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风花时节
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
这一天正是夜族的风花节。
春花渐次醒，共盼好风来。当第一批春花陆续开放，人们便会出门赏花，象征着这一年任何事情都有个好彩头。风花节大概持续三五来天，在这段时间内各地有各地的习俗。
临安城里，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在这一天里都会出来游玩。人山人海一片热闹景象。
其中，男子会在腰间挂上个绣花香囊，有的是水仙花，象征自己身形高贵；有的是桃花，期盼能找个姑娘共度终身；有的则绣牡丹，说明自己家非富即贵；剩下不知道绣什么的，就干脆挂个迎春花，希望这一年内有好事发生。而女子，则会在发髻上别上一两朵花，寓意同上。
“杨妹妹，这迎春花最适合你。我给你别上。你如此动人，这些个花竟妄想争艳，属实是自不量力。”
“哦？迎春花？为何不是桃花？”
“杨妹妹这般美貌，何须以桃花慕心郎？”
“若是这世上有个花言巧语榜，许哥哥的嘴一定能排上号！”
……
“杨妹妹？杨妹妹？”
听闻太子呼唤，杨露华猛然回过神来。
“杨妹妹在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不应。”
杨露华故作腼腆，赧颜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说着，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人群中的两位少年。
“楚哥哥你看，花狮！”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人抬着一只巨大的玩偶狮子迎面走来。这狮子半月前就被做成，要在这一天出来游行。所有人都可以往上面插一枝花，寓意“万家同福”，也可以从上面取下一枝，象征“独有喜事”。此刻那只玩偶狮子身上已经插满鲜花，正是应了其名。
“让一让，让一让诶！”
花狮路过之时，楚逸青取下一枝花就要往杨露华头上别去，哪承想被她一个激灵躲开。
杨露华心知自己失礼，故作娇嗔道：“我还以为是飞来的蝴蝶蜜蜂呢，楚哥哥也真是，吓我一跳。”
楚逸青开怀大笑，道：“杨妹妹这么想也情有可原，毕竟蝴蝶蜜蜂皆是善寻香花之虫，许是将妹妹误认为花。”
杨露华微微把头侧过去，羞怯道；“楚哥哥取了什么花来？快帮我别上。”
“牡丹花。”
“好！”
余光之中，杨露华瞥见了阴影里几个行为反常的人，不禁心中冷笑——暗卫！
另一边，两个少年正在人群中穿梭。
“你是怎么想的？叫我出来一起赏花。”
“出来玩玩呗，别一天天净在书院里练功。我爹说了，天天练迟早得练傻。”
许京宏一想，觉得此话有理，而后开口问道：“薪火呢？”
“他和薪茶回镖局了，他们家镖局和别的镖局不一样，可忙了，原本这样的节日出来走走多好！”
确实。这样的节日出来走走多好！
“恒子呢？”
“陪他的小姑娘呗！平日里就见不到他几回，这种节日你还妄想看到他？”
郑陇白正说着，忽地一拍脑袋，朝远处指去：“哎呦，这不那谁么！”
只见一男一女手牵着手坐在茶馆外面的长凳上，卿卿我我，情意绵绵。
“我给你去买茶点不？”男的问道。
“不用，我不想吃。”女的拒绝。
“那我去帮你从花狮上摘朵花来？”
“好！谢谢段哥哥。”
两人脸靠的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贴在一起。
突然一个不适时的声音响起，语气阴阳：“好，谢谢段哥哥。”最后“哥哥”二字被故意拉长。
两人猛然分开，那姑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他娘的找死啊，姓郑的！”
段之恒从凳子上暴起，可郑陇白已经被许京宏拉走跑远了。
“咋恁贱呢，好端端地打扰人家干嘛。”许京宏嘴上这么说着，却已忍俊不禁。
郑陇白耸耸肩，摆出一副耍宝模样，真让人好气又好笑。
“吟花诗！”郑陇白往前面一指，拉着许京宏就要过去。
“去那干什么？搞得我俩肚子里有墨水似的。”
吟花诗。每逢风花节，那些个文人墨客便会搞个活动叫吟花诗，摆个摊子，写几句诗词诗词挂在那儿，供路过的行人欣赏。若是有人灵光一现作出一诗，便也写下来，借此交友聊天，饮酒作乐，寻个知己。
