起她的长发。那情景美如一副油画,文河忍不住拿出手机,想留住这个时刻。战神采了一把黄紫相间的野花,绕到苏捷身后,猛然递给她。

    苏捷回过身,吓了一跳。

    “答应他!答应他!”几个同事齐刷刷地喊。

    “没诚意,要单膝下跪哦!”不知谁嚷了一句,大家的兴奋点被击中了,嗷嗷起哄。

    战神深情款款地望着苏捷。事态的发展显然超越了苏捷的预期,她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惊异和窘迫,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文河屏住呼吸,心似乎要跳出胸口。

    就在战神要屈膝的瞬间,苏捷一把接过鲜花,凑到他身边,冲大家喊:“好山好水好闺蜜,帮我俩儿合个影呗!”

    战神愣了片刻,风度翩翩地搂住她的肩膀,露出灿烂笑容。看客们有点失望,也配合地举起手机。文河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已经湿了。立在他身边的长袍刺客低声骂:“装什么清高,给脸不要脸。”文河有点懵,她应该是在骂苏捷。可人尽皆知她喜欢战神,难道她无私到希望战神抱得美人归?

    大家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坪,铺开野餐垫,用矿泉水加热自热米饭,互相分发香肠、肉干和水果。苏捷一直在跟大家说笑,而文河觉得她总有那么一丝不自然,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战神的眼神。战神从背包里掏出两听啤酒,递给文河一个。文河说:“谢谢,我先不喝。”战神说:“是男人就干了!”文河刚要打开,苏捷一把抢来:“都冻成冰块了,回回温再说。”战神笑了笑,一口喝光啤酒,把罐子捏扁。

    按照原计划,午饭后徒步穿越黑龙潭。战神说下午还有事,要先坐缆车下山,长袍刺客嚷道:“太扫兴了吧,群龙无首。”战神说:“常务副会长苏捷带队,大家好好玩!”长袍刺客嘟起嘴:“算了,我也撤了,下午还要赶文案。”又有十来个人跟着战神和长袍刺客走了。

    苏捷举起小旗子,提议穿越黑龙潭。文河虽然已经累散架了,毅然加入她的队伍。幽深的峡谷宛如盘龙,山峰陡峭,奇石错落,溪水潺潺。苏捷快步如飞在走在前面,那束战神送的花束插在她背包里,已经微微发蔫了。

    走到一处观景台,苏捷让大家歇歇脚。她攀上一块大石头坐下,晃悠着两条长腿。文河举起手机对准苏捷的侧影,想拍一个高清人像。云雾散开,金光四射,当镜头放大时,他看到苏捷眼角挂着一滴清亮的眼泪,就像珍珠般闪着光泽。文河感到一阵刺心之痛。她是在为战神落泪吧,不能当众接受他的求爱,一定有难言之隐。也只有战神那样完美的男人,值得她心动。苏捷很快背过身子,再回头,眼泪已经拭去了。

    旅行结束,大家合影留念,解散。寒蝉拉文河一起吃晚饭,说附近新开的一家农家乐评价不错。文河欣然答应。两人正要走,被苏捷叫住:“你俩儿早上搭战神车来的吧?那家伙临阵脱逃,跟我走吧。”

    寒蝉看看苏捷,又看看文河,机敏地笑道:“晚上我有约,文河就拜托给苏总啦!”说罢,挥手离去。

    文河跟着苏捷走到停车场,苏捷问:“你有驾照吗?”

    文河说:“大学毕业拿了本,不过没怎么上过路。”

    “那正好练练。”苏捷拉开驾驶门,“请——”

    文河紧张起来:“我手太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苏捷把他推上车,自己坐到副驾驶,在屏幕设置好导航,目的地是文河的公寓。文河默念着新手上路口诀,调整座椅,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打开左转灯,左右观察后,慢慢踩下油门。苏捷笑而不语。

    与当年那辆笨拙的教学车相比,苏捷的车子太舒适灵巧了,提速超快。文河开得小心翼翼,顾不上跟苏捷说话,连音乐广播都听不进去。其实这几年也不是完全没碰过车,回老家他开过父亲的车,父亲总是在一旁训斥,嫌他方向盘握得不对,拐弯角度太小,刹车过猛,看后视镜不及时……他烦躁不堪,不肯再碰他的车。苏捷是个安静温柔的陪练,她把音乐音量调低,既不干扰他听导航,还能适当缓解他的紧张。在难以辨识的路口,她会提醒他提前并道。

