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去，已过七日。
月横中天，赤色的妖雾随风渐起，妖物隐匿，正是至暗时刻。
街侧徘徊的魂灵却窃窃私语。
茕莳寻了一处食肆掀帘而入。进罢，周遭依旧是轻声窃语，倒与平日的静谧不同。
茕莳蹙眉，侧身轻轻开口，“掌柜，今日发生了何事？”
“几日前阎王殿审判时，不知怎的，白无常爷失足落入往生门，阴差阳错投胎转世了。”
茕莳闻言蹙眉，疑虑片刻，但旋即轻笑一声。可怜南瑾时运不济，此番便是我走运了。
“如此，那白无常之职便空缺了罢？”茕莳莞尔。
“确是如此。只是不知阎王殿是何打算。”掌柜轻叹一气，“如今白无常爷不在，这幽都妖物怕是又趁乱作祟了。”
——————————————————————
赤色的彼岸花在赤雾的掩映下，倒变得越发朦胧难辨。我从孟婆的手中接过孟婆汤，行至他面前，停步。牛头与马面押着他，我将孟婆汤递至他唇边，迫使着，尽数饮尽。
他的唇角边淌下仍氤氲的汤药，已顺着流入衣襟处。他的眸中饱含不甘与怨恨，不发一语。
“那么，”暨漓于一侧轻轻开口，“过了这奈何桥，去往新生罢。”
闻言，牛头马面松开束缚。他仍跪坐着，垂面不语。
“生前作奸犯科，因此此番，这胎的命格可不顺。”暨漓蹙眉。
我取出勾魂索缚住他的双手，攥紧，向奈何桥步去。他被拉扯着，只能缓缓起身，垂面随于我身后，向奈何桥的尽处缓缓步去。为防中道有何意外，暨漓与任延筠行于他身后。
步过奈何桥，尽处是那衍生白光的往生门。我松了勾魂索，向往生门旁侧步去。门侧白光显露，现出衬映月色的天秤。天秤下端白雾散去，浮出砝码。
“滢咫，生前作奸犯科，终年弱冠。来世孑然一身，苦难病痛，艰难困苦。”我昭告着，抬手拾起至黑厄运的砝码，配平。
与月色相互衬映的白天秤轻晃着，末了静止。来世病、痛、贫、苦四个厄运的砝码，才足以与他前世的罪孽配平。
我回身，步下阶来，停于他面前，轻轻开口，“去往新生罢。”
他轻颤着，细声低语。我听不真切，他却疏忽伸手用力将我向身后的往生门推去。我被他的喃喃自语分了神，站立不稳，向后跌去。
错落过滢咫，任延筠的身影从旁侧跃出。我不觉伸手，他向我疾步踏风而来，欲要抓住。只是可惜转瞬间我便已完全跌入往生门的白光中，无迹可寻，转眼间眼前便尽是满目白光。
我听见他在唤我，而我已看不见他了。
“南瑾！”任延筠抬足便跃踏入往生门中，被紧随其后的暨漓拉扯住了。
任延筠僵立于往生门前，呼吸沉重。银光乍现，却被暨漓先一步挡下。
“黑无常爷，切莫冲动。”暨漓心乱如麻，缓缓开口。
看清了才见是他手中的勾魂镰映衬银光。滢咫惊出凉汗，向来时的奈何桥逃去。奈何桥的另一侧，往生的鬼魂已是长长的队列，见罢往生门处的意外，皆躁动混乱。众鬼卒忙于镇定躁乱，牛头马面脱身，疾步上前将滢咫控制在奈何桥处。
任延筠侧头看着奈何桥处被禁锢仍不断挣扎的滢咫，眸中翻卷的怒色已被更甚的黑暗掩埋。他面色凛冽，转身没入黑暗中。
暨漓缓气，对牛头马面道，“押他去往阎王殿。”蹙眉。如此，可真是麻烦了。
———————————————
“白无常之职，此番便空缺了。”暨漓轻轻开口，“况，南瑾此世无缘遭受苦难，属实不公。”
座上白发的人闻言不语，只抱臂坐着，将面容没入阴影中。
“任延筠是何意？”短暂的静默后。阎王倏忽开口。“眼下，白无常之职空缺，是否需要招募新的白无常来分担要务？”
“不需要。”任延筠即刻回答。他亦立于黑暗的角落，只闻其声。
殿内只三人，转瞬间阎王殿便又没入安静中。阎王扶额，下了敕令，“将滢咫罚入铜柱地狱，受炮烙之刑。”
暨漓颔首，不语。