那摊子旁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书生，手中笔耕不辍，写下一句句诗词挂在架子上。
周围围了一群人，对那些诗词细细品味。
“诸位若是有心作诗，只管开口，在下不才，舞文弄墨，还请各位指教指教。”
“吕公子莫要谦虚，您可是临安城里公认的大才子，您若无才，让我们这些个脸面可往哪搁呀！”
吕公子摆摆手道：“赏花游街吟花诗，人间雅事，在下也想借此交上几位同道好友。诸位若是再要自持，不知道的，还只当我孤高心傲，眼里没人呢！”
话虽如此，可周围人仍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这时从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位头上别花，亭亭玉立的姑娘。
吕公子见状，心里大喜。
“小女子献丑了。”
“姑娘请。”
那姑娘思索片刻，悠悠吟道：“点缀风花锦绣囊，千红万紫斗春芳。东君也解怜秋意，肯受尘埃一世忙。”
姑娘说罢，周围众人连连叫好。而那俩肚子里没墨水的为了不显尴尬，也附和起来。
“东君也解怜秋意，肯受尘埃一世忙。”吕公子细细品味一番，不禁大赞道，“好诗好诗！”
“公子说笑了。”
“姑娘好才情，可否有意与在下一起做个临时伴儿，共度风花节？”
周围人闻言，心想这两人郎才女貌，学识极佳，正好相配，便有心撮合，纷纷起哄。可没成想那姑娘行了个礼，婉拒吕公子。随后在文人墨客们的注视下，走向那俩白丁。
“许公子，郑公子。”
郑许两人没想到自己成了焦点，一时手足无措，憨憨问道：“姜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三人结伴来到街边一家小酒馆内。许京宏叫了一壶花酒和一壶花茶。
“没想到姜姑娘如此博学多才，方才听到姑娘作诗，我们佩服至极啊，是吧？”郑陇白说着用手肘顶了顶旁人。
许京宏回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你的，顶我作甚？
姜红药莞尔一笑，谦虚道：“附庸风雅罢了，上不得台面。”
“客官，您的酒，还有您的茶！”
许京宏接过酒抿了一口，顿时眉头皱起——这花酒是为了迎接风花节临时酿的，虽然有些花香，但辛辣味重，不好入喉。
姜红药见状，柔声说道：“我帮你温一温吧。”
许京宏刚想拒绝，那壶酒却被郑陇白抢过去递给姜红药：“劳烦姑娘了。”
“公子客气。”
“掌柜的，接您小泥炉一用！”
“客人您随意！”
眼见姜红药过去了，许京宏后槽牙一咬，转头怒瞪郑陇白，可后者登时吹起口哨，眼睛东瞟西瞟。
许京宏气不过，刚想发作，却被郑陇白倒打一耙。
“你怎么跟个愣子似的，人家都帮你温酒去了，你也不表示表示？”郑陇白用手指戳了戳许京宏的脑袋，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许京宏双手一摊：“表示什么？怎么表示？”
郑陇白伸手扶额，无奈说道：“给你起个外号叫‘许愣子’得了，这么特殊的节日，也不请人家吃个糕点？”
“我怎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诺，那儿不就有卖临龙糕的吗。”郑陇白努努嘴，“你买那个准没错，临安城特产，城里人都喜欢吃。”
许京宏一想甚觉有理。
“快去快回！”
当他来到临龙糕摊前时，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只因今天的临龙糕里会加入特殊的花酱，味道格外香甜，且只此一天。
“老板，来一屉临龙糕！”
“好嘞，您稍等！”
等了好一会儿，一袋临龙糕才出现在他手里。可正当掏钱之时，不由得心里一凛。
坏！
钱袋子呢？
猛然回头，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穿着破洞衣服的身影狂奔远去。
小偷！
“小兄弟，你还没给钱呢！”
“等会儿给您！”
许京宏手里拿着一袋临龙糕，发足疾追。
两道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全然不顾周遭行人。
距离越来越近，前面那人将身旁的摊子一推，妄想阻碍了许京宏的脚步。哪知后者曾是个练家子，大步跃起，轻松跨过，又在人群之中巧身闪避，如鱼临水。
“站住！别跑！”
逐渐的，前面那人体力不支，脚步放慢。而许京宏两三步一跃，即将抓住。
千钧一发之际，前面那人往旁边的巷子里一闪而入。
许京宏已临巷子口，见巷子尽头是面墙，不禁冷哼一声。