    路上足足堵了两个小时,到公寓已经天黑了。文河拉起手刹,吁了口气。他冲苏捷笑笑:“我太紧张了,都没跟你聊天。”

    苏捷说:“今天我心情不好。战神是我非常要好的伙伴,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他不开心我会难过。我希望我们一直好下去,也许这是个奢望。”

    “他也希望你们一直好下去,因为过于珍惜你们的关系,他不想轻易改变现状。这是他告诉我的。今天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个巨大的挑战了。”

    苏捷睁大眼睛:“他居然跟你聊这个,他还说什么了?”

    “他愿意用毕生的努力把你变成恋人。在不能保证给你足够的幸福之前,就不远不近地守护着你。”

    苏捷沉默了一阵,眼里有几分茫然若失:“爱情就是这么危险,像站在山顶上,一动就粉身碎骨。”

    文河问:“如果今天他下跪了,你会接受吗?”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抛出来了。

    “不会。”苏捷温柔地望着他,“你知道为什么。”

    那一刻,文河几乎要喊出来:“我也喜欢你,无法形容的喜欢,你是我的梦想之巅,比天上最远的星星还要远!”然而,他只说了句:“谢谢你陪我练车,回家路上慢点。”

    走进楼道的每一步,文河的腿就像灌了铅。连战神都不能保证给苏捷百分之百的幸福,自己有什么资格靠近她呢?他两手空空,前途暗淡,甚至做不出一款像样的游戏。接受过苏捷无数次的帮助,却不能给她一点回报。他陷入自我嫌恶的情绪中,走廊又黑又长,像一条暗无天日的甬道。

    7.神奇的针灸

    第二天早上,文河下床便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双腿酸痛难忍,每走一步如同刀割。他一瘸一拐走进客厅,雅典娜笑道:“久不运动还逞能,放着缆车不坐。”

    文河说:“那么多女孩都全程走下来了,我哪好意思半途而废。”

    雅典娜说:“我有妙招缓解疼痛,你可愿一试?”

    文河说:“求之不得。现在我寸步难行,走到公司都费劲。”

    雅典娜让他坐在沙发上,挽起裤子,把腿搭在凳子上,拿出一条围巾蒙住他的眼睛,在他脑后打了个结,命他不许乱动。

    文河说:“这也忒夸张啦!怕我偷你的绝活儿?”

    雅典娜不做声,似乎进了卧室又出来。少顷,文河只觉得腿上有几个地方凉凉的,像是酒精消毒,瞬间略感刺痛,然后就是轻微的酸胀感了。雅典娜摘去围巾,文河只见小腿至脚踝处各扎了六根银针,椅子旁边摆着一只精致的医药箱。雅典娜搬来一台电烤灯,插上电源,照射着针刺部位,说二十分钟即可。

    文河惊叹不已:“你会针灸?”

    雅典娜说:“小试牛刀,只不过你看着我,我会紧张。”

    酸胀感慢慢消失了,腿部肌肉在温暖中放松下来。文河问她跟谁学的针灸。

    雅典娜说:“我大伯。他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中医,擅长针灸,找他看病的人排成长龙,好多外县外省的慕名而来,送的锦旗和牌匾数不清。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诊室大门上方的金字大匾“神——针”。他是我的偶像,我见证过他创造的许多奇迹,让瘫痪二十年的人离开了轮椅,让患有眼病的人重见光明,让溃烂的皮肤顽疾恢复本色……小时候我最喜欢在诊所里看他给病人扎针,我曾经非常想学医,成为他那样救死扶伤的人。”

    文河说:“想不到你出生于中医世家,令人肃然起敬,你没有走上医学之路?”

    雅典娜叹道:“家里有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外不传内’。我太爷爷和爷爷都是中医,爷爷有五个儿子,我父亲排行第三,只有他和大伯对医术有兴趣。大伯沉稳,我父亲易躁,爷爷选了大伯继承祖传绝活儿。父亲一气之下不再与大伯来往,也不许我去他家里了。我堂哥是独子,不肯学医,倒是青梅竹马的堂嫂聪明伶俐,大伯便将针灸技法传授于她了。后继无人,家规何在?”