任延筠起身，“她即为人世的年数，属下一人亦足以应付两人的要务。”
阎王叹了口气，“如此，也罢。那这白无常之职，便为她预留着。”停顿，“至于滢咫，令牛头马面即刻执刑。”
又是良久的缄默。
“白无常爷并未饮下孟婆汤，此世面容音色不改，因此总是会有些许对前世及幽都的记忆。”暨漓倏忽开口。
任延筠斜眸看他，不语。
“这胎本是为滢咫所备，所以命格不是太顺。病、痛、贫、苦。”暨漓叹息。
“若任延筠有意，可以忙中偷闲去看望她。你前去找阙代便可，她会为你在人间安排一个身份。”阎王爷思虑片刻，开口，“便也算安抚她了。”
阙代是谱书凡人命格的文官，居于十殿酆都背侧。那里桃花灼灼，是被唤作桃花源的安乐地。
任延筠颔首敛衽，转身出了阎王殿。
———————————————
届时我只年五岁，而他弱冠。他说我自幼便为孤哀，他好心让我寄于他篱下。虽身世苦楚，但时运不错，寄于他篱下，不至于难以生存。自幼患病，心虚肺弱，经年风寒。他也念我虚孱，数年间便只教我琴棋书画。
他的眉眼里山川静跃，流水依依。一袭黑衣，名唤“任延筠”。
他说我体虚，便去了药堂抓药，又去了香堂麝香，将十四味香药混入香龛中，常年燃着，说是养心润肺。
弄琴时便总是出神，忆起往事。指下琴弦断裂，我惊了一下，收手。
“伤到了么？”他的音色于里间传来。
“并无大碍。”我应他。这十几年间，他的面容倒是并无变化，仍是弱冠的样子。属实蹊跷。
我蹙眉，眼前疏忽浮现的是在无数妖瞳的夜色下，他立于茫茫彼岸花中，赤色一片，亦着一袭黑衣，回身看我。
“幽都。”我回过神，不自觉喃喃这个名字，只觉这叫人熟悉。
眼前蓦的是刺目的白光。我坠入其中，向下落去。我看到他极力想握住我，却没握住。“南瑾！”他这样唤我。
幻象么？我阖眸缓了口气，再睁开时见一切寻常如故。
心处疏忽传来震颤。我喘息着，眼前黑暗覆盖。我支撑不住，摔落于地，蜷缩着，逐渐窒息。
我听见他慌张的足音，渐近。他俯身，将几案侧备置的镇心散取过，倾了几粒，送入我口中。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眼前忽明忽暗，耳侧是激烈的心声。心急急如乱雨，我只觉惊慌。天旋地裂，惶惶恐恐。唯有鸣鸣的耳鸣，他的音色也听不清了，只觉他亦紧紧将我握住。层汗遍出，手虚体弱，也攥不住他了，只得阖上双眼。丰润的湿气，却难入肺。应是许久，口齿间苦涩满满，心声渐稳。堪堪睁眼，逐渐可以清晰视物。待我呼吸渐匀，他将我背于身后，踏上木阶，送入寝室。
耳鸣渐弱，只觉困乏。他轻轻将我置于床榻处，掩被。
“不久便是元宵喜乐，”他轻轻松了我的手，“近日更应好作休憩。”
他的一言一行，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熟悉气息。我稍稍颔首，见他的身影退出了门隙间，便也只得阖眸，堪堪休憩。
———————————————
“暨漓大人，你真要如此么？”暨漓面前的人道。
“是。”暨漓笑，“也权当作是为了二位无常爷罢了。”
“迟鹤，你身为月老君，改动一下亦无妨罢？白无常爷此番孑然一人，属实可怜。”暨漓百草霜色的眸中阴影分明，轻叹一气。
迟鹤踌躇片刻，开口，“也罢。”她提了兔毫笔，轻蘸朱墨，将任延筠的名字提在了“南瑾”处。
“至于牵连红线，判官大人可能要再多等几日了。”迟鹤仰面望向暨漓。
“此番也可捉弄一下任延筠了。”暨漓轻笑。迟鹤叹气，掩上鸳鸯谱。只是暨漓趁她看不见，便敛了笑意，面色凛冽。他侧头，望向窗外的桃花灼灼，沉吟良久，不语。