“没地方逃了吧。快把钱袋子还给我，我不会过多追究。”
见那人置若罔闻，许京宏冷着脸慢慢靠近，可一走到巷子中间，就听那人大喊一声：“二狗子，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许京宏身后忽然出现数个浑身脏兮，灰头土脸的乞丐。他们看样子都差不多大，不及弱冠年岁，可各个拿着手腕粗的木棍，面露凶相。
二狗子轻蔑笑道：“小兄弟，你要是不追来，什么事没有，可你偏偏要来，我们要是不收拾你一顿都有些说不过去。”
“给我上！”二狗子大手一挥，数道身影持棍冲来。
“千万别打烂他手里那袋点心，到时候咱几个还能尝尝味道！咱也算过个节！”
许京宏并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他虽然不是正经武师，可好歹也是学过棍法的。
只见他后撤一步，单手掐诀，一个乞丐精神一恍，跌坐在地，棍子脱手飞出，被许京宏稳稳接住。
他手腕扭动，棍子宛如风车一般打圈儿转动，发出“呼呼”声响。
手中传来熟悉的握感，许京宏忽然想起好几年前自己在山寨中练棍的场景，清晨云雾缭绕，正午烈日当空，黄昏残云如火，夜里星月皎洁，其时二叔带着自己从秋练到冬尽，春练到夏，不时有寨中武者跟自己持棍对抗，那光景就与眼前这般一模一样，只是自那一夜后，二叔的严声教导、三叔的耍宝傻笑、爹娘的谆谆教诲，却再也见不到了，不由得心里发酸，悲意中来。
“这个时候还分心！”
呼吸之间，一个乞丐已临身前，举棍砸下。
可他却小看了许京宏。
只见许京宏猛然回神，单手耍棍，虎虎生风，一挑一横扫就将那人打趴下。而陆续冲来的几人也全不会功夫，如同野草一般，随风而偃。转眼间竟只剩下那个二狗子。
许京宏抬手，两棍一敲，将最后一人打得跪倒在地。
见状，引他过来的那个小偷心知遇到了硬茬，跪地哀求道：“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是我有眼无珠才偷了您的钱，你就当我们是个屁，把我们放了吧。”说着他拿出钱袋子恭敬呈上。
一旁的二狗子抿抿嘴，低头沉默，全然没有悔改之意。
“二狗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偷东西被人抓住，打还打不过，认了。要打要罚随你便。”他倒是摆出一副滚刀肉样子。
许京宏接过钱袋子放好，却并未动手相向。要说打骂惩罚这些人，他做不出来。
“我会把你们交给陈青霜。”他依稀记得，陈青霜会不时管理临安城里的治安。心想要惩罚小偷小摸之人，还得是陈青霜更有经验，当即随口一说。
没成想原本洒泼皮耍无赖的二狗子此刻竟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大喊道：“错在我们，要打要罚，您怎么着都成，但是求您别把我们送到陈青霜那里去。”
倒在地上的几人慌忙爬起，学者二狗子的样子磕头求饶。
许京宏一时发愣，不明其中缘由。
众人支支吾吾，最后还是二狗子开了口。
“我们这些个人，只能靠小偷小摸来勉强糊口。您要说当乞丐去讨饭，一天根本讨不到什么钱，更养不活这么多人。
陈青霜他爹是临安城的大捕头，管理城内的治安。陈青霜跟他爹一样，虽然不是个捕头，但遇见不公不平的事也会插手，更别提我们这些小偷小摸了。
要是被他抓到，虽然不会被打，但是会被抓进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他说是让我们‘好好反思’。牢里确实有饭吃，不会饿肚子，可真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亲戚朋友怎么办？
我妹妹，生来就是残疾的，没法偷没法盗，我得养她。
还有他娘，他弟弟……”二狗子说着，连续指出好几个人。
“上个月有个兄弟，偷东西被抓了，被人家活活打死，他娘亲痴呆的，连儿子死了都不知道，整天蹲在墙角看蚂蚁玩，也得靠我们养。”
“是，他抓我们是没错，我们知道自己干的不是好事，我们本来就不是好人！像我们这样的死后根本没个好下场，但是现在，我们只想活下去。”
二狗子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眼前这些人就该偷、就该抢。
许京宏一时无言，心里百般滋味，视线穿过二狗子，能看到他身侧破屋内躺着些人，其中有个没有双腿的小女孩，模样倒是与二狗子有些相像，应该就是他口中的妹妹。
许京宏忽然想到了薪火薪茶两兄妹，不知道他们见此作何感想。