    文河说:“可惜了,不过世上少了一位中医,多了一名画师。我正琢磨把针灸技艺植入游戏,还要多向你请教。”

    “我也想以大伯为原型设计神医角色,如果你不嫌弃,《绝技》再合适不过了。”雅典娜俯身,将一枚枚银针从文河腿部摘下,放入酒精瓶中,“明天再扎一次,就好了。”

    文河站起来,双腿似乎轻松了不少,走起路也疼得没那么夸张了。这是他第一次扎针灸,感觉十分奇妙。

    雅典娜突然跳起来:“忘了时间,我先走啦!”她迅速换鞋,抓起外套和背包冲出门。

    文河看表,才8点15分。公司九点上班,而雅典娜总是8点20之前到岗,列出当天的工作计划,做好充足准备。她的弦绷得太紧了,像一只随时要发射的箭。

    文河洗漱完,正要出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苏老师的妈妈——就是你说的那位策展人专程来香包工作坊啦!她把我们的香包纳入非遗东南亚巡展了,还邀请外婆和我去新加坡参加开幕式。外婆年纪大了,就不折腾了,替我们谢谢苏老师。”母亲的语气很激动。

    文河更激动:“外婆说的,人不折腾就瘫了。非遗展只摆物件效果不好,外国观众不了解你的文化背景。如果外婆现场展示手艺,跟大家互动交流一下多好啊。再说,新加坡不算远,五六个小时的飞机。外婆从没出过国,机会难得!”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心动了,低声说:“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文河眼前浮现出父亲不屑的神情,香包在他眼里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平时他对外婆和母亲不闻不问,这时候跳出来当拦路虎。这个家凭什么他说了算?

    文河让母亲把手机交给外婆,他跟外婆说:“我要进攻心上人啦,您帮不帮我?”

    外婆笑道:“怎么帮?”

    文河说:“让两个亲家母多来往啊!人家诚心邀请你们参展,要是回绝了,以后我怎么登门?”说完这话,文河耳根子都热了。为了忽悠外婆出国,他信口开河。

    外婆说:“好小子,就冲你的决心,我这把老骨头下南洋!”

    8.河田工作室

    在食堂的角落里,田戈哗啦啦翻着游戏脚本,瞪大双眼:“之前听你讲过《绝技》,没想到剧情这么丰富啊!”

    “有啥用呢,一堆废纸。”文河闷闷地喝着啤酒。

    “舞狮冲天,群山寻药,绣房锦缎,花灯璀璨……每一帧画面都是绝美大片既视感。”田戈赞叹不已。

    “干杯——进了公司身不由己,成天瞎忙,我一个多月没回学校了。”

    田戈举起酒杯:“他们看不上这项目,我们自己做!咱俩成立一个工作室。我是认真的,转眼奔三了,我得干点正事儿。”

    “兄弟,你这么说,我就有盼头了。我知道你一旦认真起来,威力无穷,势不可挡。脚本交给你了,我们至少先开发出第一关。”

    “我来搭架子,至少开发出来三关,参加年底的新人游戏创意大赛。”

    “我们公司的年度大赛?那个没有职员参加,主要面向高校,而且时间太紧啦。”

    “我就是学生啊!比赛通知没限制公司职员参加,而且你做不出项目很快就成无业游民了。我们的工作室就叫文河工作室!”

    两人正聊得欢,被一声清脆的“师兄”打断了。文河回过头,雅典娜端着餐盘立在他身后,“介意我坐这里吗?”

    田戈双目圆睁,下巴差点掉下来。

    文河却有些局促,他曾经的校园单相思只跟田戈诉说过。

    田戈连忙起身接过雅典娜的餐盘,放在桌上:“请坐!”

    文河硬着头皮跟雅典娜介绍:“这是我读研时期的室友田戈。”转头又跟田戈介绍,“小雅目前在我们公司实习,绰号雅典娜。”

    雅典娜冲田戈顽皮一笑:“我是文河的现任室友,来,两个室友握个爪。”

    田戈双手握住雅典娜的手:“文河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每周末回来跟我喝酒,搬出宿舍就没音讯了,原来金屋藏娇啊!”

    文河不明白雅典娜为什么要把跟他共居的事告诉田戈,这下百口莫辩了。以田戈的八卦心态,早就脑补几十个章节了。

    雅典娜问:“田哥哥打算读博还是求职呢?”