从玄关处步进一人，群青色的襦裙及踝，上以金粉饰之，呈星辰日月之形。浅栗的发只以素绸系着，披在肩处。
“阙代。”迟鹤唤道。暨漓偏目看了眼玄关的人，璇即边又侧头，重望向不远处灼灼的桃花。
“判官大人，”阙代近了他面前，唤道。
暨漓侧头看她，又听她道，“白无常爷的命格原先安排是不顺的，此番，要更改么？”
暨漓缄默片刻，璇即开口，“暂且不必。”她不可辜负小十殿。
暨漓起身，开口，“我先行一步。”旋即踏入面前翻涌的黑暗，不见踪迹。
阙代看他已不见，开口，“南瑾会记起幽都么？记起她在幽都时的所有。”
“没有孟婆的干预，白无常爷是记不起他的，”迟鹤低眉，“但，她并未饮下孟婆汤。”
———————————————
“无常爷，再有两年，便是她阳寿殆尽之时。”阙代开口。
任延筠伸手握住浮于周身的星石，抬眸看她。
“这或许有些不悦，但届时请不要阻碍。”阙代垂眉，“她可能会有些痛楚。”
任延筠皱眉，手中用力，星石便碎成数段，而泛出的微光也随之泯灭。须臾，他应，“好。”
他起身，出了命格司。一只青鸾翩翩乘风，落于他肩处。抬手，解下足处的纸信。展开，传出暨漓的声音。
他听罢面色不变，向阎王殿步去。
———————————————
他步进阎王殿的玄关处，见暨漓立于阶下，椽上的森蚺沿柱缓缓前行，暨漓伸手，轻抚那森蚺的青鳞。
“无常爷。”暨漓侧身立着，招呼问好。
任延筠颔首作答，抬头，视野移向那森蚺。金色的蛇瞳，覆有赤色的血雾。
“三日前，是南瑾作为凡人年十又六的生辰。”暨漓松手，那森蚺便又顺着朱柱而上，盘居在椽梁的黑暗中，“那也是萸笙灰飞烟灭的日子。”
任延筠轻轻蹙眉，不语。
“前生，南瑾被杀，也恰是她十八岁生辰。”
不言自喻。任延筠只转身，退出了阎王殿。
———————————————
我与他各执天灯一边，周遭熙熙攘攘。纸灯内明橙的烛火映于他面上，他眸中是温煦的浅光。他笑，“南瑾，许个愿吧。”
我看他，末了开口，“平安喜乐。”
他放手，我便亦放手。天灯随风升至空中，与万千天灯交汇在一起。煦和的明光由近至远，映亮了天幕。烛火散下，落于他周身，便只觉芸芸众生，唯他最是惹目。
“好看么？”他一开口，便已听不见周边人群的喧闹。
“好看。”我笑，仰面似乎觉得那些纸灯的温火都落于面上。他的眸色落入了暖橙的灯火，盈跃着。
众数明灯照映着，向远处漫延。
风起。
我不禁瑟缩。他松手，将外衣解下，披于我身上，“你身子孱弱，我们便先回去好么？”他的气息顺着衣衫，莹莹绕绕。
“再等等。”远空的烛火依旧清晰，只是却断续的记起在妖瞳相映的夜色下，在引路灯的照映下，他偏头对我道，“夜凉，露重。”
我回过神来，见众人大多都已散去。逐渐隐谧于黑暗中的明灯也终看不清了。喧嚣褪去，唯静谧可辨。
我总觉得这令人熟识。似乎天幕后即将隐出莹绿的妖瞳，远处即将生出赤色一片的彼岸花，足边即将泛起萦绕的鬼火那般。
我望向他的眼睛，里面浅流的明光中映有我的面容。他笑，开口，“走吧。”
可我却伫立着，并未移步。他回头看我，我蹙眉，看他，“任延筠，你究竟是何人？”
他的眸依旧望不尽。他立于我面前，不温不火，“届时，你自然便知了。”
我皱眉，正要开口，却听他道，“南瑾，我说过不可问太多。”
我闻言也便缄默着，不禁攥紧他披于我身上的那件外袍。
已是四更，有些泛凉了。
月横中天，赤色的妖雾随风渐起，妖物隐匿，正是至暗时刻。
街侧徘徊的魂灵却窃窃私语。
茕莳寻了一处食肆掀帘而入。进罢，周遭依旧是轻声窃语，倒与平日的静谧不同。
茕莳蹙眉，侧身轻轻开口，“掌柜，今日发生了何事？”
“几日前阎王殿审判时，不知怎的，白无常爷失足落入往生门，阴差阳错投胎转世了。”