“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但是请你不要把我们交给陈青霜。”
“求您了，别把我们交给陈青霜。”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磕头乞求，重复着那句话。
巷子里的风有些冷，从这里看不见外面的风花节，看不见花狮，看不见腰挂香囊、头上别花的男人女人。
许京宏顿感恍然，竟没来由地心觉理亏，只得应道：“回去吧，好好照顾那些人。我不会把你们交给陈青霜。”
说完他径直离开，任凭身后一群人如何道谢，他也并未留下任何东西。
他不是郑陇白，也不是周长桥，他是许京宏。
眼见着天色不早，许京宏一拍脑袋——
“坏咯，姜姑娘！”
他狂奔回那家酒馆，到的时候发现郑陇白在门口直跺脚。
“你是跑到其他城去买东西了吗？门口诶！这么久！”
许京宏摆摆手道：“发生了些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对！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刚才想要调戏姜姑娘！”
“谁？！”许京宏面色一凌。
“好像是什么严公子。”
许京宏踮脚眺望，想看看那严公子。
郑陇白往他脑袋上一拍，催促道：“看什么呢，人家早走了，快进去！”
酒馆内，姜红药还坐在原处，取了根筷子敲打瓷杯，发出“叮叮”的声响。
“姜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姜红药悄然一笑，道：“许公子说笑了，我也是闲来无事，在这看看风景。”
许京宏拿出那一袋临龙糕。
可因为出炉许久，那袋临龙糕已经发凉发硬。
许京宏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郑陇白气得双拳紧攥，后牙一咬——怒其不争。
姜红药扑哧一笑，拿起一块临龙糕放进嘴里，登时眼睛一亮，又惊又奇：“这是今天独有的临龙糕呢，好吃的，味道跟以前一样！”
“许公子你的酒。”
许京宏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香甜，原先的辛辣味道已不复存在，只剩下酒的醇香和花露的清香。他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姜姑娘温酒的手艺真是极好。
片刻过后，郑陇白说娘亲叫他回家吃饭，先行离开，留下两人继续在酒馆里坐着。
“许公子师承书院里哪位师父啊？”
“郑秋明师父，正好是陇白他爹。姜姑娘呢？”
“我没有觉醒天赋，只是个普通弟子，跟其他弟子一起上的大课，偶尔也能见到郑秋明师父，听其教诲。”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姜红药站起身，嫣然笑道：“时候不早了，小女子先行告辞。”
许京宏一个激灵从位子上站起，顿时语无伦次。
“我送你？”
“有劳公子了。”
这一天就算临近傍晚，城内依旧热闹。
“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花狮，小心花狮！”
“小甜酿！今天的小甜酿加了花露，只此一天！”
“还有没有哪位可以吟诗一首？”
……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无语。
姜红药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不招不摇。
璨如春华，娇如秋月；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许京宏只觉脑子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思绪万千，一半空空如也。
人影攒攒，千里花风。
“花狮，让一让！”
花狮经过，许京宏随手扯下一朵，藏在怀中。
“你头上别花了吗？”
眼前人转过身，不经意地伸手从花狮上扯下一朵花，别在自己的头发上。
“什么？”
“没，没什么。你头上是什么花啊？”
“这个啊，迎春花，希望今年能有好事发生。”
娇倚东风，顾盼嫣然，万花羞落。
二十四桥旁，姜家大院。
“我到家了，多谢许公子。”
“姜姑娘再见。”
许京宏独自一人走在回书院的路上。
怀里还放了花来着。