    田戈说:“那都太俗,我要创业,全力以赴开发文河的《绝技》。”

    文河说:“田戈是计算机系的编程大牛,独立做过好几个游戏了。”

    雅典娜说:“如果两位大咖不嫌弃,小女愿当美工。”

    田戈拍手道:“那我们的工作室更名为河田雅集!”

    雅典娜笑道:“就叫河田工作室吧,简洁明快,我当工作室的美术顾问。”

    田戈平时吊儿郎当的,认真起来执行力很强,当即请文河和雅典娜到宿舍开第一次碰头会,做出时间表和任务分工图。三人聊了整整一个通宵,顺着故事主干延伸出蜘蛛网般的细节,画面感越来越强。田戈满面红光,雅典娜双目生辉,文河既感动又兴奋,世间得一知己足矣,而他有个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9.香包飞出国门

    外婆和母亲抵达新加坡后就给文河发来照片,一张在繁华的樟宜机场,一张在怡人的酒店花园。母亲搀扶着外婆,脱去厚外套,穿着短袖衫,笑容灿烂。

    非遗巡展开幕式在新加坡中国文化中心举办,文河在网上看直播。苏捷的母亲黎女士作为展览总策划致辞,她说考察过很多香包,庆阳香包给她印象最深,这些质朴灵动的工艺品延续了古老的历史和文化,散发着强大的生命力,深切地传达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谊。通过这些独一无二的香包,希望大家感受到中国人的生活情趣,以及对爱与和平的珍惜。

    她驻颜有术,谈吐优雅,气质高贵。相衬之下,母亲的脸上布满沧桑,显得苍老许多。采访非遗传承人环节,镜头定格在外婆身上。外婆穿着自己缝制的中式对襟衫,银发梳得一丝不乱,气定神闲。

    一位新加坡记者问外婆,香包除了好看,还有什么作用?外婆说,咱的香包花样多,香料也讲究,以前主要是雄黄、苍术等七八种,后来按照二十四节气研发了香料,不但能驱蚊虫、净化空气,还能强身健体,比如助睡眠、预防抑郁症和老年痴呆症。你看我这把年纪还不糊涂,多少得益于香包。一位留披肩发、戴着棒球帽的女孩把麦克风递向外婆:“韩老师,我是美食博主白杏儿,今天也来凑个热闹。请问您平时有什么娱乐活动吗,看不看微信抖音呀?”

    文河吃了一惊。这位提问者不是别人,正是田戈心心念念的主播白杏儿。之前文河对网红有偏见,觉得大都凭借卖弄风骚赚眼球。他仔细观察白杏儿,她的眼睛闪烁着机敏的光彩,带着不按规矩出牌的锐气,虽然年轻,但不容小觑。

    外婆说:“我连手机都不怎么用。电视偶尔看看,有时边做活儿边听戏。大家说我是‘网外人’,跟外星人差不多。我没有时间啊,好多构思还没绣出来,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要争分夺秒。”

    “有一种观点认为,非遗的没落是因为跟时代脱节了。您的创作不迎合大众喜好,这样孤注一掷地走下去,不担心‘网外人’的作品落伍吗?”

    这问题也太刁难了,文河为外婆捏一把汗。

    外婆缓缓地说:“你们在网上找乐子,秀生活,离不开一花一木,一鸟一兽,一蔬一饭。我也在针线里秀(绣)自己的生活啊,呈现形式不同,本质是相通的。最时尚的国际品牌也要从传统文化里找灵感,不存在脱节的问题。你们掉了粉丝会难过,我的绣品卖不动也有点失落。区别在于,你们可能会因为流量不足放弃某件事,而我会坚持做香包。人这一辈子如果选择做一件事情,需要内心有强大的动力去支撑,大多数的传统手艺是没有办法让一个人活得热热闹闹的,因此我把心和手都交给时间,做自己爱做的事情,体验外人所不知道的充实与幸福,这是我自己的修炼。”

    文河突然觉得外婆很美,那种超越世俗、被文化浸润的美。她没念过几年书,但如苏捷所说,她充满灵气与智慧。

    白杏儿莞尔一笑:“一个人的修炼不够吧?得带着弟子修炼。技艺的传承难道不是你们最焦虑的问题吗?‘遗世独立’的非遗必将陷入危机。”

    外婆笑道:“所以,我们不仅手要巧,嘴巴也要会说。今天的展览吸引到你这样的网红来关注,这就是好事啊,你多呼吁年轻人哦,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排长队买奶茶了,来我们这里体会一下香包的乐趣嘛。约会总是看电影喝下午茶也会腻嘛,做个香包送给对方多有情调。”