茕莳闻言蹙眉，疑虑片刻，但旋即轻笑一声。可怜南瑾时运不济，此番便是我走运了。
“如此，那白无常之职便空缺了罢？”茕莳莞尔。
“确是如此。只是不知阎王殿是何打算。”掌柜轻叹一气，“如今白无常爷不在，这幽都妖物怕是又趁乱作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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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彼岸花在赤雾的掩映下，倒变得越发朦胧难辨。我从孟婆的手中接过孟婆汤，行至他面前，停步。牛头与马面押着他，我将孟婆汤递至他唇边，迫使着，尽数饮尽。
他的唇角边淌下仍氤氲的汤药，已顺着流入衣襟处。他的眸中饱含不甘与怨恨，不发一语。
“那么，”暨漓于一侧轻轻开口，“过了这奈何桥，去往新生罢。”
闻言，牛头马面松开束缚。他仍跪坐着，垂面不语。
“生前作奸犯科，因此此番，这胎的命格可不顺。”暨漓蹙眉。
我取出勾魂索缚住他的双手，攥紧，向奈何桥步去。他被拉扯着，只能缓缓起身，垂面随于我身后，向奈何桥的尽处缓缓步去。为防中道有何意外，暨漓与任延筠行于他身后。
步过奈何桥，尽处是那衍生白光的往生门。我松了勾魂索，向往生门旁侧步去。门侧白光显露，现出衬映月色的天秤。天秤下端白雾散去，浮出砝码。
“滢咫，生前作奸犯科，终年弱冠。来世孑然一身，苦难病痛，艰难困苦。”我昭告着，抬手拾起至黑厄运的砝码，配平。
与月色相互衬映的白天秤轻晃着，末了静止。来世病、痛、贫、苦四个厄运的砝码，才足以与他前世的罪孽配平。
我回身，步下阶来，停于他面前，轻轻开口，“去往新生罢。”
他轻颤着，细声低语。我听不真切，他却疏忽伸手用力将我向身后的往生门推去。我被他的喃喃自语分了神，站立不稳，向后跌去。
错落过滢咫，任延筠的身影从旁侧跃出。我不觉伸手，他向我疾步踏风而来，欲要抓住。只是可惜转瞬间我便已完全跌入往生门的白光中，无迹可寻，转眼间眼前便尽是满目白光。
我听见他在唤我，而我已看不见他了。
“南瑾！”任延筠抬足便跃踏入往生门中，被紧随其后的暨漓拉扯住了。
任延筠僵立于往生门前，呼吸沉重。银光乍现，却被暨漓先一步挡下。
“黑无常爷，切莫冲动。”暨漓心乱如麻，缓缓开口。
看清了才见是他手中的勾魂镰映衬银光。滢咫惊出凉汗，向来时的奈何桥逃去。奈何桥的另一侧，往生的鬼魂已是长长的队列，见罢往生门处的意外，皆躁动混乱。众鬼卒忙于镇定躁乱，牛头马面脱身，疾步上前将滢咫控制在奈何桥处。
任延筠侧头看着奈何桥处被禁锢仍不断挣扎的滢咫，眸中翻卷的怒色已被更甚的黑暗掩埋。他面色凛冽，转身没入黑暗中。
暨漓缓气，对牛头马面道，“押他去往阎王殿。”蹙眉。如此，可真是麻烦了。
———————————————
“白无常之职，此番便空缺了。”暨漓轻轻开口，“况，南瑾此世无缘遭受苦难，属实不公。”
座上白发的人闻言不语，只抱臂坐着，将面容没入阴影中。
“任延筠是何意？”短暂的静默后。阎王倏忽开口。“眼下，白无常之职空缺，是否需要招募新的白无常来分担要务？”
“不需要。”任延筠即刻回答。他亦立于黑暗的角落，只闻其声。
殿内只三人，转瞬间阎王殿便又没入安静中。阎王扶额，下了敕令，“将滢咫罚入铜柱地狱，受炮烙之刑。”
暨漓颔首，不语。
任延筠起身，“她即为人世的年数，属下一人亦足以应付两人的要务。”
阎王叹了口气，“如此，也罢。那这白无常之职，便为她预留着。”停顿，“至于滢咫，令牛头马面即刻执刑。”