哦！一朵迎春花！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这一天正是夜族的风花节。
春花渐次醒，共盼好风来。当第一批春花陆续开放，人们便会出门赏花，象征着这一年任何事情都有个好彩头。风花节大概持续三五来天，在这段时间内各地有各地的习俗。
临安城里，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在这一天里都会出来游玩。人山人海一片热闹景象。
其中，男子会在腰间挂上个绣花香囊，有的是水仙花，象征自己身形高贵；有的是桃花，期盼能找个姑娘共度终身；有的则绣牡丹，说明自己家非富即贵；剩下不知道绣什么的，就干脆挂个迎春花，希望这一年内有好事发生。而女子，则会在发髻上别上一两朵花，寓意同上。
“杨妹妹，这迎春花最适合你。我给你别上。你如此动人，这些个花竟妄想争艳，属实是自不量力。”
“哦？迎春花？为何不是桃花？”
“杨妹妹这般美貌，何须以桃花慕心郎？”
“若是这世上有个花言巧语榜，许哥哥的嘴一定能排上号！”
……
“杨妹妹？杨妹妹？”
听闻太子呼唤，杨露华猛然回过神来。
“杨妹妹在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不应。”
杨露华故作腼腆，赧颜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说着，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人群中的两位少年。
“楚哥哥你看，花狮！”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人抬着一只巨大的玩偶狮子迎面走来。这狮子半月前就被做成，要在这一天出来游行。所有人都可以往上面插一枝花，寓意“万家同福”，也可以从上面取下一枝，象征“独有喜事”。此刻那只玩偶狮子身上已经插满鲜花，正是应了其名。
“让一让，让一让诶！”
花狮路过之时，楚逸青取下一枝花就要往杨露华头上别去，哪承想被她一个激灵躲开。
杨露华心知自己失礼，故作娇嗔道：“我还以为是飞来的蝴蝶蜜蜂呢，楚哥哥也真是，吓我一跳。”
楚逸青开怀大笑，道：“杨妹妹这么想也情有可原，毕竟蝴蝶蜜蜂皆是善寻香花之虫，许是将妹妹误认为花。”
杨露华微微把头侧过去，羞怯道；“楚哥哥取了什么花来？快帮我别上。”
“牡丹花。”
“好！”
余光之中，杨露华瞥见了阴影里几个行为反常的人，不禁心中冷笑——暗卫！
另一边，两个少年正在人群中穿梭。
“你是怎么想的？叫我出来一起赏花。”
“出来玩玩呗，别一天天净在书院里练功。我爹说了，天天练迟早得练傻。”
许京宏一想，觉得此话有理，而后开口问道：“薪火呢？”
“他和薪茶回镖局了，他们家镖局和别的镖局不一样，可忙了，原本这样的节日出来走走多好！”
确实。这样的节日出来走走多好！
“恒子呢？”
“陪他的小姑娘呗！平日里就见不到他几回，这种节日你还妄想看到他？”
郑陇白正说着，忽地一拍脑袋，朝远处指去：“哎呦，这不那谁么！”
只见一男一女手牵着手坐在茶馆外面的长凳上，卿卿我我，情意绵绵。
“我给你去买茶点不？”男的问道。
“不用，我不想吃。”女的拒绝。
“那我去帮你从花狮上摘朵花来？”
“好！谢谢段哥哥。”
两人脸靠的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贴在一起。
突然一个不适时的声音响起，语气阴阳：“好，谢谢段哥哥。”最后“哥哥”二字被故意拉长。
两人猛然分开，那姑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他娘的找死啊，姓郑的！”
段之恒从凳子上暴起，可郑陇白已经被许京宏拉走跑远了。
“咋恁贱呢，好端端地打扰人家干嘛。”许京宏嘴上这么说着，却已忍俊不禁。
郑陇白耸耸肩，摆出一副耍宝模样，真让人好气又好笑。
“吟花诗！”郑陇白往前面一指，拉着许京宏就要过去。
“去那干什么？搞得我俩肚子里有墨水似的。”
吟花诗。每逢风花节，那些个文人墨客便会搞个活动叫吟花诗，摆个摊子，写几句诗词诗词挂在那儿，供路过的行人欣赏。若是有人灵光一现作出一诗，便也写下来，借此交友聊天，饮酒作乐，寻个知己。
那摊子旁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书生，手中笔耕不辍，写下一句句诗词挂在架子上。
周围围了一群人，对那些诗词细细品味。