    母亲帮外婆补充道:“绣出来的物品是静态的,但各地的刺绣技法是活的,不断交融创新发展。传承非遗不是复制过去,为得是走向未来。”

    外婆问:“姑娘,你为什么叫白杏儿?新加坡不产杏子吧,我在超市看到水果都是进口的。”

    白杏儿说:“小名儿,父母叫惯了。还是您的名字好——绣仙。”

    外婆说:“村里人瞎起的,外人听起来像是妙龄美女,看到我这个老太婆岂不要吓坏喽。”

    大家都被外婆逗乐了。

    10.第一次约会

    外婆和母亲从新加坡回来以后,香包工作坊的订单又多起来了,忙得不亦说乎。视频里的外婆红光满面,似乎年轻了十岁。文河常常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对他和他的家人这么好。他对苏捷充满惦念和感激,觉得自己太木讷了,还没有正式答谢过她呢。

    文河想起雅典娜说过,听音乐会比较浪漫。于是他买了两张周六晚上国家大剧院交响乐的演出票,向苏捷发出邀请。天冷风大,为了穿新买的风衣耍帅,文河没坐地铁,打车赴约,结果上了三环路就开始堵,急得他想跳车。风风火火赶到剧院,苏捷已经等候多时。他们排队过安检,文河特意给她准备的点心和饮料不让带进去,只好丢掉。苏捷抓了一个奶油泡芙塞进嘴里,那俏皮的样子让文河忍俊不禁。

    路过大厅里精美的雕塑和画展,他们来不及逗留拍照,匆匆坐电梯赶到音乐厅。入口处放置节目单的架子已经空了。文河让苏捷先进去坐,说自己去趟洗手间,然后跑到服务台要了一本节目单。这时战神偏偏打来电话,文河忐忑地按下接听键,生怕他叫文河加班。

    战神说:“有个好消息,你主导的会议室预订小程序很出色,结果程序组组长看上你了,想调你过去——游戏测试岗,跟你的专业比较对口。”

    文河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倾向于游戏设计方向发展,但不确定自己的才华够不够,也许程序组模式化的工作更适合他。

    战神说:“设计组也舍不得你,不过新人一般都要从程序员做起,打好基础,才会有更好的发展。”

    战神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谁愿意留着一个立项失败的空想家呢?文河说:“谢谢总监,我考虑一下。”

    待文河回到音乐厅,大门紧闭,西服革履的工作人员拦住他说,音乐会已经开始,请等候间隙进入。文河转悠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问他要等多久。他说第一乐章25分钟。开什么玩笑,整场音乐会包含中场休息才一个半小时!文河说,求您通融一下吧,这是我的第一次约会。他说,这是剧院规则,也是对演奏家和听众的尊重。

    文河等了一个世纪。在雷动的掌声中,他猫着腰跟工作人员进场,在小手电的照射下找到座位。文河不敢看苏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幻想中美好的约会彻底被他搞砸了。指挥家扬起魔法杖,乐团前排的小提琴手挥舞着琴弓,奏响如泣如诉的小夜曲。

    昏暗的光线中,苏捷把手轻轻搭在文河的手背上,深情的宽慰。文河浑身打了个激灵,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就冲这一个举动,苏捷值得他珍惜一辈子。她穿粉色绒衣,披着柔顺的长发,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后来的曲目文河印象全无,只记得他们的手有千百种缠绵,或十指紧扣,或温柔交叠。她探索文河掌心的纹路,文河抚摸她的每一片指甲。十指连心,她已经通过手指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情愫。

    走出音乐厅,过于亮堂,他们的手松开了。苏捷双手揣在兜里,肩膀有意无意地碰触他的胳膊。

    “你有心事。”苏捷说。

    “战神说程序组想调我过去,游戏测试岗。”

    “不用考虑,直接回绝。”苏捷斩钉截铁。

    “我手里没项目,呆在设计组有点尴尬。而且,好久没写代码,专业要荒废了。”

    “宁当严谨的设计师,不做浪漫的程序员。专业要懂,但别当专家,路窄上坡难。”苏捷说。

    “听你的。”

    “你才不听我的,其实你很有主意。做不出《绝技》你不会罢休的。”苏捷停下脚步,“把脚本发给我吧,遇不到伯乐,金子发光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