又是良久的缄默。
“白无常爷并未饮下孟婆汤，此世面容音色不改，因此总是会有些许对前世及幽都的记忆。”暨漓倏忽开口。
任延筠斜眸看他，不语。
“这胎本是为滢咫所备，所以命格不是太顺。病、痛、贫、苦。”暨漓叹息。
“若任延筠有意，可以忙中偷闲去看望她。你前去找阙代便可，她会为你在人间安排一个身份。”阎王爷思虑片刻，开口，“便也算安抚她了。”
阙代是谱书凡人命格的文官，居于十殿酆都背侧。那里桃花灼灼，是被唤作桃花源的安乐地。
任延筠颔首敛衽，转身出了阎王殿。
———————————————
届时我只年五岁，而他弱冠。他说我自幼便为孤哀，他好心让我寄于他篱下。虽身世苦楚，但时运不错，寄于他篱下，不至于难以生存。自幼患病，心虚肺弱，经年风寒。他也念我虚孱，数年间便只教我琴棋书画。
他的眉眼里山川静跃，流水依依。一袭黑衣，名唤“任延筠”。
他说我体虚，便去了药堂抓药，又去了香堂麝香，将十四味香药混入香龛中，常年燃着，说是养心润肺。
弄琴时便总是出神，忆起往事。指下琴弦断裂，我惊了一下，收手。
“伤到了么？”他的音色于里间传来。
“并无大碍。”我应他。这十几年间，他的面容倒是并无变化，仍是弱冠的样子。属实蹊跷。
我蹙眉，眼前疏忽浮现的是在无数妖瞳的夜色下，他立于茫茫彼岸花中，赤色一片，亦着一袭黑衣，回身看我。
“幽都。”我回过神，不自觉喃喃这个名字，只觉这叫人熟悉。
眼前蓦的是刺目的白光。我坠入其中，向下落去。我看到他极力想握住我，却没握住。“南瑾！”他这样唤我。
幻象么？我阖眸缓了口气，再睁开时见一切寻常如故。
心处疏忽传来震颤。我喘息着，眼前黑暗覆盖。我支撑不住，摔落于地，蜷缩着，逐渐窒息。
我听见他慌张的足音，渐近。他俯身，将几案侧备置的镇心散取过，倾了几粒，送入我口中。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眼前忽明忽暗，耳侧是激烈的心声。心急急如乱雨，我只觉惊慌。天旋地裂，惶惶恐恐。唯有鸣鸣的耳鸣，他的音色也听不清了，只觉他亦紧紧将我握住。层汗遍出，手虚体弱，也攥不住他了，只得阖上双眼。丰润的湿气，却难入肺。应是许久，口齿间苦涩满满，心声渐稳。堪堪睁眼，逐渐可以清晰视物。待我呼吸渐匀，他将我背于身后，踏上木阶，送入寝室。
耳鸣渐弱，只觉困乏。他轻轻将我置于床榻处，掩被。
“不久便是元宵喜乐，”他轻轻松了我的手，“近日更应好作休憩。”
他的一言一行，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熟悉气息。我稍稍颔首，见他的身影退出了门隙间，便也只得阖眸，堪堪休憩。
———————————————
“暨漓大人，你真要如此么？”暨漓面前的人道。
“是。”暨漓笑，“也权当作是为了二位无常爷罢了。”
“迟鹤，你身为月老君，改动一下亦无妨罢？白无常爷此番孑然一人，属实可怜。”暨漓百草霜色的眸中阴影分明，轻叹一气。
迟鹤踌躇片刻，开口，“也罢。”她提了兔毫笔，轻蘸朱墨，将任延筠的名字提在了“南瑾”处。
“至于牵连红线，判官大人可能要再多等几日了。”迟鹤仰面望向暨漓。
“此番也可捉弄一下任延筠了。”暨漓轻笑。迟鹤叹气，掩上鸳鸯谱。只是暨漓趁她看不见，便敛了笑意，面色凛冽。他侧头，望向窗外的桃花灼灼，沉吟良久，不语。
从玄关处步进一人，群青色的襦裙及踝，上以金粉饰之，呈星辰日月之形。浅栗的发只以素绸系着，披在肩处。
“阙代。”迟鹤唤道。暨漓偏目看了眼玄关的人，璇即边又侧头，重望向不远处灼灼的桃花。
“判官大人，”阙代近了他面前，唤道。