“诸位若是有心作诗，只管开口，在下不才，舞文弄墨，还请各位指教指教。”
“吕公子莫要谦虚，您可是临安城里公认的大才子，您若无才，让我们这些个脸面可往哪搁呀！”
吕公子摆摆手道：“赏花游街吟花诗，人间雅事，在下也想借此交上几位同道好友。诸位若是再要自持，不知道的，还只当我孤高心傲，眼里没人呢！”
话虽如此，可周围人仍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这时从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位头上别花，亭亭玉立的姑娘。
吕公子见状，心里大喜。
“小女子献丑了。”
“姑娘请。”
那姑娘思索片刻，悠悠吟道：“点缀风花锦绣囊，千红万紫斗春芳。东君也解怜秋意，肯受尘埃一世忙。”
姑娘说罢，周围众人连连叫好。而那俩肚子里没墨水的为了不显尴尬，也附和起来。
“东君也解怜秋意，肯受尘埃一世忙。”吕公子细细品味一番，不禁大赞道，“好诗好诗！”
“公子说笑了。”
“姑娘好才情，可否有意与在下一起做个临时伴儿，共度风花节？”
周围人闻言，心想这两人郎才女貌，学识极佳，正好相配，便有心撮合，纷纷起哄。可没成想那姑娘行了个礼，婉拒吕公子。随后在文人墨客们的注视下，走向那俩白丁。
“许公子，郑公子。”
郑许两人没想到自己成了焦点，一时手足无措，憨憨问道：“姜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三人结伴来到街边一家小酒馆内。许京宏叫了一壶花酒和一壶花茶。
“没想到姜姑娘如此博学多才，方才听到姑娘作诗，我们佩服至极啊，是吧？”郑陇白说着用手肘顶了顶旁人。
许京宏回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你的，顶我作甚？
姜红药莞尔一笑，谦虚道：“附庸风雅罢了，上不得台面。”
“客官，您的酒，还有您的茶！”
许京宏接过酒抿了一口，顿时眉头皱起——这花酒是为了迎接风花节临时酿的，虽然有些花香，但辛辣味重，不好入喉。
姜红药见状，柔声说道：“我帮你温一温吧。”
许京宏刚想拒绝，那壶酒却被郑陇白抢过去递给姜红药：“劳烦姑娘了。”
“公子客气。”
“掌柜的，接您小泥炉一用！”
“客人您随意！”
眼见姜红药过去了，许京宏后槽牙一咬，转头怒瞪郑陇白，可后者登时吹起口哨，眼睛东瞟西瞟。
许京宏气不过，刚想发作，却被郑陇白倒打一耙。
“你怎么跟个愣子似的，人家都帮你温酒去了，你也不表示表示？”郑陇白用手指戳了戳许京宏的脑袋，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许京宏双手一摊：“表示什么？怎么表示？”
郑陇白伸手扶额，无奈说道：“给你起个外号叫‘许愣子’得了，这么特殊的节日，也不请人家吃个糕点？”
“我怎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诺，那儿不就有卖临龙糕的吗。”郑陇白努努嘴，“你买那个准没错，临安城特产，城里人都喜欢吃。”
许京宏一想甚觉有理。
“快去快回！”
当他来到临龙糕摊前时，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只因今天的临龙糕里会加入特殊的花酱，味道格外香甜，且只此一天。
“老板，来一屉临龙糕！”
“好嘞，您稍等！”
等了好一会儿，一袋临龙糕才出现在他手里。可正当掏钱之时，不由得心里一凛。
坏！
钱袋子呢？
猛然回头，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穿着破洞衣服的身影狂奔远去。
小偷！
“小兄弟，你还没给钱呢！”
“等会儿给您！”
许京宏手里拿着一袋临龙糕，发足疾追。
两道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全然不顾周遭行人。
距离越来越近，前面那人将身旁的摊子一推，妄想阻碍了许京宏的脚步。哪知后者曾是个练家子，大步跃起，轻松跨过，又在人群之中巧身闪避，如鱼临水。
“站住！别跑！”
逐渐的，前面那人体力不支，脚步放慢。而许京宏两三步一跃，即将抓住。
千钧一发之际，前面那人往旁边的巷子里一闪而入。
许京宏已临巷子口，见巷子尽头是面墙，不禁冷哼一声。
“没地方逃了吧。快把钱袋子还给我，我不会过多追究。”