暨漓侧头看她，又听她道，“白无常爷的命格原先安排是不顺的，此番，要更改么？”
暨漓缄默片刻，璇即开口，“暂且不必。”她不可辜负小十殿。
暨漓起身，开口，“我先行一步。”旋即踏入面前翻涌的黑暗，不见踪迹。
阙代看他已不见，开口，“南瑾会记起幽都么？记起她在幽都时的所有。”
“没有孟婆的干预，白无常爷是记不起他的，”迟鹤低眉，“但，她并未饮下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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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爷，再有两年，便是她阳寿殆尽之时。”阙代开口。
任延筠伸手握住浮于周身的星石，抬眸看她。
“这或许有些不悦，但届时请不要阻碍。”阙代垂眉，“她可能会有些痛楚。”
任延筠皱眉，手中用力，星石便碎成数段，而泛出的微光也随之泯灭。须臾，他应，“好。”
他起身，出了命格司。一只青鸾翩翩乘风，落于他肩处。抬手，解下足处的纸信。展开，传出暨漓的声音。
他听罢面色不变，向阎王殿步去。
———————————————
他步进阎王殿的玄关处，见暨漓立于阶下，椽上的森蚺沿柱缓缓前行，暨漓伸手，轻抚那森蚺的青鳞。
“无常爷。”暨漓侧身立着，招呼问好。
任延筠颔首作答，抬头，视野移向那森蚺。金色的蛇瞳，覆有赤色的血雾。
“三日前，是南瑾作为凡人年十又六的生辰。”暨漓松手，那森蚺便又顺着朱柱而上，盘居在椽梁的黑暗中，“那也是萸笙灰飞烟灭的日子。”
任延筠轻轻蹙眉，不语。
“前生，南瑾被杀，也恰是她十八岁生辰。”
不言自喻。任延筠只转身，退出了阎王殿。
———————————————
我与他各执天灯一边，周遭熙熙攘攘。纸灯内明橙的烛火映于他面上，他眸中是温煦的浅光。他笑，“南瑾，许个愿吧。”
我看他，末了开口，“平安喜乐。”
他放手，我便亦放手。天灯随风升至空中，与万千天灯交汇在一起。煦和的明光由近至远，映亮了天幕。烛火散下，落于他周身，便只觉芸芸众生，唯他最是惹目。
“好看么？”他一开口，便已听不见周边人群的喧闹。
“好看。”我笑，仰面似乎觉得那些纸灯的温火都落于面上。他的眸色落入了暖橙的灯火，盈跃着。
众数明灯照映着，向远处漫延。
风起。
我不禁瑟缩。他松手，将外衣解下，披于我身上，“你身子孱弱，我们便先回去好么？”他的气息顺着衣衫，莹莹绕绕。
“再等等。”远空的烛火依旧清晰，只是却断续的记起在妖瞳相映的夜色下，在引路灯的照映下，他偏头对我道，“夜凉，露重。”
我回过神来，见众人大多都已散去。逐渐隐谧于黑暗中的明灯也终看不清了。喧嚣褪去，唯静谧可辨。
我总觉得这令人熟识。似乎天幕后即将隐出莹绿的妖瞳，远处即将生出赤色一片的彼岸花，足边即将泛起萦绕的鬼火那般。
我望向他的眼睛，里面浅流的明光中映有我的面容。他笑，开口，“走吧。”
可我却伫立着，并未移步。他回头看我，我蹙眉，看他，“任延筠，你究竟是何人？”
他的眸依旧望不尽。他立于我面前，不温不火，“届时，你自然便知了。”
我皱眉，正要开口，却听他道，“南瑾，我说过不可问太多。”
我闻言也便缄默着，不禁攥紧他披于我身上的那件外袍。
已是四更，有些泛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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