见那人置若罔闻，许京宏冷着脸慢慢靠近，可一走到巷子中间，就听那人大喊一声：“二狗子，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许京宏身后忽然出现数个浑身脏兮，灰头土脸的乞丐。他们看样子都差不多大，不及弱冠年岁，可各个拿着手腕粗的木棍，面露凶相。
二狗子轻蔑笑道：“小兄弟，你要是不追来，什么事没有，可你偏偏要来，我们要是不收拾你一顿都有些说不过去。”
“给我上！”二狗子大手一挥，数道身影持棍冲来。
“千万别打烂他手里那袋点心，到时候咱几个还能尝尝味道！咱也算过个节！”
许京宏并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他虽然不是正经武师，可好歹也是学过棍法的。
只见他后撤一步，单手掐诀，一个乞丐精神一恍，跌坐在地，棍子脱手飞出，被许京宏稳稳接住。
他手腕扭动，棍子宛如风车一般打圈儿转动，发出“呼呼”声响。
手中传来熟悉的握感，许京宏忽然想起好几年前自己在山寨中练棍的场景，清晨云雾缭绕，正午烈日当空，黄昏残云如火，夜里星月皎洁，其时二叔带着自己从秋练到冬尽，春练到夏，不时有寨中武者跟自己持棍对抗，那光景就与眼前这般一模一样，只是自那一夜后，二叔的严声教导、三叔的耍宝傻笑、爹娘的谆谆教诲，却再也见不到了，不由得心里发酸，悲意中来。
“这个时候还分心！”
呼吸之间，一个乞丐已临身前，举棍砸下。
可他却小看了许京宏。
只见许京宏猛然回神，单手耍棍，虎虎生风，一挑一横扫就将那人打趴下。而陆续冲来的几人也全不会功夫，如同野草一般，随风而偃。转眼间竟只剩下那个二狗子。
许京宏抬手，两棍一敲，将最后一人打得跪倒在地。
见状，引他过来的那个小偷心知遇到了硬茬，跪地哀求道：“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是我有眼无珠才偷了您的钱，你就当我们是个屁，把我们放了吧。”说着他拿出钱袋子恭敬呈上。
一旁的二狗子抿抿嘴，低头沉默，全然没有悔改之意。
“二狗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偷东西被人抓住，打还打不过，认了。要打要罚随你便。”他倒是摆出一副滚刀肉样子。
许京宏接过钱袋子放好，却并未动手相向。要说打骂惩罚这些人，他做不出来。
“我会把你们交给陈青霜。”他依稀记得，陈青霜会不时管理临安城里的治安。心想要惩罚小偷小摸之人，还得是陈青霜更有经验，当即随口一说。
没成想原本洒泼皮耍无赖的二狗子此刻竟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大喊道：“错在我们，要打要罚，您怎么着都成，但是求您别把我们送到陈青霜那里去。”
倒在地上的几人慌忙爬起，学者二狗子的样子磕头求饶。
许京宏一时发愣，不明其中缘由。
众人支支吾吾，最后还是二狗子开了口。
“我们这些个人，只能靠小偷小摸来勉强糊口。您要说当乞丐去讨饭，一天根本讨不到什么钱，更养不活这么多人。
陈青霜他爹是临安城的大捕头，管理城内的治安。陈青霜跟他爹一样，虽然不是个捕头，但遇见不公不平的事也会插手，更别提我们这些小偷小摸了。
要是被他抓到，虽然不会被打，但是会被抓进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他说是让我们‘好好反思’。牢里确实有饭吃，不会饿肚子，可真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亲戚朋友怎么办？
我妹妹，生来就是残疾的，没法偷没法盗，我得养她。
还有他娘，他弟弟……”二狗子说着，连续指出好几个人。
“上个月有个兄弟，偷东西被抓了，被人家活活打死，他娘亲痴呆的，连儿子死了都不知道，整天蹲在墙角看蚂蚁玩，也得靠我们养。”
“是，他抓我们是没错，我们知道自己干的不是好事，我们本来就不是好人！像我们这样的死后根本没个好下场，但是现在，我们只想活下去。”
二狗子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眼前这些人就该偷、就该抢。
许京宏一时无言，心里百般滋味，视线穿过二狗子，能看到他身侧破屋内躺着些人，其中有个没有双腿的小女孩，模样倒是与二狗子有些相像，应该就是他口中的妹妹。
许京宏忽然想到了薪火薪茶两兄妹，不知道他们见此作何感想。
“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但是请你不要把我们交给陈青霜。”
“求您了，别把我们交给陈青霜。”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磕头乞求，重复着那句话。
巷子里的风有些冷，从这里看不见外面的风花节，看不见花狮，看不见腰挂香囊、头上别花的男人女人。
许京宏顿感恍然，竟没来由地心觉理亏，只得应道：“回去吧，好好照顾那些人。我不会把你们交给陈青霜。”
说完他径直离开，任凭身后一群人如何道谢，他也并未留下任何东西。
他不是郑陇白，也不是周长桥，他是许京宏。
眼见着天色不早，许京宏一拍脑袋——
“坏咯，姜姑娘！”
他狂奔回那家酒馆，到的时候发现郑陇白在门口直跺脚。
“你是跑到其他城去买东西了吗？门口诶！这么久！”
许京宏摆摆手道：“发生了些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对！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刚才想要调戏姜姑娘！”
“谁？！”许京宏面色一凌。
“好像是什么严公子。”
许京宏踮脚眺望，想看看那严公子。
郑陇白往他脑袋上一拍，催促道：“看什么呢，人家早走了，快进去！”
酒馆内，姜红药还坐在原处，取了根筷子敲打瓷杯，发出“叮叮”的声响。
“姜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姜红药悄然一笑，道：“许公子说笑了，我也是闲来无事，在这看看风景。”
许京宏拿出那一袋临龙糕。
可因为出炉许久，那袋临龙糕已经发凉发硬。
许京宏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郑陇白气得双拳紧攥，后牙一咬——怒其不争。
姜红药扑哧一笑，拿起一块临龙糕放进嘴里，登时眼睛一亮，又惊又奇：“这是今天独有的临龙糕呢，好吃的，味道跟以前一样！”
“许公子你的酒。”
许京宏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香甜，原先的辛辣味道已不复存在，只剩下酒的醇香和花露的清香。他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姜姑娘温酒的手艺真是极好。
片刻过后，郑陇白说娘亲叫他回家吃饭，先行离开，留下两人继续在酒馆里坐着。
“许公子师承书院里哪位师父啊？”
“郑秋明师父，正好是陇白他爹。姜姑娘呢？”
“我没有觉醒天赋，只是个普通弟子，跟其他弟子一起上的大课，偶尔也能见到郑秋明师父，听其教诲。”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姜红药站起身，嫣然笑道：“时候不早了，小女子先行告辞。”
许京宏一个激灵从位子上站起，顿时语无伦次。
“我送你？”
“有劳公子了。”
这一天就算临近傍晚，城内依旧热闹。
“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花狮，小心花狮！”
“小甜酿！今天的小甜酿加了花露，只此一天！”
“还有没有哪位可以吟诗一首？”
……
两人一前一后，无言无语。
姜红药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不招不摇。
璨如春华，娇如秋月；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许京宏只觉脑子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思绪万千，一半空空如也。
人影攒攒，千里花风。
“花狮，让一让！”
花狮经过，许京宏随手扯下一朵，藏在怀中。
“你头上别花了吗？”
眼前人转过身，不经意地伸手从花狮上扯下一朵花，别在自己的头发上。
“什么？”
“没，没什么。你头上是什么花啊？”
“这个啊，迎春花，希望今年能有好事发生。”
娇倚东风，顾盼嫣然，万花羞落。
二十四桥旁，姜家大院。
“我到家了，多谢许公子。”
“姜姑娘再见。”
许京宏独自一人走在回书院的路上。
怀里还放了花来着。
哦！一朵迎春花！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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